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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终曲(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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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魔法完全建立,景色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黯淡。四周的大地开始破碎、淹没,天空变得昏暗,最后消失。
阿林努斯的身影消失了,随后埃林自己的身体也消散了。一切外界的符号与躯壳都被消解,只留下了两个能够理解到对方存在的意识。
“即便你用法术建立这样的交谈,我也不可能理解你。”
“你会的。”阿林努斯的意念在黑暗中亮起,“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埃林的意识深处浮现出一片模糊的景色。那是一道道高耸的书架,上好木材雕凿的长桌,还有堆积的书籍、卷轴、法术粉末。这是阿林努斯的记忆。
在这片消解一切的黑暗里没有思绪的边界,也没有思想的藩篱。那片景色向外扩展开来,露出了四周的景象。这是秘塔的大图书馆,被称为“知识之井”的藏书中枢。
一双有些瘦弱的手将面前的书籍翻开,提起一旁的羽毛笔抄写那些繁复的法术符号、古精灵文字。但很显然,这段记忆的主人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笔记上。越过那些高高垒起如同城堡的书籍,一个高挑矫健、费伦诺特征的男人在另外两位穿着法师长袍的男人带领下走过图书馆的长廊,参观着这里的布置与那些转心钻研的年轻法师们。
他的视线朝这里望来,面颊微微陷下酒窝,露出了一个明媚的微笑。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洛甫·弗拉迪特,是第一次圣战后百年,由费伦诺派来斯特莱姆的使节,他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骑士,年轻时就已经抵达高位。
圣战刚刚结束后的百年之间,比起魔法与信仰之争,战争留下的伤痕在人心中留下更深的分量。埃雷萨尔与费伦诺在战争后的二十年签订了和平条约——这条约定的影响力让北大陆进入了近两百年的繁荣。
阿林努斯的视线逃开了,只用余光去看着那道人影。洛甫·弗拉迪特标志性的明媚微笑带来羞怯与期许,让这段记忆流向前方,一家看上去相当繁忙的极光岛餐厅。
桌上排开极光岛的标志性食物,大多都还没有被动过。阿林努斯从侧面的玻璃看得到低垂头颅、不敢与面前那位骑士对视的自己。
他作为年轻法师的代表要在这一天带领洛甫去参观那些由年轻魔法师们创造出的崭新法术——“芙蕾姆的七彩火焰”,“希拉克的冰霜喷泉”,还有他自己所创造的“阿林努斯的繁星坠落”。他被很多人称作天才,但他自己却从来是个内向怯懦的人,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好。
他听到面前的骑士关照地询问他是否有什么不适,也记得他自己那慌乱的回应。他太完美了,就像是一道阳光凝聚成了男人,光彩璀璨没有一丝瑕疵。阿林努斯望着面前的身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新生的幼树,在光芒中渴求着更多的温度。
那种温暖的温度让记忆前进到了凯林斯尔的早晨。刚刚晋升高位的阿林努斯向着南方旅行,穿着不起眼的旅行斗篷行走在这个对于魔法师而言有些危险但又足够新奇的国家,看着白色的道路上与凯林斯尔迥异的异国服装与建筑、成排走过的盔甲银亮的圣教军。
他心中很清楚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危险的国度旅行。但一次又一次,没有哪位士兵或者骑士有着让他魂牵梦萦的那副面孔。这是阿林努斯停留在这座圣城的最后一天,他提起恒定空间压缩的手提包,朝着城市外前进。
要向着北方的港口旅行就需要在驿站雇佣一位车夫才行,然而这段时日里道路拥挤,驿站连一匹马都没有剩下,逞论马车了。
