《共饮》月午

4、治病

　　8岁那年，温凌安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送进凌寒山庄的。

　　他打小身子就弱，时不时就要感冒拉肚子，祯郁和他已经是太医院的常驻了。但两个人的性格可真是天差地别。

　　人祯郁，就很有自控力，不该做的永远不会去碰。而温凌安，真的是非常没有自知之明。

　　事情还得从他和赵誉炎的一个赌约说起。

　　那日两人各自吹嘘自己的水性比对方更胜一筹，旁观者众多，纷纷起哄下注。于是相约下学就去护城河一决高下。

　　赌注很单纯，谁赢谁是爹。

　　不料还没等到下学，就变天了。雨季提前到来，京城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连下半个来月。水淹土埋，湿气蔓延，生病的人与日俱增。太学也停学了，温凌安被父母牢牢关在家里，倒也相安无事。

　　但是谁都没有忘记赌约。

　　天放晴的第一天，赌上8岁尊严的温凌安和赵誉炎立刻赶去护城河赴约，下注的人纷纷赶来围观。

　　一声令下，赵誉炎这边还在脱着内衫，温凌安已经急不可耐的下水了。

　　虽已无雨，但长时间的暴雨却让护城河的水位都上涨了半个身子，湍急得很。

　　温凌安本来还洋洋得意自己占据先机，结果一进去就猝不及防被浪打了，连着被呛好几口水，游的姿势立马就不对了。岸上的人多，远远看他情况不对失声大叫。

　　幸好温太傅早就发现他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出门，特意让家丁悄悄在后头跟着他，不然温凌安恐怕已经交待在护城河里了。

　　那日的后果便是，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被太学罚抄了三百遍书，每人写一篇1万字的悔过书。从这个角度来说，温凌安也算躲过一劫。

　　赵誉炎直接吓蒙了，全程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大理寺卿带他上门赔礼认罪后，回家关上门就把他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等他能下床活动的时候，才知道温凌安已经被送去凌寒山庄了。

　　雨水很脏，更何况那段时间满城都是病人，感觉连空气里都有病菌。百姓们连洗手的水都得烧涨才敢用。

　　温凌安这一下子呛进去了好几口脏水，回家就立马发起了高烧，长久不退。皇上垂怜，特宣御医前来看诊，但高烧退了之后却是更长时间的低烧，病情反复不断。

　　温凌安少有清醒的时候，温夫人日夜陪护着他，眼睛都快哭到模糊。当时又正值灾后重建关键时期，朝廷里人人繁忙，太傅依旧每日上早朝，下早朝之后带着祯慎一块回来看温凌安。太傅猜想许是因为祯郁被禁足，托他哥每日转告病情。

　　直到温宵武寄信回来，说找到了神医凌寒夫人，事情才有了转机。温太傅一家收到信便立即启程，马车上睡着昏迷的温凌安，还捎带了在大夏天裹着棉服抱着暖炉的祯郁。

　　··
　　萧庄主和凌寒夫人亲自给温凌安接诊的，实际的医治仅仅是三五日。等温太傅他们一行走了以后，剩下的就是温凌安独自一人的漫长调理。

　　庄主和夫人都对他很好，刚开始一个月他俩每日都换着来关切他的身体，后来看状态不错就来得少了，毕竟还有太多病人和事情要忙。这反而让温凌安觉得自在了很多，虽然他们是很随和，凌寒夫人还特别美丽，笑起来让人无法抗拒。

　　但是。

　　就算再怎么和颜悦色。

　　每天都看到大夫，这谁受得了啊。

　　前两个月的时间，温凌安快乐极了。睡到日晒三竿，到点有人送来换花样的可口饭菜，还没人追着他背功课，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整个人都长胖了一圈，好在他本来的确太瘦，现在看上去还刚好，白白嫩嫩的。

　　温府刚开始一个月送一封信，温夫人问问他的身体和起居，温太傅叮嘱他不能忘记练字，可能因为温凌安的快乐已经掩盖不住，回复的信里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幸福，慢慢的就没信了，只是固定的寄过来一些银两和衣服生活用品，还有温大哥淘的一些玩具。和一些太傅大人钦点的书。

　　不过这不影响温凌安的心情，因为从发现寄书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拆过温府来的东西。

　　祯郁和赵誉炎也寄来。

　　祯郁已经被完全禁足了，凌寒夫人说他的病根治不了，只能通过吃药缓解后，他母妃就不准他再外出去太学，转而在宫里和太子一起念书了，生怕他在外面没人伺候。

　　他的信都很精简，目的也很明确。十封里有八封都是问温凌安什么时候回京找他。

　　赵誉炎就不一样了，根本不敢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在信里分享每日太学趣闻，还说了件让温凌安倍感欣慰的事，说他自此一战大名远扬，谁见了他都得给个大拇哥说他冲闯。

　　最后在信末含含糊糊的道歉，说等他回京就遵守赌约叫爹。温凌安其实早就原谅他了。说到底也是自己的问题，更何况父子哪有隔夜仇呢。不过等温凌安这么回信以后，赵誉炎再也没寄来过了。

