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来无恙》靓孑

4、第 4 章

　　许多天过去了。
　　重岚感觉到重青阳态度的软化，他知道他低不下头来求他，也知道自己的无法原谅。于是他选择沉默，沉默着接受一切，也漠视一切。
　　沉默是一道巨大的沟壑，隔开他们；沉默是一把锋利的匕，刺向他们。

　　重岚身上的伤势渐渐已经好转，来去行动越发自如。重青阳没有将他关进房屋，也没有设置任何禁制。除了门口的狗。
　　重岚也没有反抗什么，倒是真正安逸的住下来了，只是常常很久不出屋门，只安静地坐在桌前，长久的对着某一处发呆。
　　所以这次重青阳放心地外出了很久。再回来的时候，重岚发现，屋子里多了几坛酒。
　　这天夜里，重青阳抱重岚到院子里的亭子里。白天看到的那几坛酒正摆在桌上。一、二、三……重岚在心中默默数数。没多也没少。只是有一坛酒的封盖是松的，似乎被打开过。
　　重岚默默移开视线。
　　“师父，徒弟好久没有与您对饮了。今夜，让徒弟陪您重温旧梦，如何？”重青阳调笑，眼睛里泛着略显做作的不正经的笑意。
　　“你记错了。”
　　“什么？”
　　“我们哪里有旧梦可言？”重岚的声音依旧冷淡，像是一块撼不动的巨大的冰。
　　重青阳笑了，半边嘴角勾起，似嘲讽似掩饰。
　　“那就随师父的意，只喝酒，不叙旧。”重青阳此刻突然变得很好说话，语气温驯又乖巧。
　　重岚没有拒绝。
　　他的目光晃过重青阳带笑的脸，在重青阳手中的酒杯上定格了一瞬。
　　两个酒杯的杯壁上，刻着一模一样的两只幼犬。黑瞳晶亮，狗尾巴绷得紧紧的向上竖起，像极了幼时的重青阳。
　　重青阳的声音突兀地响在耳边。
　　“师父，对不起。我弄丢了你给我的那一只。”
　　那是他当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是一只小小的、刻着同样一只幼犬纹样的酒杯。
　　他亲手刻好的酒杯。
　　往事如昨。
　　重岚突然起身，抢过重青阳手中的其中一只酒杯，抢先取过一坛酒，打开了将其倒入杯中，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连同喉中急待涌出的苦涩一同咽下。他低下头，看到混浊的液面上隐约映照出他极力压抑情绪的有些扭曲的脸。
　　再抬起头时，又恢复了云淡风轻到冷淡的面具。
　　重岚为自己和重青阳斟满了酒，对着重青阳再度举起酒杯。
　　重青阳自然没等到他想要的反应，他失望地举起酒杯，仰头将酒液倒入了嘴里。

　　两个人，对坐着，在皎洁又清冷的月光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热辣的感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是寒冷的秋夜里唯一的温热。

　　重岚醉了。模糊间他感觉到有人温柔地将他抱起，他于是迷迷糊糊的靠在那人胸前睡着了。他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他看到了父亲的墓碑，从他十二岁就一直立在那里，立在青山派后山密室里幽暗不见天日的漆黑中。于是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孩童；自那以后，整整三年，他一肩挑起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一肩扛起了父亲临死前的意愿，将原本投靠在他父亲手下的人聚拢起来自立门派，哪怕置身江湖多事缠身原本非他所愿。可他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滴泪不落的扛过来了。作为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他所面临的质疑非难更是让一切雪上加霜，叔叔舅舅找上门来要夺他家产抢他掌门地位，那群他父亲手下的人也大半不肯服他。于是他变狠了，他的心一天一天的冷硬下来。所有胆敢上门找碴着，杀！所有不听命令背叛者，杀！他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冷漠，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遇见了一个小家伙，有着又倔强又明亮的眼睛。他的心里有一处，在那一天悄然塌陷。
　　半梦半醒间，重岚恍然想起，那个时候，重青阳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喝酒。那时重岚手中抱着酒坛，小小的重青阳靠着他坐，手中抱着小小的袖珍酒杯，酒杯上是一只小小的犬。
　　重岚模模糊糊地笑了笑。而后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重岚已经置身异处。
　　是一间铺满药香的卧房。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醒了？”
　　“嗯。”
　　重岚坐起身来，头脑依然昏昏沉沉。他按了按额角，皱眉问对面的友人：“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日。”对面的人骄傲的挑起一边眉头，炫耀似的说，“药的份量被我控制的刚刚好，哈哈，谅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得给我乖乖趴下。”
　　果然，是他在酒里下了药。