但就在阿林努斯准备徒步离开时,一道披着皮革夹克、穿着轻甲的人影驾着雪白的骏马停在了驿站前,笑着朝接待的马倌询问是否还有饲马的草料。望着那道熟悉的人影,阿林努斯怔怔地愣着,就像埃林怔怔地看着突然来到他面前的雷恩一样。
高塔外的火焰熊熊席卷,凯林斯尔的早晨微风和煦,两张神情迥异、外貌不同的面孔却重合在一起,在阿林努斯的记忆浮现的同时,埃林过往的一切也悄然浮现。
两个灵魂审阅着对方的记忆,像是两团朦胧的烟雾交错在一起。阿林努斯的思绪像是画卷的注解般在深处展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不止是你我,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过往像是烟雾一样展开,洛甫·弗拉迪特骑着白马,双手越过年轻魔法师的肋下,牵着缰绳在费伦诺的金色原野上驭马飞奔。
洛甫·弗拉迪特从极光岛带回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在新生代的魔法师创造出魔法水晶工艺后埃雷萨尔的进步与繁荣、极光岛生活的便利,在演讲当中叙述那些魔法师们与费伦诺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着自己的爱好和生活。
这样的演说并不会得到圣职的满意。他被除去圣教骑士的头衔,也退出了教会,离开费伦诺、在外旅行了一年,面上沾染了风霜,胡须也疏于打理,但依然如过往一样笑容明媚。
抵达高位、开始修习旅行的魔法师和抛弃了过往信仰的骑士一起去往费伦诺东部的港口,准备去往两人都从未到达过的遥远南方。他们登上了航船,心中填满对于未来的期待。费伦诺航船的巨大风帆上倒映着两道影子,一道是光辉教会的十二芒太阳,一道是北方之女号的明媚月亮。
他们经历了很多——在山脉深处的冒险,在酒馆的休憩,误会的分离、久别的重聚,时光一年又一年地过去。阿林努斯晋升了超位、成为最为年轻的超位魔法师,洛甫·弗拉迪特也拥有了自己的领域,晋升了超位骑士。他们所经历的时光是连骑士小说都不敢叙述的,身影从魔法师的集会一直飘荡到南方的宫廷,化身各种传说或是惊奇故事被吟游诗人传唱。
然而与骑士不同,魔法师对于魔力的运用会永远地改变一个人的身体,使其获得人类所不应该拥有的悠久生命。那一幕幕在记忆中飞快远去,时间在凡人的眼中像是奔涌的河流,唯有向前。他所经历的人生很快超越了埃林,时间的跨度飞驰。埃林很快看到了阿林努斯真正想让他看的那些东西。
他看到一座铺满落叶的坟墓,以及寂静地站在那片土地前、已经束起银色头发、披着黑斗篷的法师。如今即便连洛甫·弗拉迪特的外貌都已经从阿林努斯的记忆里淡去,在过往的记忆中只有那些模糊的印象,那个明媚的微笑,金色的头发,始终温和又坚定的身影。
这些记忆继续向前,穿过一个又一个幻影——不论如何放纵,过往的金色影子也无法从他的回忆里淡去;不论如何酒池肉林,凝望黑夜的时候都无法再看见熟悉的微笑。那些曾经辉煌一时的过去也在时光的冲洗中消散在风中,如今已经的阿林努斯只作为秘塔的古老法师之一为人所知。
在数百年的彷徨后,他最终找到了拜尔·罗林斯。那时他的惊讶溢于言表——世界上原来能有与洛甫那样相似的人。这也是阿林努斯从未使用心智魔法去操纵拜尔·罗林斯的原因,他不可能那样做。
即便最初的开端丑陋,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年地消逝,罗林斯似乎真的被他所感动,过去的景象仿佛真的又一次复现。他们有过一次又一次欢爱,共同去往斯提罗旅行,他甚至以为罗林斯就是洛甫·弗拉迪特灵魂的再现——直到埃林抵达了极光岛,罗林斯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了阿林努斯。
过去的不会再现,死去的无法复生,未来在不断减少,而不可更改的过去就像是腐朽的枝叶一样永恒地堆积着。
记忆的景象模糊又黯淡,重新回到了那片坟墓。墓碑上的文字不停地变幻,有时候是洛甫·弗拉迪特,有时候则是雷恩·沃克。
这是我的命运,也会是你的宿命。
埃林的否定像是拉上幕布的手,将这片记忆遮盖,再次拉开帷幕时,他将自己对雷恩说过的话展开在阿林努斯的感知当中。他在佩莱尔半位面的浮岛当中握着雷恩温暖粗糙的手,告诉他无论如何会找到分享生命的方法——即便不能,也甘愿一同赴死。
