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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十、雅盗(十一) ...


  •   大约半炷香后,这辆马车奔出了外郭城东南隅的上善水门,伴随着汴河镗镗鞳鞳【注1】的涛声,驶向东南方的郊外,一直到达三里外的繁台。繁台又名“吹台”“二姑台”,其高约三丈、长约百步,正中建有一座天清寺,寺西有一座六角九级砖塔,名曰“繁塔”。

      众人从车窗边眺望远处,在皎洁月光下,繁塔高耸的塔身半明半暗,如同一把穿云的巨型铁锏。

      马车停在天清寺山门的对面。不远处有一座小道观,夯土院墙外栽种了不少棵苍松翠柏。附近隐约能看见几处村落,曲折的乡间小道被古老的树木遮掩,林间远远传来鸱鸮凄凉的啼叫。

      车厢内,令狐璠玙、玉映沙皆戴一张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胎面具,李锦鲤、杨凛均戴一张遮住全脸的怒目金刚槐木面具。

      玉映沙扶着两坛凉州葡萄酒,并将一袋粉末抖撒进酒坛。杨凛登时打了个喷嚏,奇道:“是花椒粉?”

      玉映沙颔首道:“是加了芸香末的花椒粉。”杨凛恍然大悟:“对啊,杜老儿的确厌恶这些香料。不过可惜了美酒。”

      令狐璠玙盯着风水罗盘上浮动的指针,又托起发微光的大腹葫芦,对李锦鲤道:“逃逸者应该就在那个道观里,但本人立过誓,不可进入佛道山门与人争斗。只好请李兄、杨兄按照术数的方式将杜老儿引出来,我好趁机制服他。”说着往葫芦的木塞处贴上黄纸咒符,又扎入一枚带血的松叶磷针,再将葫芦递给对方。

      李、杨二人一起下车,杨凛肩挎一个布囊、手提一盏金绿色琉璃灯,李锦鲤两手各握一盏油灯和一个大腹葫芦。他们紧挨着彼此,放慢脚步走近道观的山门,见门前竖着一对悬挂旗斗的铁杆,匾额名“吹台观”,匾上彩漆剥落得厉害。

      杨凛放下琉璃灯,先从布囊内掏出一个金黄色线团,将长绒线的一头拴在西面铁旗杆的中央,另一头拴在大腹葫芦的腰间,再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六边形的莲花银盘和六支红蜡烛。然后,他把葫芦立放在银盘中间,摆在距离旗杆底座四丈开外,又将一尺高的红蜡烛均匀地摆在银盘边沿。

      随后,李锦鲤持油灯一一点燃红烛,将一把油纸伞插在泥土中,罩在葫芦、红烛和银盘的上方。葫芦腹内的壁鱼开始躁动不安,发出明灭不定的浅绿荧光,急于冲破贴了咒符的木塞。

      俄顷,道观内的松柏林间传来野猫尖利的叫声,一道疾风裹挟着草叶和沙尘,自墙头以迅雷之势刮过旗斗,朝银盘葫芦狂袭而来,油纸伞被刮飞,六支红蜡烛很快熄灭。

      令狐璠玙在车窗边喊道:“李兄、杨兄,赶快退离!”

      刹那间,莲叶银盘倏然托起闪耀绿光的葫芦,一股脑儿向上悬浮,牵动四丈长的金色丝线斜向半空,仿佛是向风借力的纸鸢。

      令狐璠玙跳下马车,然后举起一面镜面亮似水银的六角铜镜,对准悬在半空的银盘,灵活地操纵它的动向。而金线在风沙中不停地移位,始终没有从中断裂。

      须臾,沙尘结合狂风逐渐成形,像一条向上游动的巨蟒。银盘在一道尘烟中迅疾飞升到旗杆上方,拽动金线绕着杆头飞快地盘旋,试图缠绕住风沙之蟒。

      双方战斗胶着,一道黄底镶红边的三角令旗从山门处飞来,风沙之蟒突然垂直砸地。一声“轰隆”,令狐璠玙被地面暴起的扬尘刮得睁不开眼,被震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平滑。镜面染尘后,对莲花银盘的控制力减弱,在一簇刺目的火花中,金线的中段被风沙撕裂,宝葫芦翻出摇摇欲坠的银盘,飘落向地面。

      令狐璠玙腾身跃向宝葫芦,伸手准备夺下它,然而风沙中隐约出现一道黑色身影,飞绕着霰雪般的尘埃,挥手使出猛烈旋风将他推到一边,然后地面的一道沙尘重新化作蟒形,席卷向不远处李、杨二人乘坐的马车。

      就在马车侧翻之前,车门处跳下三人。

      李锦鲤与杨凛各提一坛葡萄酒,如狸猫一般轻盈跃起,将碧绿色的酒汁一股脑儿泼洒向前方“蟒沙”。令狐璠玙高呼道:“沙沙,快用寒水心决,凝成冰箭!”

