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来无恙》靓孑

2、第 2 章

　　再度醒来之时，重岚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小木屋内。经脉断裂的痛苦以不似初时那般严重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到身体虽虚弱但尚有一些体力，于是试着站了起来，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这里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
　　于是他被心中的这种熟悉感牵引着，扶了墙往外走。
　　门外有长长的回廊，院中有长亭、假山，一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院落摆设。
　　为什么会觉得见过？重岚边走边细细回想。
　　直到重岚立于亭前，看到亭上牌匾上书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他愣住了。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当初他为重青阳安排的落脚之所。当年，是他亲自来为重青阳买下的房契。那么，这三年来，重青阳应该都住在这里吧。可是为什么除了那间他醒来是看到的屋子，其他地方都满是灰尘，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过的样子？那么这三年，重青阳究竟去了哪里，又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于是重青阳从外面买了药草回来，推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青衣男子负手而立，衣袂随风而飘动着，发丝乌黑如瀑，那人身形挺拔，眉目清朗，乍看宛如谪仙。
　　然而这谪仙一般的人儿却一直眉头紧锁，为不为人知的忧愁所困。
　　男子的眼睛突然被一双手蒙住。
　　重青阳的声音如鬼魅般在重岚耳边幽幽响起。“师父，你在想什么？”那双手上移，轻轻抚平他的眉头。
　　重青阳不知何时站在了重岚的身后，做着逾越师徒关系的举动。
　　重岚始终僵直着身子，他自知武功尽废，他的所谓反抗于对方不过是小猫挠痒，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送上门去给重青阳逗弄。
　　“你放开我。”男人强撑威严，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动。
　　“不放。”重青阳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好。”重岚的语调冷冰冰的，“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因为啊，师父，徒儿想和你待在一起。”
　　重岚沉默了。他不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师父，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的。”重青阳补充了一句。
　　“你要软禁我？呵，你不是要我死吗？”重岚还清楚地记得眼前的人之前是如何逼他自废武功，又是如何迫他自刎的。这会儿又演的是哪一出呢？
　　“师父，先前的事是徒儿错了，徒儿从来不想师父死，”重青阳突然语气一变，恶狠狠的样子，脸色也阴沉下来。“但是其他人，他们该死。”
　　是你错了？他们该死？这就是你的解释？
　　重岚突然笑了，如春风化了那冰封湖面，如乱花渐欲迷人眼，美丽，可是，空洞。
　　重青阳的脸挨得他极近，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重岚的表情。那笑容，带着极其刺眼的讽刺。
　　“你笑什么？”重青阳的脸色更阴沉了，目光幽暗深遂，让人捉摸不清。
　　“你说你不想我死。可你眨眼之间毁了我的所有，武功、基业。呵，我现在什么都没了，难道你所做的一切，不是在逼我去死？”他的语调还是淡淡的，只是呼吸间的暗潮汹涌，难以粉饰虚假的故作平静。
　　“。。。。。。。。”
　　“至于你说他们该死？呵，如果你是怨恨当初我送你走，大可以直接冲着我来。如今却偏偏摆出这么一副虚假的师徒姿态，把你的愤恨发泄到他们身上。没想到这么些年你倒是一点儿也不见长进，还是这么自私、幼稚！”终于把那些平息不了卡在心间不上不下梗的难受的郁结化作言语组成的利刃戳向了对方。反正他是没有心的吧，一个没有心的白眼狼，干嘛还去心疼在意，浪费感情？
　　重岚甚至这样恶毒的猜想着。
　　然后他看到重青阳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非常茫然无助的空白，好像懵懂小孩子遭受了来自最信任的父母的莫名指责，更像是毫无防备的被最亲近的人推向了无尽深渊。
　　然而那只是一秒钟，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突然生动到近乎恐怖起来，愤怒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的面孔也扭曲到狰狞。
　　“闭嘴！”他大吼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
　　“怎么？我说错了吗？小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争一块儿玉佩你差点儿把同门师兄打死，事后不仅不道歉，还处处为难。我早该看透了，你就是这种极度自私又记仇的人，我当初真是看走眼，才会捡了你回来！。。。。。”
　　“啪！”“够了！我说够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伴着重青阳暴怒中突然提高了的变了调的声音响起。
　　重岚终于停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半边脸已经肿了。
　　抬眼时重青阳猛然扭过了脸不再看他，只听见他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你现在，不过是我的阶下囚而已，最好早点认清你的身份。”重青阳冷哼一身，便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冷酷残忍的背影。
　　好像重岚刚才抬眼时瞥见的泛红眼眶不过只是错觉。
　　重岚僵立在原地，良久。

