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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余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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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洛蒂思绪很乱,无计可施。”
她的脑海中那些歌咏般的字句还能被抹去吗?它们现在有了新的内涵——那是一个被背弃的誓言所侮辱的昵称。少女本该认清危险,而非不知不觉地踏进去。
克莉丝汀穿过一片朦胧的雾,她感觉身体沉沉的。她的四肢似乎并不想挪动,犹如沾满了漆黑的柏油,移都移不了,脚踩在地上,没有任何接触感,她被某人细长的胳膊环绕。她的双手胡乱地拍着,那人的后背恍如一道坚硬的墙,衣服之下那顽固的身子就这么挨着打。
——“她的父亲许诺她,会把音乐天使派到她身边。(Her father promised her that he would send her the Angel of Music.)”
“冷静,小夜莺。”
耳边那低声的呢喃把她从幻梦般的迷雾中拉了出来。当她试图挺直时,她脑袋眩晕,摇摇晃晃。她能感受到的不止是自己的躯体——冰冷的水泥地在咬噬她的背,喉咙发疼,手掌抽痛。
她尽力睁眼,看见的只有旋转的黑暗,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惊惶,直到提灯的光芒出现在黑暗中。
埃里克蹲在她身边,瘦骨嶙峋的膝盖凸了出来,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中,黑色的面具蒙上了阴影,他的眼睛是两个闪光的点,正如他点燃的那盏灯笼一样。
她闭上眼晴抵抗又一波眩晕感,她想说话,但是先得用舌头润一润嘴唇,接着她说:“我们……我们在哪儿?”
“巴黎地下隧道。”他背靠墙坐在她身边。她听到了断裂的锁链发出的嘎嘎声,这声音在周围这片黑暗的寂静中显得十分响亮。“不幸的是,追我们的人了解我行动的套路,所以我正在折返的路上,一切踪迹都得破坏掉。我还在圣拉扎尔那里留下了一些误导性线索,如果他们上钩了,他们就会以为你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克莉丝汀试图再次睁开眼睛,但是光线太暗了,难以找到可以聚焦视线的东西,而且,她还没有做好细看这位同伴的准备。
“他们在找我们?”
他顿了顿,缓缓地吸了口气,然后说:“对他们来说,我可能是一件要被取回的东西。但是,我听见他们在叫你的名字,宪兵也在搜寻。”
“那……他们是在找我?”
“是的。”
是劳尔在找她吗?她把所有东西都抛下了,除了腰间的钱袋。他会觉得她是恐惧地逃掉了呢,还是认为她的离开并非本意呢?自从上次分别时看见那些可憎的家伙进了他的家门后,她就在担忧两人之间还有多少信任可言。
她想象着宪兵进了大楼之后的发现。楼梯上死了两个人——一个脖子上有勒痕,另一个被枪打死了。他们在阁楼公寓里又会看见什么呢?普拉蒙东,四肢伸展仰躺在前门,在不顾一切地自保的时候,被枪击中死掉。
她都不知道父亲有枪。
然后他们会看见她最后一个亲人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卧室地板上。她的父亲,已然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了。她的父亲,生命最后关头的几句话是让她走。她不得不操心自己的安危,都没办法回去埋葬他。
克莉丝汀向前跪下干呕。她能感受到和父亲吃的最后一餐与胆汁混在一起的味道,这种状态就这样持续着,直到她胃部痉挛,徒留空虚。
埃里克什么也没说,但她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他把一块衬衫碎片塞到她手里,她便拿来擦拭清理,她的嗓子火辣辣的。
“来,”终于他说,“天亮前我们得先抵达出口。”
出口?
