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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自由 ...

  •   礼拜六早晨。
      父亲隔着门问她早安,随后便一如既往地出门工作。等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厅后,克莉丝汀就立刻下了床。她觉得脸肿肿的,眼睛也因为昨天哭得太多而鼓了起来。她用蘸了冷水的湿毛巾轻拍脸颊,试图在那些情绪涌起来之前先舒缓下来。
      她今天有个计划,需要她极尽决心方可完成。为了她已预见的未来,她非得狠下心不可。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协助父亲逃出巴黎。
      她换上一套旧衣服,把劳尔给的那袋硬币塞进自己包里,并把他买的所有的长裙啊配饰啊,用那个装晚礼服的盒子给打包起来。要想把这沉重的包裹搬下五楼,得花点儿心思——还需要某个MASE员工的帮忙。不过,她总算是成功地把这包东西搬到了外门口,还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
      很快,包裹被装上了马车,她用劳尔的钱付了把东西载到成衣店的费用——不是劳尔带她去的那家。她仰着脸,和裁缝议价,用这批衣服换来了更适合她穿的布料。这些裙子确实很贵,她现在的钱足够去几个街区外的男装店给父亲买一件新衣了。
      她在一个集市处停驻,买了些能够烧一顿好菜的食材。她抬头走路,步履比那天早晨轻盈多了,她绕了好几圈,终于拖着大包小包回到公寓。被劳尔的熟人看见了,他们也没有议论什么,而且她无视掉任何在大厅里和她擦肩而过的员工。
      卸下劳尔的礼物,让呼吸都变得更容易了起来。她做好晚饭,一边走路一边哼歌。
      查尔斯回到家时,注意到她变换了心情。对新衣服,他没有作出什么评价,不过,他还是换上了,看是否像旧衣那样合身。尺码便是克莉丝汀比照旧衣量的。
      他们一起度过了傍晚,克莉丝汀认真地听父亲讲圣艾蒂安的事。MASE在那儿生产武器,马尔泰先生时常想着关掉MASE在巴黎的办公室,把整个公司迁到圣艾蒂安去。查尔斯觉得克莉丝汀会喜欢那儿更加清新的空气,还有更温和的气候的,而且离他们度假时乘火车去的大海也不远。
      她一边洗盘子,一边想着劳尔前几天的提问。她回头望了眼查尔斯,他正在翻报纸,借着炉火的光阅读。
      “爸爸……劳尔问您之前有没有跟我提过马尔泰先生。”
      他抬起头:“真是个怪问题,他是管理公司的人,这边的员工基本都会提到他。”
      “貌似劳尔和马尔泰先生关系并不太好,”一想起来,克莉丝汀就皱起眉,她擦干手,把盘子放好,“他还问我有没有看见您拿的一把钥匙。”
      查尔斯的眉头拧紧了,他盯着噼啪的炉火看了一会儿:“我以前挺喜欢子爵的——真的。但是他对待你的方式,闺女,一点也不正派。你们俩最好分开。”他又看起了报纸,来回地翻着页,显然没有在读内容,“剩下的我来打扫吧,你回去睡觉。”
      父亲这样快地避免谈及钥匙的话题,克莉丝汀震惊了。她走向卧室时,看见他坐在壁炉边,一只手抚在胸膛上。
      她老老实实地关上门,解开鞋带踢掉鞋,躺倒在床上,也不管脱没脱衣服。
      今晚她一定会去见埃里克的。
      像往常那样,她要等到父亲忙碌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进到他自己的房间,关门以后。她知道他不久就会睡着,他每日的工作很快便耗光了他的精力。
      夜深以后,她穿好鞋,系好斗篷,轻手轻脚地走出公寓。提灯照亮了她的路,正如夜间庭院的响动一般,如今楼梯间的暗影对她来说也不陌生了。天更冷了,她的呼吸幻化成白雾。
      到了埃里克的窗前,她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
      窗后一盏灯笼突然亮了起来,黑色的窗帘被照成暗灰色。
      “是开着的。”埃里克的声音落入她耳中。
      她用了点儿力推着,轻轻松松打开了一半窗,指引着朝里的路。她越来越习惯这些动作——她层层叠叠的裙摆从狭窄的窗框进去时的挤压,下到地下室前先落到桌子上的蹲伏。埃里克从来不帮她,不过,她更希望他不要来帮,而是相信她靠自己的能力可以爬进来。
      她伸手把窗户关好,然后转过身。
      埃里克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交握叠在腿上。金属的铁链歪歪扭扭地拖在他两边,黑面具后,那双金色的双眼熠熠生辉。他身上那件黑色外套不像几天前那样平整了,表明他没能再注意自己的外表。
      “你……”她犹豫了一下,她已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读懂他的神色了,“你怎么样?”