      玉映沙凝神念咒,蟒形风沙在原地打旋儿,带动地面断裂的数枝,可是酒水尚未结冰,风眼飞出碧绿色的雪片,漫天簌簌而落,散发着浓烈的花椒兼芸香气息。

      飞雪尘埃散尽,一个玄袍道士手持拂尘在旗杆前方显身,他左手摘下湿哒哒的头巾,用力扔在地上,右手托着大腹葫芦,将它丢给身后瘫坐在地上的白袍胖老者。

      这道士的面庞貌似十四五岁,右手上有血滴落在地面,正是玉映沙、李锦鲤等人昨晚从铜镜投射的壁像里窥见的捣药道人。胖老者这回未戴幞头,露出光秃秃、灰扑扑的圆脑袋。

      老者连忙去拔葫芦嘴的木塞,却触动了上面的咒符,指尖被烫得发麻,不禁叫苦道:“道长,属下无法打开它呀!”

      小道士怒目圆睁,从腰间拔出一条棕麻搓成的蛇形长鞭:“何方妖人,竟敢在道观门口嚣张?!”

      令狐璠玙望向道士,朗声道:“道长,鄙人是受人所托,想查清近期的一些怪事。相国寺的恩济和尚、你身后的杜老丈,都是受制于你,在京城收集古籍字画吗?”

      小道士冷笑道:“他们与本道之间生意往来,各取所需,那又如何?”

      李锦鲤提剑走上前道:“相国寺中被恩济替换的汉魏《乐府诗选》、《风竹图》,也落在你的手里吗?”

      小道士懒洋洋道:“本道每旬贩卖多本古今书籍,哪里还记得具体名字?”

      李锦鲤不禁愤然:“恩济和尚在相国寺盗窃书籍字画,也是你暗中授意的?”

      小道士晃动着手里的法鞭:“本道长只管做生意,不论那些物件的来龙去脉。”

      李锦鲤喝问:“国有律法,庙有寺规,相国寺焉能放过背弃恩师的小人?恩济究竟在哪里?”

      小道士沉着脸道:“只要你们交出松叶磷针的解药,今晚夜袭‘吹台观’山门之事,本道就暂不记仇,但你们若再继续伤及我的生意伙伴,休怪我翻脸无情!”

      令狐璠玙挥手示意李锦鲤噤声,又斜睨向拄着松枝起身的杜乐白:“老丈想要解药不难,但你必须实话实说,收集壁鱼的画师孙梦卿及其徒儿,是否为你所伤,究竟是何缘由?恩济与你是《风竹图》失窃案的合谋吗?”

      杜乐白轻蔑一笑:“孙梦卿师徒的确是被老夫所伤,谁叫他们多次滥捕壁鱼,触犯了我的利益。此次饶他们不死,他们理应感恩戴德。”

      李锦鲤怫然说:“那些会发光的奇怪壁鱼,果然是你们蓄养的。”

      玉映沙不解道:“如果是为了治病疗伤,孙画师捕捉壁鱼也不算过分。我听说,民间与皇家均会炮制白鱼散做药,老丈也要向民医和御医复仇么?”

      杜乐白啐了一口唾沫,道:“哼!那对师徒捕捉壁鱼可不是为了治病疗伤,而是为了秘密制作珍贵颜料,好去绘制传神的壁画,以邀功领赏!”

      李锦鲤十分诧异:“壁鱼……竟然能做壁画的颜料?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乐白气鼓鼓道:“孙梦卿外号‘孙吴生’,可不是白叫的。他不仅学会了吴道子‘吴带当风’的高超技艺,还学会了吴道子调制特殊颜料的秘方。另外,恩济和老夫之间各自行事,并不相熟。”接着他单脚跳了几步,朝令狐璠玙伸出一只手,皱眉道:“回答了这么多,可以将解药给我了吧?”

      “且慢!”李锦鲤手握一柄长剑,高声道,“杜老丈,我乃云骑尉李麟渊之子,你蓄养怪壁鱼潜入我家撷英斋,又毁坏字画,如今宝葫芦还在你手里,岂能轻易拿到解药?”