她并不想要个解释,他也没有寻求她的许可,而是再次用双臂抱起她。他抱她的情态,就仿佛她轻得犹如一阵风,接着他俯身用手指勾起提灯把手。他那由肌腱和骨骼构成的长胳膊十分有力,她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很快,在他臂弯里有节奏的来回摇晃,还有他靴底踩在石头上的干燥的摩擦声,让她昏昏欲睡,陷入一片无意识当中,或说,她从来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从那样一种状态中走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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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再次醒来时,她听见了水拍木头还有远处水滴的声音。她极不自在地躺在一艘小舟的尾部,在她试图坐起来时,小舟摇摇晃晃。她的斗篷像毯子一样裹在她周身,但她还是冷,冷到手指和鼻子都麻木了。
“放松。”埃里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站在这片阴暗的另一端,袖口在黑暗中白到发亮,提灯则在船头闪着光。这一次她更加小心地用肘支着站了起来,发现他把外套叠好了垫在她的头下。
先是隧道,现在又是水上行舟——都是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下。克莉丝汀连问一问自己昏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的力气都没有。埃里克在黑暗而平静的湖面上划着船,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似的,最后船砰地触岸。
系好船后,他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搭上了,手掌上弄破了的皮肤一拉伸,她便疼得皱眉。他扶着她下了船,并紧握她的手,走路时,他腕上垂下的铁链会碰到她的裙子。尽管他把提灯举得高高的,但他貌似并不需要灯光,他的脚步听上去十分确定。
走了几米后,灯光照亮了一座在幽暗之中突然出现的无窗小舍。几个礼拜前克莉丝汀就觉得事情不一般,但如今她对自己的处境的质询则更少了。
前门没锁,埃里克像是知道里面没人一样走了进去。他留她一人站在门阶上,开始四处忙活,连灯都懒得提来提去。克莉丝汀以为里面闻起来是一股潮湿味和灰尘味,然而周围却既干净又整齐。
疲累威胁着要压弯她的膝盖,不过她在试图了解新环境,而非光是站直等埃里克回来。很快,他就回来了,一只手臂上搭着一包衣物。
“这边走。”说着,他细长的手指便勾起了灯把手。
她跟着他来到了一间毗邻的房间——一个带浴室的小卧室。她木木地打量着,他把灯放到梳妆台上,把衣物放到了床尾。他盯着她,表情不可捉摸,示意了一下那堆衣服。
“换下衣服,然后吃点东西。”
“我不饿。”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他静默了一会儿:“换衣服,小鸟。”他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克莉丝汀没精打采地扫了眼衣服。埃里克为什么那样坚持……她的视线游移到自己身上,看到了上面的沾污,衣料上暗棕色的污痕弄脏了裙子的花纹。她抓起裙子来细看,这种棕色和她手上的污渍是一样的颜色,但是皮肤上的那种更明显——是干掉了的血迹。
父亲的血。
胆汁涌到她喉头,泪水刺痛着她的眼睛。她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热水下去冲洗。她不停地搓着,水下的棕色变成了一种深红色。她打上肥皂揉搓,直至水变成粉红色,流入下水道。
她迸出一声抽泣。此刻她注意到水槽的上方有一面椭圆镜,她则倒映在其中。绾好了的头发已散落一半,她扯着耷拉的发卡,把剩下的一半也弄散了。不知怎么搞的,她在颧骨上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污渍,她用指甲刮擦着,也不介意会把脸抓伤。她镜中的蓝眼睛凝视回来,眼眶红红的,眼神涣散游离,是那种还没准备好面对现实的人的眼睛。她怎么面对的了呢?父亲是她的唯一啊?
克莉丝汀解开斗篷,让它滑倒地板上。她解起了上衣,解不开就扯掉纽扣。她把笼裙架扔到卧室一角,褪下裙子,团成一团,掩藏起血迹。
埃里克给了她一套男人的换洗衣物,但是都太大了。她穿上白衬衫,不去想是谁的,把扣子一路系到脖子上。在那儿,她的指尖碰到了一条细细的链子,她记得那就是父亲给她的项链。
——“拿着这个,帮我保管好它,克莉丝汀。”
她摸到了钥匙,但是很快就把任何有关于它的念头扔到一边,将它塞到了衬衫下。衬衫下摆差不多和她的内衣衬一样长,她于是把袖子挽到手腕的高度。她在外面套了一件男式长袍,多种面料以繁复的设计交织,形成了深浅不一的酒红色。财物什么的都见鬼去吧,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她紧紧地在腰间系好衣服,擦干脸上的眼泪,离开了房间。
埃里克坐在高背沙发上,熊熊的炉火意味着她走进了一间起居室。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有多冷,来到沙发旁边时,噼啪的火焰所带来的温暖便渗进她的身子,原本开始加速的脉搏也缓了下来。
黄眼睛落到她身上:“再给我一点时间,带双重锁的手铐真的很难对付。”
一只打开了的手铐躺在地上,像只盘绕起来的蛇。埃里克在处理第二个手铐,被铐起来的那只手扭过来用一根细金属条捅着上锁的装置。他腿上放着一卷复杂的工具。
她坐到他身边,想装做一切安好的样子:“我可以帮忙吗?”
“马上就弄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拧金属条,“捉我的人学东西非常快,我敢说,要是没有我这些工具的话,大概我是摆脱不了这些手铐的。啊,好了。”棘轮齿松开了,他褪下手铐,活动了下另一只手腕,然后砰地把手铐扔到地上。
一位囚犯如今自由了。
克莉丝汀受的打击太多了,她试图厘清今晚发生的事情,却根本没办法做到。她把注意力转移到炉火上,卷曲的火焰和热浪至少能让她冷静下来。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埃里克是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站起来,又是什么时候坐回来的。
指节上冰冷的触感把她的注意带回到身边的这个男人身上。他们旁边有一个敞开的黑色皮包,只需要往里面稍稍一瞥,便能看见各种各样的小药瓶还有绷带。埃里克瘦削的手触碰着她的,问道:
“我可以看看你的掌心吗?”