      “还行吧,”他回复,“抱歉我不能站起来,守卫们比平时更‘热情’了。”
      昨天他们来这儿了,她当然知道。但是他却像无事般坦白说出来——她走近了一步,蹙额道:“抱歉,埃里克。”
      “为什么要道歉?你没做错什么。”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道歉。我要怎么做才能缓解你的伤呢?楼上有医药箱,我、我可以帮你的。”她迫切地想要以某种方式帮他一把。后来,她觉得于事无补。
      他歪了下脑袋,黄色的眼睛落到她身上:“可爱的夜莺……他们很小心,没有留下持久伤。他们觉得我这人,比起伤口感染或不愈死去,还是活着更划算。”
      听到他这样坦率,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手指摆弄着斗篷的褶子,这样尴尬地站了好一会儿。
      埃里克松开手指,手掌放在腿上,挺了挺背,更认真地看着她:“昨晚哭了吧。”
      “是的。”她放下兜帽,把头发披散到肩上,轻轻仰起了头,咬紧了牙:“我很难过。”
      “的确。”他的视线移开,游离了一会儿,又回到她身上,“即使如此,你还在关心我。我不习惯这种……善意。”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上。
      克莉丝汀盯着那只手指修长的手,它悬在半空,似乎是要和她握手。在某种程度上,他要求的似乎又不只是她的手。下定决心后,她把手递了过去,当他的手指蜷起来握她时,她吓了一小跳。他的触摸是冰冷的,他的皮肤是粗糙的,生了茧,还有干斑。
      他把手臂屈了回去,她得往前走一步,免得手抽空。令她惊讶的是,他抬起她的手,把面具下部的边缘贴在她指关节上,面具是粗亚麻质地,却出奇地温暖。尽管她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她却在想象——和面具一样温暖吗?
      她的嘴唇不知不觉地张开,吸了口气。他方才吻了下她的手,面具贴着指节的地方,应该就是嘴。在那时,她在想,如果他允许她揭开那张面具,让面孔露出来的话,面具下的他该是什么样子的。当然了,他肯定是有张脸的吧,一张有五官的脸,一双能好好吻她手的唇……是什么形状的呢?是和手掌一样粗糙的吗?
      他松手时,她很快且坚决地把手抽开了,但她并不想表达这种意思。他挺直了身子,看着她,金色的双眼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昨晚敢来这儿,你还真是做了件挺冒险的事,如果我的客人们还没走,把你抓到了怎么办?”
      她振作起来,试着回答他的新问题,并把旁的思绪抛到脑后。告诉他多少比较合适呢?她想靠伪装把劳尔的事保密下去。
      “我在别处看见那两人了,”她说,“在我回来的路上。我知道他们去哪了。”
      他眯起眼,眼周暗灰色的皮肤绷紧了:“哪儿?”
      “埃里克,”她的脚移来移去,试图掩盖自己的不适,但是败了,“他们去了我一个朋友的家里,他等着他们回去呢。”埃里克的注意更加强烈了,她只好盯着地板,“他和我想得不一样,不过我觉得我也该习惯失望了。父亲想让我们搬走。”
      最后一句话是她加上的,她想看看眼前这个男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认识不久,她本不该从这个戴着镣铐的无面人身上期待什么的。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渴求他的某种回应——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埃里克只是点点头:“是明智的决定。”
      她眨了眨眼:“什么?”
      “搬走啊,小夜莺。”
      “你建议我搬走?”她觉得自己脸发烫了,她朝火苗所在的角落挪了挪,背对他。这一转身更多的是为了藏起眼眶中烧灼的泪水。这些天来,她是多么轻易地就情绪崩溃呀;母亲可是希望她比这坚强的啊。
      她听见链子来回动的声音,接着便感觉到他就在身后。
      “是啊,”他轻声回答着,“这地方太过恶毒,不适合你这样的人,这座建筑充满了阴影和秘密,在深夜里见我,而不引起任何后果,这种日子你还期待能过多久呢,小鸟?”