      令狐璠玙捂住脑门,无奈心想:“唉,鲤鱼少爷又急着甩尾跃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疑犯采用威逼利诱之法,还得讲究个先后顺序吧。”

      杨凛补充道:“杜老丈,丢失的书目抄本记录了李家收藏的白氏《乐府诗集》,此书经由恩济和尚在相国寺里偷梁换柱,这该作何解释?昨日你在相国寺购买了《白氏长庆集·卷一》,又作何用途?”

      杜乐白馒头似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小道士一甩拂尘,不耐烦道:“老杜,闲话不多说。你速速找到那本书,尽快登门交还云骑尉家,适当赔些银子布帛,不得阳奉阴违!这位公子,你们之间的怨恨就此了结吧!”

      李锦鲤冷笑道:“你们的赃钱,本少爷可不想沾碰分毫。令狐兄、玉兄,请助我擒拿杜老儿,莫要再让他们狼狈为奸!”

      令狐璠玙仰望夜空的月相,又垂下眼眸,没有做声。玉映沙转过头,用传音入密之法对令狐璠玙道:“十郎,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小道士突然仰首大笑了好几声,道:“难道李公子希望双方两败俱伤?难道你看不出来,你的朋友在斗法时,受了水镜光力的反噬,因此不愿多言吗?”

      李、杨二人奔至令狐璠玙身侧,见他未被面具遮挡的下半张脸有些苍白,唇角还沁出一缕血丝。李锦鲤不禁骇然:“你的伤势如何?”令狐璠玙斜眸望向好友,低声道:“我撑得住,别担忧。”

      小道士看向月亮,悠悠道:“眼下戌时过半,气温由凉转寒,身体气血流注于心包经,致使阳气减退、阴气大盛,若是因伤痛触发心病、染上心邪,就得不偿失啦。”

      话音未落,小道士左右袖间飞出两面三角令旗,击向杨凛和李锦鲤的面门,令狐璠玙连忙推开左右二人,不料还有两面令旗朝他的面门、脖颈袭来!小道士大声喝道:“老杜,回山门!”

      “沙沙,截住杜老儿!”令狐璠玙一个“鹞子翻身”,灵活避开了杀招,但银色面具瞬时被劲气击裂。令旗落地后爆出几团青烟,地面顿时雾霭弥漫,李、杨、令狐均被呛得头晕眼花。

      玉映沙纵身抛出一根银钩长索,勾向在一片轻雾中逃跑的杜乐白,小道士身后的三尺桃木剑已然飞离剑鞘,飘扬着一对红穗,“飕飕”劈向银钩长索,二者在半空激烈地交锋。

      七八个回合后,伴随一阵清脆的响声,曲直变幻的长索击退了游蛇般的木剑,勾绕住杜乐白的衣领。杜乐白吓得大叫:“英雄饶命!”此时雾气退散,小道士的桃木剑也悬停在了令狐璠玙的面前,距离他的咽喉仅有一尺远!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月亮悄然钻入浮云间。突然,从吹台观的西北方飞来一双闪光的异物——一串佛珠打落了桃木剑,一支铁如意落在银钩长索中央,轻易斩断了银丝绳索,随后佛珠、如意各自回旋来处。

      小道士收回桃木剑,怒道:“谁敢坏我法器?!”玉映沙也蓦然回首,但见一个颈挂佛珠、身披袈裟且手持禅杖的中年僧人健步走向他们,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玄衣芒鞋的小沙弥,一人握着铁如意、捧着钵盂,另一人肩负着白藤书笈。

      中年僧人左手立掌行礼,沉声道:“阿弥陀佛。贫僧与徒儿从南边讲经结束后回城,途径繁台天清寺时,恰好望见杀气腾腾的阵法。贫僧唯恐寺观附近酿成血案,便私自干涉了诸位的行动。”

      李锦鲤揉了揉双眼,凝视阔脸长耳的中年僧人,惊喜道:“容范禅师,您还记得晚辈吗?!”此言一出,令狐璠玙脸色顿变,自言自语:“难道是那个‘白兔小师父’?”

      容范看向自摘面具的李锦鲤,不禁讶异:“李施主,你为何出现在此?”李锦鲤指向玄袍道士和卧在地上的杜乐白,道:“恩济和尚盗换元霭大师的书画来还债,而他的同谋者,就是这位道人和杜老儿!”