　　身为武林一方门派之主，常年活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中，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性命，也有脱不掉的沉重的担子。被囚禁，重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只是在等，等待一个恰好的时机。
　　楚仁之是重岚的老朋友了，万花谷的谷主，江湖上有名的毒医。据这小子说这世间没有他解不了的毒，而他若真想害谁，那人便最多活不过七日。
　　世间没几个重岚真正信的过的人，楚仁之就是其中一个。是交情好到甚至可以托付对方性命的朋友。
　　重岚用随身携带的暗哨唤来他驯养多年的一只信鸽，让它送信给楚仁之。楚仁之早就派了人潜伏在重岚身边多日，寻找机会助他脱身。

　　“他呢？”重岚开口问道。
　　“你说你那个不肖徒弟啊？”楚仁之瞟了一眼他的表情，有点犹豫的样子。
　　“怎么了？”
　　楚仁之的眼珠转了转，视线扯到别处去，只一瞬又转回来。
　　“没什么，你应该不想见到他了吧。”楚仁之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上上下下来回扫视着重岚，“毕竟他把你折磨的这么惨，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第一句话不是感谢，到先问我害你的人怎么样？啧啧……”
　　楚仁之在重岚冷冷的目光里噤了声。
　　“好吧”楚仁之略带幽怨的叹了口气，“那小子没事，除了酒里的贪睡散，我没给他下别的东西。”
　　重岚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你别不信。”楚仁之的声音突然惋惜起来，“其实我是想替你惩戒一下这小子的，不过我还没下手，别人就先下手了。”
　　“你是说，他被别人下了毒？”
　　“没错。而且，这毒在他身体里应该有很长一段时日了。”
　　“那……”重岚深深皱起眉。
　　“你放心，他暂时死不了。不过，会捱些痛苦罢了。”楚仁之的表情正经起来，“情人蛊，中此毒者，每月必有一夜武力尽失，全身奇痒难忍，如同万只蚂蚁噬咬。除非与人交合，否则一个时辰后就会感受到五脏六腑被人硬生生撕裂的疼痛。痛到人心生死念。如此毒药，常为青楼买来迫良家女子为□□娼妓之用，手段毒辣之极。没想到，竟会被用在男人身上。”
　　“此毒可有解？”
　　“有。”楚仁之偷瞄了一下重岚的表情，语气有些幸灾乐祸。“这可是魔教独门秘药，解药自然不是那么好找的。我倒是知道解法，也知如何配药。只是……有一味药，名为长生娃。其树百年才结一次果，形状似凡人婴孩。而这树嘛，世间只有一株，就种在魔教还阳宮后山上。你我与魔教向来势不两立，就算让我替他解毒，没有这药，我也解不了。再说，他这么对你，我凭什么帮他？说起来，有人替你教训他，不是正好？”
　　重岚没有回答。他转移开话题。“你可知我清山派如今怎样了？”
　　“我暗地里派人潜进去探查过，得知自你被带走那日起，清山派就变天了。那日的血战里，你的部下们伤亡惨重，死了许多人。你被带走后，有一帮人闯进来，占领了青山，据说从前有权力的长老们都被关了起来，清山派现在群龙无首，他们正好趁虚而入，控制了剩下的人。那帮人，大多是魔教中人。而且似乎，和你徒弟有些关联。你这徒弟，可是真不简单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可别忘了当年他是怎么离开……”
　　重岚冷冷瞥了楚仁之一眼，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当然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重岚沉声道。那是他都一生抹不去的痛。
　　楚仁之无奈地摇摇头。
　　“嗳，我怎不知你身边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人？”重岚用下巴点了点在门口守着的男人，他大概就是帮楚仁之执行“任务”的人。毕竟楚仁之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重岚还是知道的。
　　“啊，将军给的人。说是派来保护我，不用白不用嘛。”楚仁之随意答道。
　　“哦，走了。”重岚站起摆了摆手就要离去。
　　待楚仁之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门口了。他急忙追过去，“去哪儿啊？你才刚醒呢！”
　　看到的只有重岚的背影了。
　　“青山。”还有招牌式的清冷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