      她转过身想和他理论,但在他眼里看见的东西抑制住了她迫切的反驳。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而他抬起一只手指,绕住她棕色的鬈发,沉重的手铐挂在他苍白的腕上。
      “父亲有没有和你说过要去哪里?”他问。
      那缕头发绕在他指上,她被这种轻轻的拉扯感牢牢地钉住了,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说了,”她拼命想要保持平稳的呼吸,“圣艾蒂安。他打算为马尔泰先生工作。”
      咒语被打破了,埃里克收回了手:“马尔泰是这生意的主人。我听说他人不错,是可以胜任这份职位的正人君子。我没见过他,不过普拉蒙东讨厌他,那么他一定是好人。”
      劳尔的话在她脑海中飘荡,早先感受到的担忧又重新浮现:“埃里克,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把钥匙?”
      “钥匙?”
      “一把很重要的钥匙,我朋友问我有没有见过或听说过马尔泰的那把钥匙,他好像想知道更多的情报,可以的话还想打听那把钥匙在哪里。说实话,我不清楚这把钥匙有多重要,但是他似乎挺在意的。”
      埃里克抱起臂,一边轻轻侧过身去,一边思考着她的问题:“你能不能把那位朋友的名字告诉我呢?他问的这些问题,还有你提到那些人昨晚去了他的住所——这些细节告诉我你该离他远一点。”
      她还记得自己提到劳尔的名字时勒克莱尔的反应,她鼓起勇气:“他是夏尼子爵。”
      “子爵?”
      她被埃里克突然转换的阴郁语调吓到了,他差不多是愤然说出那个词的。他抬起手抓紧了她的肩膀,她只得震惊地盯着他看。
      “埃、埃里克?”
      他用迫近疼痛的力道抓紧了些,手指仿佛金属环一样勒进她的上臂:“子爵就是那个一头金发的年轻人,对吧?就是那个最近成为MASE在此地派系的头目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他便放开了她,把她朝窗户的方向推去,他力气如此之大,她差点摔倒了。
      “你得走了,克莉丝汀。把你父亲叫醒,打包好行李,走。”
      “埃里克——”
      “我说了走!”
      他怒吼出这句命令,让她踉踉跄跄地移到了房间唯一的出口那里。他脾气的急变把她吓到了,她的心跳加速了。她方才还在想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形,他就改变了风度。他冲向窗户,猛地拉开窗,旋过身怒视她。他……慌张了,这是她未曾见过的。
      “东西还是丢下吧——没时间打包那种随时可以被替换的物品了。带上你父亲离开这里,克莉丝汀。你们两个叫辆马车,远远地逃离巴黎吧!”
      桌子紧贴着她的大腿,不过,她终究是犹豫了。他接下来的话更厚重、低沉,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几乎是一种野兽般的低啸。
      “你为什么不走?你说过你会听我的话的。”
      ——如果我再叫你离开,那只能是因为你有危险了,你会听吗?
      她没说话,也没有点头表示同意。她只想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瘦削的身子,就像之前那样,去感受那双冰冷的手触碰她的头发。然而,她却面向窗户,爬上桌子。她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不是她的。铁链碰撞的声音也不再传到她耳朵里了,仿佛他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
      克莉丝汀爬回庭院,呼吸立刻就成了打着转儿的白雾。她没有回头,不能回头,以免食言跑回他身边。
      上楼时,她不去想发生了什么。她的双腿战战兢兢,她的脉搏在皮肤下激烈地鼓动着,她专注于一步一步爬上楼,直到回到房门前。
      她没有解斗篷就进门了,她本想张口把父亲叫醒,但随后又捂上了嘴。
      查尔斯,已经穿得妥帖,从壁炉前的椅上站起身来。
      “爸爸!”
      “我听见窗外有声音,起来发现你不见了,没有留下说明去向的纸条,克莉丝汀,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安全的。”
      “我、很抱歉,爸爸。”
      他的脸色因为生气而阴暗,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女儿午夜消失不见了,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对不起,”她走近他,埃里克的警告还在耳畔回响,她必须得说服查尔斯,他们没别的选择了,只能立刻逃跑,“我只不过是去了趟楼下的庭院,大楼当中的那个,我、我一直在那里唱歌。”
      他怀疑地摇摇脑袋:“你不仅每天晚上偷溜出去,一直以来还都在违抗我的意愿?”