　　奇怪的是祯慎。

　　温凌安自认自己没有对他不住，在脑海中也曾反复回想确实没有欺负过祯郁，但他的信却比其余所有人的加在一起都多。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一般就只有两三个字。

　　“归否？”“吃否？”“习惯否？”

　　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温凌安还以为剩下几页纸被弄丢了，后来看多了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祯慎信里的全部内容。

　　实在令人不禁感叹，皇子果然一字千金。

　　··
　　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还是会抓狂的。

　　在温凌安已经数完了树上的花今天又落了几朵，每朵花有几片花瓣；把自己院落里所有空白地方的土都刨了一遍以后，他终于决定出院门好好看看。

　　谁知道他才出门，就遇见了人生的滑铁卢。

　　他住的地方好像不是平日里让病人暂居的院落，温凌安本来以为出门就会遇到很多病友，结果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空气里隐约飘来的药香。

　　他闻着药香去，才发现他右前方的草地上蹲着好几只兔子，眼睛圆溜溜的转着，正在专心致志地吃草。其中还有一只特别白特别胖的，看着都让人想上去摸摸。

　　温凌安看得心痒，环视一圈旁边都没人，想好了一定要把这只兔子逮回院子里跟他做个伴。

　　他弯低了身子，轻手轻脚的向前走，已经测算好了距离，正准备向前扑倒的时候......

　　一个石子砸向他的额头，“啊！”温凌安被这猝不及防吓得大叫，兔子全部被吓跑了，然后又因为实在太痛捂着头大哭。

　　“谁啊！是谁打我！”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你是谁。”一个听上去是变声期的声音从温凌安头顶上方传来。

　　看上去是一个比他略大几岁的姑娘，眉清目秀，一对桃花眼正狠狠地盯着他，她坐在树枝上，手里还拿着一堆石子，居高临下的正看着温凌安。

　　见温凌安不说话，她就轻飘飘的从树上跳了下来。

　　温凌安都要傻了，这姑娘居然会用他在京城小画书里看过的轻功，他还以为那都是假的。

　　姑娘一脸不耐烦的看着他，把温凌安捂着头的手拍开，看见他的样子愣了一下。

　　温凌安的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包，大大的眼睛里裹满了泪，水汪汪的，两颊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生气变红了，显得整个人粉扑扑的。

　　姑娘皱了皱眉，问他：“你是姑娘么？”

　　“这你都看不出来吗！我才不是，我是男子！”温凌安的脸更粉了。

　　噢，原来是因为生气脸会变粉。这姑娘在心里默默地想。

　　“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你是谁？”

　　“该是我先问你吧，你还打了我，你要先跟我道歉！”本来不喜欢跟女孩吵架的温凌安，已经被脑袋上的疼痛占据了上风。

　　“如果你不偷兔子，我干嘛打你！”

　　“我！我才没有偷兔子。我只是想摸摸它。”温凌安被戳穿了心事，越说越小声。

　　姑娘看他这副样子还得寸进尺的嗤笑了一声。正准备趁胜追击让这小骗子说清楚自己是谁的时候。

　　“裕儿！”萧庄主带着三少爷萧冉赶过来了。

　　··
　　“行了裕儿，跟温小公子道歉吧，人家还在生病喝药，你倒好！”萧庄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萧裕。

　　三子萧冉前几日突然决定要学医，高兴得他和夫人几晚上睡不着。正准备开始教学，带萧冉去抓实验用的兔子，就看见他家小儿在欺负温凌安。

　　萧裕看了他爹一眼，扭过头才不想说，他怎么知道这个比他还像姑娘的人，就是那个温太傅送来的病重的小儿子。

　　温凌安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大几岁的姑娘扭过脸的样子，心里默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毕竟确实他也想过要偷只兔子。父亲说过一人做事一人担，怎么能让姑娘先道歉了。

　　于是他主动开口道：“萧叔叔，我没事，已经不痛了。都是我不好，我是想抓只兔子陪我一块玩，生病太无聊了。这不是玉儿姐姐的错。”

　　哪知他刚讲完，在旁边站得好好的萧冉已经笑到捂肚子了，边笑还要边给温凌安竖大拇指，萧庄主一边憋不住笑意的样子。

　　温凌安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们，没人解答。扭过头想问问在场唯二没笑的人这是怎么了。

　　突然发现玉儿姐姐的脸色比刚才更可怕了，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那恨意，像是要再给他至少5个石子。

　　赶巧，送药的人来叫他了。

　　他低头行礼以后飞奔逃跑了。

　　··
　　傍晚，温凌安独自躺在床上，想着今天的事。

　　简直奇耻大辱，居然被一个姑娘打哭了。他越想越难过，突然产生一种自己寄人篱下，还事事不如人的挫败感。

　　正准备躲在被窝里大哭的时候，听到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开门一看，月光洒着进来，树影轻轻的摇晃着。

　　院子中央，白天那只白胖的兔子，正蹲在那里等着他。

　　温凌安眼泪还在眶里，嘴角提得高高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