然而这景象很快就变幻成了另一段记忆,立下如此诺言的从来不止是埃林一个人。衰老的洛甫·弗拉迪特看着依然外貌年轻的阿林努斯,祈求着他不要履行过去的诺言,继续活下去;在那片墓碑前,阿林努斯将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心脏正前方,指尖的黑色光芒闪烁着,亮起又熄灭,但最终还是转身选择了离开。
那两段记忆中传出的绝望与恐惧像是墨汁一般浓郁。所有人都知道死亡不可逃避,并且对那一刻做出了无限的预案、无限的准备,但到真正面对它时,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洛甫的恳求成为了阿林努斯的理由,在殉情的最后关头,他逃跑了。
“我也看到了你的过去。足以令人惊诧。你经历的时间还没有将你变成我这样的人,但你总有一天会的。”阿林努斯开始中断法术,两人的记忆也重新被心灵分隔开来,阿林努斯开始使用其他心智法术沟通:“我已经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
“我不想再看见他的影子,我也不想死。我宁愿清理掉每一个费伦诺人,谁阻止我,我就杀谁。”
“就因为这种疯子般的理由?”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正常人。”
法术彻底消散,刚才的一切在现实的时间流动中仿佛只是一瞬间。佩莱尔的动作继续,“解除魔法”洒落到阿林努斯的身上,但命中的只是一道幻影。
雷恩看向埃林:“你怎么样?”
“没事。阿林努斯的法术很特殊,大多数都没什么攻击性,所以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命中我们。”
高空,阿林努斯的身影在一道闪烁之中消失,转瞬出现在更高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佩莱尔,摇了摇头:“我说过我有把握,佩莱尔阁下。”
他的法杖回旋一周,猛地垂直向下一指。下一刻,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了阿林努斯的身后,转瞬之间将他吞没。那是由此前的法术冲击所制造出的巨大裂缝,或许本来是为了佩莱尔而设下的陷阱,但也可以用作毁灭凯林斯尔的开关。作为超位魔法师的阿林努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自然是可以从混乱的位面裂隙之间用法术逃离,但对于凡人或者是骑士而言落入其中等同于宣告死亡。
不过此时此刻有足足四位秘塔的超位魔法师聚集在此,这道裂隙终究没能达到阿林努斯所预期的效果。佩莱尔很快开始施法维持空间的稳定,戴克诺斯和特拉尔也提供协助——不过海特并不擅长这些圣战前流传的法术,只是轻飘飘地带着那位随他们一同出现的拜尔·罗林斯,用飞行术落下、站到了埃林的面前。
她环顾了一眼,见到了远处的圣教军最前方,已经有一位身披白色盔甲的骑士快步朝着这边走来,而其他圣教士兵仍然依照命令,环绕着大教堂废墟待命。
拜尔·罗林斯则转头看向了雷恩和埃林,上下扫视了一眼:“才这么些时间没见,变化挺大啊。”
两人的目光顿时带上了些疑惑。
罗林斯一愣,随后才“哦”了一声:“是我。”
埃林发现些一样,抬手一道解除魔法,拜尔·罗林斯身上的服装与他的外貌才瞬间变幻成了一个两人更熟悉的形象——一身戾气,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桑德·斯科特。
桑德咧嘴笑了起来:“没看出来?”
“如果你在这里,那空中的……”
“是贝内波特。”桑德耸了耸肩,“如果阿林努斯真的放弃并且给我接近的机会,我会立刻杀掉他。”
埃林看了一眼天空中正在协力关闭裂隙的“凯恩·特拉尔”,又看向桑德:“他晋升超位了?”
“嗯。”桑德点了点头,“不止是他,我也是。”
刚才那一瞬间从阿林努斯的记忆中看到的画面再度在埃林的脑海中闪过,和桑德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座被落叶覆盖的墓碑。
他低下头,忽然出了口气。
“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