      “爸爸,我只想练习唱歌罢了。”
      她抓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拉到门口,他甩开了手:“克莉丝汀,我试着谅解发生的一切,试着懂你的心思,保留一点对过去的感情。但你也该停止这些幼稚的行为了。”
      他的话深深地伤了她,她抑住涌起的泪水:“我知道你很失望,爸爸,我——我们可不可以路上再谈?今晚就得走了。”她又去抓他的臂,“求您了,我想我们有危险了,我们要走了!”
      她拖着他,让他步伐不稳:“你怎么回事,克莉丝汀?我已经和你说过了,等和马尔泰先生接洽好后再走。”
      “不行,必须是今晚。拜托您,爸爸!”她能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惊惶正陡然直升。
      她看得出,查尔斯的理性思考正和他对她的失望激烈抗争,在他思考时,那双蓝眼睛掠开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这回她把他往门边拽时,他更顺从地过去了,“我会解释的——我保证。”她会的。她会告诉他自己一直以来在庭院里干什么,告诉他自己对劳尔的怀疑,跟他说埃里克的事。最后,只要他们跑远了,安全了,她就可以通知警察,让他们还埃里克自由。
      查尔斯从架子上取下外套,开始穿:“我去房里面拿剩下的钱,然后再走。”克莉丝汀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他替她打开前门,“你下楼,找得到马车的话就拦下,找不到,就先步行。”
      “好的,爸爸。”
      克莉丝汀刚准备走到门厅去,查尔斯就抓着她的斗篷把她拉回来,拽到屋内,再次把门关上了。她无需问为什么——他们俩同时看见了那些人。
      普拉蒙东出现在门厅拐角,至少还有两个人跟在他身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手/枪。
      查尔斯锁上门,然后拽来一把厨房椅,把椅背抵在门把手下,而克莉丝汀惊恐地看着。之后他抓住她的手,两人进了他的房间,同样也关上了门。这个门没有锁,他取来一小袋硬币,二话不说塞到她的腰带间。
      “爸爸——”
      “克莉丝汀,听我说,”他俯身,像埃里克不久前那样,握住她的肩膀,“我的卧室窗户通向屋顶,你可以爬到上面去,好吧?穿过屋顶,去另一边找一个活板门,它是通往另一段阶梯的。”
      她开始颤抖了:“爸爸,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顺着楼梯一路到底,克莉丝汀,底层的门直通往大街,好吗?从那里,你可以直接去寻宪兵。”他捧起她的脸,一脸严肃的神情,“你还记得我带你见过的最近的车站在哪儿吧?好。你能做到的。沿楼梯去外边,然后去找宪兵。”
      听起来像是拳头在砸外边的门的声音暂时攫取了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查尔斯把她往窗边推:“去吧,女儿!”
      她抓住他的手:“您也一起!”
      在浓密的胡髭下,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只要我能,我一定跟上。”
      他扯松领带,解开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脖子上挂的一个链子便露了出来,他把它拎在半空,一个小小的金钥匙便悬在链上。
      “拿着这个,帮我保管好它,克莉丝汀。”
      还没等她回答,他就把项链从她脑袋上套下去,把头发扬出来,让项链贴着她的脖子,接着他把钥匙塞进她的领子,钥匙还是温热的。
      正如埃里克之前的动作那样,查尔斯打开高窗,引导着克莉丝汀爬上露台,窄的只够她靠脚趾勉强站好。严酷的冬风刮过她的脸颊,她能看见远处的街道,屋顶微微地朝另一侧倾斜。
      她扭过头:“爸爸!”
      他已经回到门边了,用肩膀抵着门,更多的捶门声从起居室传来。
      “走吧,克莉丝汀!”
