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来无恙》靓孑

3、第 3 章

　　重青阳居高临下的俯看着狼狈不堪的某人，终于笑完了，脸上的表情却一瞬间阴晴不定起来，他沉默地看着重岚，看着重岚眼神里透出的挣扎与痛苦。
　　他慢慢的蹲了下来，轻轻地伸出了手，一点点的摩挲着重岚的脸。
　　然后抬起重岚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重青阳用温柔得足以蛊惑人心的声音说，“师父不要害怕，我喂你吃的，不过是止血养身的药罢了，师父现在不能自己运功调理内息，徒儿可是看不得师父受苦的，徒儿最心疼师父了呢。”
　　重青阳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如同孩童撒娇的呓语。他用双臂轻轻的环住了重岚，把头按在重岚颈间。说完了之后，就这么默默地抱着重岚，仿佛在寒冷的冬夜里抱住了唯一的热源，暖和得撒不开手。
　　重岚不由痛的闷哼一声。他白皙的脖颈上，赫然是一排网外渗着鲜血的牙印。
　　重青阳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那么温和无害，他轻轻吻在重岚颈间的伤口处，用嘴唇温柔地来回摩挲着，用唇舌将那里渗出的鲜血吮净了。然后笑着说“师父可再也不要说那种气人的话了，否则下一次，徒弟可真不敢保证会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重青阳打横抱起地上的重岚，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怀中是一件易碎的珍宝。他低声对怀中人儿道，“地上太凉了，师父，我们回里屋吧。”
　　重岚岂愿被人用如此羞耻的姿势抱着，可他还没来得及挣扎，重青阳就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凉凉的一句话在他耳边轻飘飘响起。“师父，您不会是这么快就忘记了徒儿刚才的警告了吧？”重岚不由一颤，谁知这疯子会再使出什么折磨他的手段，这次只是止血药，可指不定这崽子一个真动气就喂他吃了真毒药了。重岚不敢以命相赌，就乖乖偎在重青阳怀里不动了。
　　看到重岚这样，重青阳心情很好似的，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了。

　　待两人进了里屋，重青阳把重岚平放在榻上，自己也翻身上榻侧躺在重岚身旁，顺势把重岚揽在怀里。重岚挣扎着要起身，重青阳手上发力死死按住了他。
　　“你做什么？”重岚低声喝道。
　　“师父，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想和师父一起睡觉，就像过去那样。”重青阳的话里有种孩子气的执拗，还有一丝带着试探般的小心翼翼。
　　重岚不由回想起往事。
　　初次见到重青阳时，正赶上重岚出门访友之时，那时的重青阳还是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在他青山派管辖之地讨饭吃，正被一家酒馆的看门小厮从酒馆里驱赶出来，那小厮嘴里还骂出些不干不净的字眼。大概是骂这小叫花子没爹没娘没教养，骂他偷溜进他们酒馆里肯定是偷东西来了。而小叫花子被灰溜溜地赶出来，被骂也不反驳，小小年纪却尝尽了人情冷暖似的，把所有委屈痛苦都往肚子里回咽。
　　而刚巧在这家酒楼的重岚把一切都收入眼中，他从这孩子一进来就注意到他了，孩子没偷没抢，只不过默默捡了些客人剩下的残羹冷饭吃罢了。
　　于是面冷心善的重岚就看不下去了，他走到那孩子身前，接下自己的钱袋给了他。
　　小叫花子没接，他看起来畏畏缩缩，但声音坚定。“我没偷！”
　　“我知道。”重岚淡淡接话道。再一次把自己的钱袋伸到孩子眼前。
　　孩子这次没再矫情什么，毫不犹豫接下了钱袋。
　　“以后我会还你的。”小叫花子突然说。
　　重岚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对于那孩子的话，他自然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毕竟还是个孩子，到底是不知承诺之重。
　　所以当那孩子被他的随行弟子揪着耳朵从他们马车后面装载行李的小车上扯下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暗暗吃惊。
　　那时的重岚，虽然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凭借一己之力创立了青山派，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到底还是年轻，到底还是心软。
　　重岚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挥退了弟子，他问那孩子：“你想日后跟着我？”
　　那孩子一直一直的用他那黑的发亮的眸子充满希翼地盯着他，听了他的问话后小鸡啄米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为什么？”重岚试探的问，“你想报恩？”
　　“嗯，我说过会还你的钱。可是你走了，我要到哪里去找你？”小叫花子全身破破烂烂，脸上也满是黑灰，可是他的眼睛却亮的惊人。他看向重岚的目光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倔强和执拗。
　　“我要跟着你。”
　　小东西一点儿不懂得什么是恭敬，什么是礼节。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呛人的味儿，像要跟谁下达命令似的。
　　重岚却一点儿脾气也发不出来。他想，被这么双眼睛这么坦率热烈地盯着，好像把全心信任都要交付于你，就这么眼巴巴的等着你一个答案，任谁都会不忍心的吧。
　　不忍心拒绝，不忍心说出任何残忍的话，不忍心直接甩袖子转身走开。
　　就连这以后的许多年，每当重青阳露出这种小狗一般可怜巴巴的表情，用那双黑亮亮的眼睛乞求似的看着他时，重岚总是不会拒绝，好像永远不会拒绝。
　　所以那时也是，他对他笑了，然后说，“好，那你拜我为师。”小东西自然是高兴地认了这个师父。于是他带着小东西回了青山派。