　　直到夕阳西下，重青阳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牵了两只体型庞大的恶犬，似是藏獒。
　　重岚最怕藏獒。
　　重青阳特意把那两只恶犬牵过来在他面前绕了两圈，看到重岚忍不住颤抖着身体向后倒退，脸上出现了隐隐约约的惊慌表情，他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下一秒，重青阳用空着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仍然冒着白乎乎热气的肉块，一抬手扔到了重岚脚边。“汪汪！”两只恶犬咆哮着争先向重岚所在的位置扑过来，只是碍于重青阳手中紧拽着的绳子，让它们无法向前。
　　重青阳嘴角的笑容陡然扩大了。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重岚的脸，然后猛然松开了攥着绳子的手。
　　恶犬终于摆脱了主人的挟制，一跃而起扑向重岚。。。。。脚边的肉。而重岚却被彻底惊住了，他慌忙后退间不慎扭了脚一下子摔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血色尽失，双腿不雅观的张开对着重青阳，样子简直滑稽到了极点。
　　重青阳没去看那两只正吃的开心的狗，径直走上前来抬起重岚羞恼间低下的头，欣赏够了重岚脸上的表情，才终于开口道：“师父，这可是我精心为您挑选的经过训练的狗。放心，只要你乖乖的，它们便不会咬人。”重岚咬牙狠狠甩开重青阳握住他下巴的手，却用力过猛差点仰翻在地。
　　好像很满意自己所看到的，重青阳转过头去，蹲下身来，拍拍两只恶犬的头，站起来哈哈笑着将它们牵走了。那个方向，是院门。果然，把它们拴在院门边，是怕自己溜走吗？
　　重岚半趴在地上，连喘息都有些艰难。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啊，能逃到哪里去呢？他望向天边，黄昏将尽，黑暗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一点点的、毫不留情地吞噬掉所有肉眼可见的光明。

　　几天这么相处下来，两人之间关系虽一直僵持，可重岚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平静。那次之后，重青阳没再拿狗来吓唬它，只会在外出时把两只狗的栓绳松开，逼得重岚只敢闭紧房门，躲在屋内不能出来。平日里重青阳极少待在家，只是每日会准时准点的将饭菜与煎好的汤药送到重岚桌上，重岚从不拒绝，毕竟绝食自杀这种蠢事，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极少数的那么几天，他们会坐在一起吃饭。重岚发现重青阳很喜欢在晚饭后抱着他坐在院子里聊天，虽然通常对话都不怎么愉快。
　　“师父，你怎么不称呼徒弟的名，以前你可都是青阳青阳的叫徒弟的。”重青阳的声音里竟然透着一股子委屈。
　　他还有脸委屈？重岚觉得身后这个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是谁血洗了他一手建立起的青山派的？是谁让他废了一身武功的？是谁把他软禁在这个地方让他像一个男妓似的任他摆弄的？重岚此时没有丝毫心软动容，只觉得此话实在可笑讽刺。
　　“你也说那是以前了。”重岚生生忍住胸前那股难以平息的气血翻涌，声音听起来冷的像冰。
　　身后重青阳猛然间使力一掌推开他，重岚被直接推倒在地上，口中溢出鲜血，顺着嘴角慢慢慢慢地滑到他瘦削的下巴，又啪嗒啪嗒滴到地上。他震断经脉之时的旧伤还没好全，如今连个普通人都打不过，更别提受了重青阳这震怒下下手不知轻重的一掌了。
　　重青阳仍不解气似的，走上前一把拎起重岚的前襟，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吞下了一颗黑色的药丸。
　　“师父这张嘴既是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还是不要了吧。”
　　重岚的下巴被捏的发麻，嘴里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瞪着重青阳，重青阳狠厉又疯狂的表情让他心里发寒。他不知自己怎会养出这么个变态来！
　　“哈哈哈。。。。。。”重青阳突然笑了出来，“师父你可真好骗，我不过是吓吓你，怎么舍得真的伤害你呢？”说完他就饶有兴趣地盯着重岚变幻不定的的脸色，仿佛在欣赏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神色温柔而专注，仿佛刚刚的一切真的只是孩童般无害又淘气的小玩笑，而刚刚那个散发着魔鬼气息的重青阳不过是重岚的幻觉。
　　重岚被他看得莫名羞恼，他无法原谅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可他更恨这个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自己。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竟也是这样。
　　三年前，当各路武林门派弟子集结一道打上门来的时候，作为师父，他却没能力护住重青阳，只好把这个曾经最忠心的弟子远远地送走；
　　三年后，当重青阳带着满腔仇恨归来，要血洗青山派的时候，作为掌门，他却没能力护住自己一派子弟，让他们死伤大半，青山派元气大伤；
　　而现在，面对这个曾经最疼爱的弟子，这个几乎毁掉他整个门派的人，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无力的是，他下不了手；挫败的是，他恨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