      她大口呼气,与自己的慌乱挣扎,她抓住栏杆,一条腿跨过边缘,在这露台的拐角处,她基本不会摔下去——以下的屋顶全是缓坡。她把裙摆拉过栏杆,跳到屋顶上,膝盖着地,跪在冰凉的金属瓦片上。
      等我,爸爸。她这样想着。她会跑到宪兵那里去寻求帮助,无论有多远。
      她一路在屋顶上前行,抓着凹凸不平的瓦片的手指,已经变得麻木了,风拉扯着她的斗篷,将她的发打到脸上,查尔斯在身后替她把窗户关好了。她只得专注于移向另一边的活板门,而不是去担心父亲可能面临的危险。
      最后,她到了,她的指甲因为抓房瓦已经破了,手掌也已经刮得通红。她撬开活板门,看见里面有一段狭窄的楼梯,蜿蜒没入黑暗。这块地方是封闭的,她便伸手贴在墙上,摸索着下楼的路。她感受着墙壁的弯曲,感受着每一步的跨度,身后的月光照射进来,消逝在一片虚无中。
      在碰鼻子之前,她的手就摸到了门,她摸索着门把手,找到了一个,接着她拧了下把手,便走到了人行道上,然而她却不能沿计划好的路逃跑。她在转角处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嘟囔声。
      克莉丝汀的后背紧贴着石墙,挪到角落瞥了一眼,勒克莱尔一只脚踏在马车台阶上,正弯腰系鞋带。其余的人已经进了楼里去找她父亲,她没时间在黑暗中寻找警察了。他们在赶来帮忙前,先得相信她的故事吧。
      克莉丝汀的心怦怦直跳,她撬动了一块松掉了的鹅卵石。勒克莱尔还在骂脏话,以醉醺醺的动作解鞋带。她蹑手蹑脚地凑近,还能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精味。最终,他一定是用余光瞟到了她,因为在她举起卵石砸向他脑袋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来了。
      随着一声咕哝,他瘫倒在地,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而是一边呻/吟一边翻滚,克莉丝汀动作很快,她跪在他身边,将他翻了个身,去探他外套口袋,轻轻松松就找出一团钥匙,一拿到手后,她就跑了。
      她害怕在返回大楼的时候碰见别人,但是一楼空无一人。她从来都只是从庭院窗户进入埃里克的房间,但是她知道可以从地下室过去。时间在悲痛中缓缓流逝,每扇门都得用不同的钥匙打开,她开了好多间装有枪炮还有办公室用品的储藏室,终于到了后方一间狭窄的门前,一根黑色的木棍支在一边。
      见到这一幕,克莉丝汀感到恶心,她开始摸索钥匙,迫切地想找出对的那一把。当钥匙插进锁,并打开时,听到这声音的她差点儿就要哭了。她猛然打开门。
      一看见她,埃里克立刻站了起来,他原本面对着门坐在床上,就是每次勒克莱尔和普拉蒙东来折磨他时,他所坐的位置。一想到埃里克错把她当成他们,一股怨念便涌上克莉丝汀的喉咙。她扑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涕泗横流。
      “克莉丝汀,你这是——”她那娇小的身躯扑在他身上的撞击把他的话打断了,转而成了轻轻呼出的一口气,“我以为你走了。”
      “噢,埃里克!”她把脸埋在他的衬衣里,有那么一会儿,她呼吸着他身上潮湿的气息,然后才后退一步,“我试过了,但是在我和爸爸逃出去以前,普拉蒙东就带着那、那些人一起出现了。我还在外面看见了勒克莱尔。”
      黑面具后的眼睛睁大了,金黄色瞳孔周围的眼白也露得更多了:“他看见你了?”她点头了,于是埃里克便伸手把她往门外推:“你得走了,在天亮前,能跑多远跑多远。如果让他在这儿抓到你——”
      “我不能就这样跑了,我父亲还一个人呆在楼上呢!我得做些什么。”她举起那串钥匙,“有没有能打开你手铐的?”
      “没有。”埃里克冲她晃了下手腕,链条在石头地板上作响,“我试过开锁许多次了,第一次成功后,他们就给我换了副特制的。”
      克莉丝汀灰心丧气。埃里克和父亲都希望她能逃跑自救,却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凭什么她的生命就一定比他们两人的都重要呢?如果现在走了,她会没脸再面对自己的,如果把自己的生命置于他们之上,她是永远不会过得幸福的。
      “那我就自己上楼去。”她说。
      “不可以,克莉丝汀!”
      她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回到门口去,到了他碰不到她的地方。埃里克倾着身体,他高大的身子朝她的方向倒去,而手铐却将他的手束缚在后,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绝望。
      然后传来低沉的枪响。一声,两声,接连且快速。
      克莉丝汀发出尖叫,心因恐惧而纠结起来了:“爸爸!”她把父亲一人留在了那个阁楼公寓,独自面对袭击。
      “克莉丝汀——等等!”