      容范一双虎目打量着小道士,道:“贫僧容范,原籍蜀地昭觉寺,目前挂单相国寺。不知这位道长师承何门、如何称呼?”小道士昂首道:“贫道轻鸿子,师承京城天师道长杜丹良,家师目前云游四海,小道暂住吹台观打理事务。”

      李锦鲤与杨凛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好像是葛天师的师兄?”

      容范道:“轻鸿道长,李施主方才之言,是否符合事实?”轻鸿子道:“贫道与恩济相识不深,不过合作过几次书画生意,他之前的非法行径有损李施主藏书的利益,我在知情后也承诺补救。奈何他们不肯罢休,还要设计对付观内其他不相干的客人,我不得已才出面阻止。”

      杨凛摇头道:“不,被道长藏于吹台观的杜老丈,也参与了你们鉴定和运送书籍字画的流程,并非是不相干的客人!”轻鸿子冷笑道:“你们有什么证据吗?”

      杨凛道:“其实,原版书目的抄本仍在我们手里,交给杜乐白的只是高仿本。倘若核对一下他在吹台观和其他书谱留下的字迹,带他一起见官,就会一目了然。”

      轻鸿子咬牙道:“别做梦了,即便你们得到杜乐白的书目抄本,也是他拾取别人的旧本誊抄的。你以为衙门会相信那些凭据不足的推论?”

      容范哈哈一笑,正色道:“他们的推论,贫僧选择相信一回。道长,相国寺已向府衙递交状子诉讼,正所谓:‘心底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既然杜乐白有涉案嫌疑,你又何必执意包庇呢?”

      轻鸿子怫然道:“大师,佛门中人莫管闲事,你是有意要与吹台观和杜天师为敌么?”

      “非也。佛门中人时而菩萨低眉,时而金刚怒目,但怜悯苍生、惩恶扬善之心,万万不可抛却!”容范摘下脖颈上的一串奇楠念珠,阖上双眼念了几句,念珠很快闪烁点点金光。他挥臂一抛,念珠飞旋向杜乐白,不偏不倚地套入老者的颈子上。

      “道长、道长救我!”杜乐白被无形之力迅速牵引,跪倒在容范及弟子的面前,袖口里“啪嗒”落下两册书。轻鸿子轻叱一声,一挥拂尘,铁旗杆上的上端旗斗飞向僧人,被容范的镔铁禅杖一一击退。李锦鲤惊叹不已。

      容范朝轻鸿子道:“道长,以锁喉碧蚕丝来控制这个老丈,究竟是令师授意,还是你自作主张?”轻鸿子涨红了脸,突然一甩蛇形法鞭,绳头的金属蛇信子如一道银光利箭,直戳杜乐白的后心!

      “想要灭口么?”容范不再退让,单手拧断左腕佛珠丝线,四枚鍮石珠击向法鞭,棕麻绳的前端燃起了一蓬火花。另有四枚鍮石珠分别袭向轻鸿子的头、胸、腹。

      后者踉跄着收回法鞭,却依然“输人不输阵”,悻悻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下回再战!”终于在一片青灰烟幕中,朝山墙方向遁形离去。

      容范望向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杜乐白,道:“老丈并非常人,贫僧念你因锁喉碧蚕丝受制于吹台观道长,暂且饶你一命。”然后他向李锦鲤一行人询问松叶磷针的解药。

      令狐璠玙刚协同玉映沙将侧翻的马车扶正,方腾出身来,解释说:“其实,松叶磷针没有真正的解药,却有独特的解法。但杜老丈须将近日书画失窃的来龙去脉,如实告诉在场的诸位,晚辈自当遵照禅师之意。”

      容范端详着他,微笑道:“小施主能有今日修为,难能可贵。”令狐璠玙故作镇定,玉映沙面色大变,而李、杨二人听了,均是一脸茫然。

      杜乐白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大师能一眼瞧见锁喉碧蚕丝,实乃高人。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再隐瞒身份了。”说着拉开内衣斜襟,露出粗短的脖子。

      众人凝神一看,瞧见他的喉结下方绕有一圈亮线,细如发丝。但这条亮线不是实实在在的,而是忽隐忽现的虚线,像是被人施加的一种咒符。

      容范命弟子拾起地上的两册书,一本是版印的《白氏新乐府诗选》,另一本是手抄的《元白唱和诗》。杨凛忍不住道:“本朝诗坛‘白体诗’风行一时,杜老丈随身携带白诗,且擅长鉴定古籍,本属于风雅之人,为何做出与人窃书盗画的不齿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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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十、雅盗(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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