“掌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伸开手指,把弄得一团糟的掌心露给他看。金属房瓦刮伤了她的指甲尖还有手掌凸起的部分,帮埃里克拉锁链则进一步地扩创了。
埃里克以温和的试探性,轻轻打开她的手。他看上去很怕碰她;尽管他已经清理过自己的手了,他还是避免自己的指尖碰到她的指尖。他们转向彼此的时候,膝盖也几乎要触到了。他仍旧没穿外套,他的袖子卷了上去,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处理腕上的手铐,精瘦的小臂有一半都露了出来,肤色惨白,还略带点灰,肌腱随着他张开自己的手而屈伸。
在他的坚持下,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他的手掌又凉又干燥,让她手背上的皮肤也放松了下来。他端详着她的创口。
“应该不会留疤。”
接着,他拿起一块纱布,在一种发臭的液体里浸了浸,然后把濡湿的部分按在她的掌心。消毒水刺痛着克莉丝汀,但是她毫无怨言地忍受着。她记得小时候摔跤擦伤时,父亲也用过类似的方法。如果她要哭的话,他就会俯身吹一吹伤口以舒缓疼痛。埃里克戴着的面具遮住了嘴唇,有时她能听见他沉闷的呼吸声,他肯定不会吹的吧。
克莉丝汀自己可以吹吹伤口,但是她感到喉咙哽哽的,在埃里克清理完了一只手,清理另一只的时候,她只能呆坐着。他把干净的亚麻布条系在伤得最严重的部位,然后,令她惊讶的是,他用自己的手包裹起了她的手。
“你是为了我而受伤的。”
她摇头——她不想被道谢,一点也不想——并尽力说了句:“无论是谁都会那样做的。”
“别人可能转身就跑了,”他细长的手指在颤抖,施加了更多的力道但仍然是温柔的,“就算知道父亲有危险了,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你还是留下来帮我了。”
“我需要帮助,”她试图用眨眼的方式摆脱视线上的模糊,却成功地让眼泪顺着两颊流下,“相信我,埃里克,我做的是个自私的决定。”
“瞎说。”
眼泪越流越多,但是她不想抽手擦泪:“我本来可以更用力,更快地把你救出来。我早可以倾听内心对那个地方的怀疑。要是我——”
埃里克用轻柔的声音打断了她,她受不了他盯着她的眼神:“你救了我,小鸟,之后就算你很害怕,你还是选择相信我。”他把她的手放回到她自己腿上,然后将手腕举到她眼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为我做的事。”
“可怜的手腕啊。”她看到了手铐勒出的深深的凹痕,每个手腕上各有一条粗粗的圈印。她还记得他以为她要走了的时候,拽着锁链的模样。两个人不再流血了,但是她留意到了他的一只手,便去拉那弯曲柔软的手指,他只得跟着前倾身子,把手放到她膝上。
没经允许,她就开始在包里面翻找,找出了他刚刚用的一瓶抗菌药水。她像他之前那样,把一块亚麻布浸湿,并开始清洁两边的腕。在用这种刺痛性液体的时候,她俯身往他皮肤上吹气,想要缓解痛感。他畏缩了一下,但是没有把手抽回去,她则紧紧地握住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以示安慰。然后她开始包扎。
包完一个,去包另一个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指尖的颤抖,这是一种怪异的震颤,不仔细盯的话是看不见的。她抬头看时,发现他的目光带有一种热忱的注意力,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像是要把所有细节都烙在记忆里似的。她很快地包扎好了第二个手腕,但是现在还不能放开他,她把自己的手合围在他的手上,正如他之前那样。
这双纤长而机敏的手啊。他曾用这双手杀了三个人,她不仅默许,还宽恕了这种行为,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然而,无论她多么拼命地想救下父亲,甚至是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她还是失败了。
她又开始流泪了。她低下身子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既是为了寻求安慰,也是为了不让他看见。他的呼吸顿了一下,接着又猛地透过面具上的孔深吸了一口气。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为父亲而泣,为他孤独地死去而泣。她为自己和自己那毫无着落的现状,以及更无定数的未来而泣。她为辜负的誓言,为心中新近留下的,且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而泣。她为那些终将问出的问题,以及答案带给她的压倒性恐惧而泣。
埃里克的手在她的手中颤抖,她握紧了一些,好像那样就能减轻颤抖似的。
“你是没办法阻止他死去的。”埃里克沙哑着声音说。
她使劲地眯起眼,转动了一下,把前额贴在他们的手上,也不在意沾湿了皮肤:“我本来应该在那儿的。”
“然后死在他身边。永远不要怀疑那些人的残忍,克莉丝汀。他们去那里是有特别的目的的——关于什么,我现在还不明确。不过,要是你拦了他们的路,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扫除你,就像他们对你父亲那样。”
也许他说这话是为了安慰她,但是她仍旧屈服于又一波泪水的侵袭。她哭泣着,颤抖的肩膀藏在披发下,不在乎在这个男人面前崩溃。他任凭她抓紧了他的手,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怕惊扰了她。他在思考什么,她只得去猜想。
最后,她感到四肢沉重,眼睛也乏得睁不开。埃里克静静地把手抽了出来。她稍稍感觉到自己又被他抱了起来,现在没有铁链那钝钝的声音了,她被安置在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卧室。一杯水放在床头,毯子拉到她下巴的位置,不过,她已然不在意了。
她本该在那里的,应该在他身边,就好像母亲去世时自己陪在一边一样。在他生命流逝的时候,她应该紧紧抓着他的手。她应该最后吻一次他的额头,要让他听见她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
她本该在那里说声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