      她转过身去,看见埃里克正在挣脱他的束缚,他双手抓住一条锁链,将它拉紧了,手铐深深地嵌进了手掌和手腕的衔接处。他宽阔的后背上下起伏着,所有的重量都被他用于将链条从墙上挣断。
      克莉丝汀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便加入了进去,抓住了他拳头前面的一段锁链。在攀房瓦的时候,她的手就已经通红了,但是她无视了这种痛苦,无视了旧而锈的金属刮擦她皮肤的感觉。锁链是被螺栓扣在墙上的——他们怎么可能——
      埃里克体内涌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她盯着面具和衬衫领之间露在外边的喉咙的线条,看着他咽下苦楚。那铁链钳制他手腕的地方,有血汩汩流出,但他们还在拉扯。克莉丝汀的肌肉感受到一种灼烧感,突然,锁链的连接处松开了,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再一个。”埃里克说。
      他们挣扎着站起来,用同样的方式抓住另一条,克莉丝汀的手已经抽筋了,但是她还在用尽全力。埃里克的脚在肮脏的石地上打滑,却还在坚持,身体已经拧成了一个角度。两人都在大叫,朝身后屈背。链条因为过度使用已经磨损了不少,更不用提这样的天气了,加之埃里克自己动过手脚,已经大大削弱了它的耐用度。他们在第一条链子上找到了弱点——第二条也可以。
      克莉丝汀的肌肉在痛,她能感觉到血液冲击着血管,她想着父亲单独在楼上,想着那些枪声,想着对自由的承诺,便抛开自己的疼痛,拼尽全身力气拉扯。她听见金属断裂时的刺耳声音,第二条铁链一分为二。
      埃里克自由了。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一双损毁的手腕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飞溅。手铐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腕上,还有两截短一点的链条仍续在后面,如今低垂着。他挺直了背,黑色面具背后的双眼熊熊燃烧着,胸膛上下起伏。
      有那么一刻,她感到一阵恐惧——对他的恐惧,除了他对她揭露的那么一点点内容外,她真正知道的又有多少呢?他前进了一步,她倒退了一步,不过他只是朝门走去。他顿了顿,转过头对她说话。
      “不管发生什么,紧紧跟在我身后,不要跑到前面去,明白吗?”
      “明、明白。”
      在他跨过囚笼的门槛时,她听见他急促地呼了一口气,他是在吐出关于这个地方的回忆。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要求知道他为何被囚在此的晚上。
      ——我这辈子见过许多东西,克莉丝汀,我也做过许多事。可在这座石头监狱里,我的毁灭由我自己负责。你的毁灭,我是负不起责的。
      他迈着大步出去了,她得小跑着跟上,就算自她认识他以来,他就一直呆在那个小房间里,他似乎确切地知道该往哪儿走。
      他们飞快地上到第三层,看见勒克莱尔也在往上爬。勒克莱尔发际线边有一道流血的口子,就是克莉丝汀砸出来的。他头上的伤还有醉酒的状态,让他对埃里克突然出现所作出的反应极为迟缓。
      “谁特么让你出来的?”
      埃里克没有回答,而是有条不紊地跃到他身后,攥住还挂在手腕上的那一条锁链,紧紧地勒住勒克莱尔粗苯的脖颈。
      勒克莱尔用手中的枪开始射击,克莉丝汀尖叫了一声,立刻躲到埃里克身后以免被击中。她现在明白埃里克说紧紧跟在身后的意思了,不仅这些,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有些答案就该和我一样不见天日。
      她还问他拒绝为人做的是什么事,真是太单纯了。她听见埃里克对着勒克莱尔耳边低语,声音毫无感情。
      “你碰我的那一天,就是你给自己选好死法的那一天。”
      勒克莱尔试图挤出一个回答,但是链条死死地锁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埃里克往后仰了仰,勒克莱尔的脚尖便抬起,直到离开地面。克莉丝汀紧闭双眼,但是却防不住勒克莱尔嗓中传来的死寂之声,也防不住链环与链环之间尖锐的摩擦声。
      之后,她听见躯体扑通掉落的声音。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埃里克不愿告诉她的真相,那是有关他在整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的真相。她知道他被锁在那个狭室的原因了,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她了解这些。而现在,她却不后悔把他从地狱里放出来,令她害怕的是,她对他杀人的事,也并未感到后悔。
      “就这样闭着眼睛吧,”埃里克的声音现在轻柔些了,他伸手握住她,带着她走,离开刚刚那个现场后,他松开了,“你住在那个阁楼里?”