　　其实好好清洗一番之后，小东西长相还是挺喜人的。那时，重岚看着换上了干净衣衫，露出洗后的白净小脸儿的重青阳，心里还颇满意。想着这小子长大之后，必定会是个翩翩的俊俏佳公子。
　　只是愁人的是，初来那几年，小东西很警惕生人的靠近，只对重岚一个人尤为亲近，恨不得一整天都黏在他身上。好几次半夜迷迷糊糊间重岚感觉到被压的喘不过气，猛然惊醒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又是这小家伙偷偷爬上了自己的床。
　　重青阳不愿意睡自己的床，半夜总被噩梦惊醒，只有呆在师父身边，他才能睡得安稳。
　　日子久了，重岚就默许了小家伙的放肆。重青阳竟干脆把自己的枕头抱了来，长期住在了重青阳屋子里。
　　那时，重青阳只有六岁。好在还不算晚，而且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小家伙比同龄人更为懂事早熟。重岚手把手教他武功，教他剑术，小家伙总是一点即通，进步飞快。
　　而两人每日连吃住都在一起，真算的上是形影不离。渐渐地，重岚连随身仆从都省去了，因为小家伙总是主动替他端茶递水，侍奉他洗漱更衣。待小家伙再大一些，他身旁无论大事小事总有小家伙为他分忧，可以说是勤快非常。
　　只是重青阳将要满十岁那天，重岚命人把自己屋子里所有重青阳的东西都送到了隔壁一间一直空着的屋子里去，那原本就是重青阳刚进青山派之时特意为他清理出来的住处。
　　当时重青阳在后山树林里练剑。夕阳落山之时，重青阳回来了，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重青阳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变化，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了。
　　重岚淡淡说了一句，“过了今日，你就满十岁了。你我师徒毕竟有别，连吃住都在一起，恐怕难避免旁人闲话。即日起，你就搬回去住吧。”说罢，也没看重青阳阴沉沉的脸色，兀自动起了筷子。
　　重青阳僵坐一旁，半天未动。
　　“吃饭吧。”重岚补上一句。
　　出乎重岚意料的是，重青阳既没摔筷子，也没撂小狠话，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从嘴里蹦出来。
　　他只是默默低下头，默默拿起筷子，默默夹菜，默默扒饭。
　　然后默默收拾碗筷，去了厨房默默洗净它们再把它们放置回去。然后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于是晚上重岚一个人躺在终于只剩自己的床上时，还在对重青阳反常的安静顺从百思不得其解。这几年，小家伙虽是一直乖巧听话，可是每当一遇到这种他要稍稍甩开小家伙的情况，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重青阳却总是会大发脾气，然后用红通通又湿漉漉的眼眶执着地看着重岚，那样子，活脱脱是一只小狼狗。可这次、莫非小狼狗转了性了？
　　重岚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了。他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感觉没有小家伙的被窝，竟然会让他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习惯真是个坏东西。黑暗中，重岚轻轻叹了口气。
　　辗转反侧，重岚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起了梦，梦到自己只身前往西域，烈日炎阳，黄沙漫天，他又渴又累，每向前走一步，都仿佛是踏在炙热的烙铁上，眼睛被一直不停往下流的汗水糊住了根本睁不开，脑海里回响着刺耳的嗡鸣声，头疼得像要炸开，他感觉自己要昏死过去了。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被不知何处而来的藤蔓缠了起来，紧紧地。他的手脚都伸展不出了。可是这种被死死缠住的感觉是那么熟悉，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重岚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果然他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重青阳没再像吃饭时那样绷着张小脸了。他担心地摸了摸重岚满是冷汗的眉头，再次抱紧了他，小声道，“师父，你做噩梦了。”
　　重岚可不会被他一下子就糊弄过去。只是他刚皱起眉头要说话，重青阳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师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听你的话，搬回去。可是没有师父在身边，我睡不着。”然后重青阳就用他那惯常会用的手段，用他那双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用软孺的语气撒娇道：“师父，我晚上悄悄地来，不让人看见，好不好？师父你不要赶我，好不好？”
　　于是重岚就很没出息的妥协了。好吧，谁叫他受不了这个？谁叫他心里，即使不敢承认也还是会舍不得小家伙？
　　自那以后，每晚，重青阳都会在夜里众人都睡下以后抱着自己的枕头过来，然后在天刚刚亮众人还未醒之时离开。
　　一连六年，夜夜如此。

　　重岚轻轻转过头去，看见重青阳皱着眉头的睡颜。他搬进来这么多天，却还是第一次和重青阳同枕而眠。这么多天，重青阳虽每日都会出现，可每天晚上都必然会外出。那么他去了哪呢？外面天色还未完全变黑，可是重青阳好像非常已经疲惫了，竟然这么快就沉入了梦境。
　　其实，重岚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的心思。对于重青阳，可怜有之，憎恶亦有之；心软有之，气恼亦有之。他憎他残忍杀害他门中弟子时半分不留情面，怨他毁去他一身修为不念当年师徒之情。可是他们曾经将近十年，那些朝夕相处下来的亲密与信任不是假的，日日夜夜彼此牵扯出的深深羁绊也不是假的。他从来不曾忘记当年无法保护重青阳之时亲口赶他出门时的心痛与愧意，他也否认不了再一次相见时的震惊与。。。。。。欣喜。
　　欣喜他还活着，原来还好好的活着啊。
　　可是现在，他只看到一个事实。
　　他们，回不去了。
　　这个事实，就像是隔在他们二人之间深不可测的一道鸿沟，年少的重青阳站在那边对他灿烂地笑着招手，用少年特有的软孺又清亮的声音同他撒娇，可是这边的重岚，已经不复当年。
　　再一眨眼，连对面的重青阳都成了虚幻的泡影，他长高了，武功更厉害了，可是却连眼神都找不出一丝与当年相似的单纯。
　　他们，都变了。
　　从亲密无间，到剑拔弩张。其实，也不是什么非常难的事情啊。重岚苦笑。
　　以后，要怎么面对重青阳呢
　　他又怎么可能继续面对重青阳。
　　然后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