      她点点头,接着他们便继续前行了。勒克莱尔的枪声引起了那帮人的注意,有人对他们射击时,埃里克伸出手臂,把克莉丝汀护在身后,让她贴墙边走。两个克莉丝汀不认识的男人打断了他们。
      “噢,天呐!”其中一个人看见埃里克昏暗的身形如影子般从黑暗中浮现,站在楼梯上时,叫了出来,“上天保佑!”
      克莉丝汀专注地配合埃里克的动作,随着他的转动而绕身。
      “好姑娘。”他的声音落进她耳里,就算他正在用铁链绞人脖子或是用夺来的武器瞄准对手时。
      爸爸,克莉丝汀反复地在脑海里念叨。她必须要去父亲身边,别的都不重要。
      他们到了顶楼,周围的一切陷入沉静。看见通往屋内的门已经被破开,克莉丝汀绕过埃里克冲去,却被他抓住了手臂。
      “我先。”
      他用脚推开门,克莉丝汀看见一具尸体躺在入口地板上,从鞋子可以看出并不是父亲,在往曾经是家的地方的深处走时,她立刻就认出了普拉蒙东的灰发。埃里克俯身用指尖去探他的颈,可普拉蒙东无神的眼睛正盯着天花板,他胸前一条敞开的伤口也不再渗血了。
      “爸爸?”她呼唤道。
      埃里克往房间内部走去,环视周围。她把父亲留在了卧室,于是她直接朝那里走去,埃里克沉重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打断了她,但是他并没有看她,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父亲卧室漆黑一片的深处。
      克莉丝汀抬头看身边这个从她那里获得自由的男人,他刚才当着她的面杀了三个人。在这个位置,他能看见卧室,而门的角度却挡住了她的视线。他一只手还握着夺获的枪,腕上的血液已经干涸。
      “埃、埃里克,爸爸在哪儿?”
      他黄色的眼睛游离到她身上:“唉,小夜莺。”
      她再也受不了他那悲伤的声音了,当她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去时,他没有阻拦。
      查尔斯躺在正对门口的地板上。她感到身子一轻,在去到他身边的时候便跪了下来,她颤抖的手指触摸到他胸腔处溅洒的猩红,然后她撕下裙子上的褶摆,这样便可以团起布料,按压在伤口上。
      “埃里克,他在流血!”她抬起头望他,他的影子则投射在房间内,占满了门框,“去叫医生来!周围肯定有的吧?”她把查尔斯额前的发捋开,他皮肤又湿又冷。
      “克莉丝汀。”埃里克说。
      “你怎么光站在那儿?帮帮我!”她轻握住父亲的手,他宽厚的大手在她的手里已经显得无力了,她俯身去吻他的指节,“醒醒啊,爸爸,请醒一醒!”
      “克莉丝汀。”
      她厌烦了老是站在原地,叫她名字的埃里克,她想要瞪他,但是视线却模糊了。埃里克蹲在她身边。
      “我无能为力,小夜莺。我们得离开了。有人回来调查响动的,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要走。”
      她擦拭着自己的脸,她的手指因为沾了血而黏黏的:“我不能离开他,我已经离开过一次了。”
      “你必须要走。”
      查尔斯静静地躺在她面前,她越是盯着他看,越是能看清现实。她攥紧他的衣服,摇他:“不,不,不,爸爸!”她耳鸣不止——是谁在叫?似乎除了跪在地上以外,就真的没别的可做的了。她的嗓子难受,像是灌下了开水那样发烫。
      依稀间,她感觉到埃里克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捧住了她的脖子根,另一只手静静地捂上她的口鼻,将她的肺和空气阻离开来。
      “原谅我,”他金黄的眼睛闪着朦胧的光,“很快的。”
      她试图撬开他的手呼吸,但是她无法阻止他正在做的事,正如她无法让父亲起死回生。她的眼泪肆意地落在他的手指上。她感到眩晕,她的思绪向上飘荡,仿佛不再受限于她疼痛的躯体。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坏,比她父亲要少了不少痛苦。
      她耳畔回响的叮铃声消失不见,很快,她眼前那片模模糊糊的黑暗将她全部吞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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