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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朔北长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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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第一场雪,是在一个寂静的黎明悄然降临的。
霍铮推开窗时,看到的是一个被白雪覆盖后焕然一新的世界。院子里的老槐树、屋檐上的青瓦、墙边的兵器架,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层厚厚的、绵软的白雪覆盖着,褪去了平日里硬朗的棱角,显得分外安宁。天地间一片寂静,平日里雀鸟的喧闹、下人们的走动声似乎都被这场大雪给吞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而干净的寒意,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披上外衣,径直去了马厩。踏雪正用鼻子在食槽边的雪堆里拱来拱去,喷出一团团白色的热气。它那纯黑的四蹄踩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而深刻的印记。霍铮牵着它,在空无一人的后院里慢慢地走着。一人一马的影子被初升的冬日阳光拉得很长,投映在雪地上。他伸手接住一片从空中飘落的雪花,那六角形的冰晶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他忽然想,千里之外的朔州,此刻想必早已是冰天雪地了吧。父亲在那样的酷寒里,不知道身上穿的冬衣够不够厚实。
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漫长,也都要寒冷。
大雪封路,将军府的大门也像是被封印了一般,鲜有客人来访。霍铮的日常便是在这片沉寂中,日复一日地重复。他依旧每日天不亮就去演武场练枪,冰冷的铁枪杆冻得他手心发麻,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空气里凝成白雾。在这样严苛的环境里练功,比平日里更耗费体力,也更能磨练心志。他的枪法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练中,变得愈发简洁,也愈发沉重,每一招一式都像是从这寒冷的冬日里淬炼而出,带着一股洗尽铅华的锋芒。
兄长比他更忙。外头天寒地冻,可那些与朔州军情、朝堂动向有关的文书却像是雪片一般,源源不断地飞进他的书房。霍铮时常看见兄长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后,一看便是整整一个下午。他的眉头总是微微地蹙着,手里拿着朱笔,在那些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上圈点勾画。有时候,他会对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北境堪舆图,一看便是半个时辰,一动也不动。
霍铮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练完枪后,他不再回自己的院子,而是会抱着几卷兵书去兄长的书房。他不说话,只是寻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他其实看不太懂那些兵书上晦涩的文字,他的目光更多的时候是悄悄地落在兄长的身上,落在书案上那些摊开的、他看不懂的地图与公文上。他像是一块沉默的海绵,努力地从这间屋子里弥漫着的氛围里,汲取一些他不曾接触过的东西。
有一次,他看到兄长正在看一卷关于朔州地势的图卷,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山川、河流与关隘。他终于没忍住,走上前去,指着地图上一个被朱笔圈起来的地方,轻声问:“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霍凌从图卷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有斥责霍铮的打扰,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用笔杆指着那个地方沉声说道:“这里是鹰愁涧。是拱卫朔州主城的咽喉要道,易守难攻。一旦此处被破,朔州城便会三面受敌,陷入重围。父亲的大营就扎在鹰愁涧后方三十里处。”
他的解释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字。霍铮却听得格外认真。他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的红色线条,心里第一次对“战争”这个词有了一种具体而微观的认知。那不再是兵书上抽象的文字,而是变成了与山川地势、季节气候都息息相关的一门极其复杂的学问。
从那以后,霍凌便默许了霍铮在他书房里的存在。他依旧忙于自己的公务,却偶尔会在休息的间隙,主动地将一些不太机密的军报或是邸报递给霍铮看。他什么也不解释,只是让霍铮自己去看,自己去想。霍铮便捧着那些纸,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着。他开始学着去理解那些枯燥的数字背后代表的是多少人的粮草,多少件兵器。他也开始学着去分辨,那些看似客套的官样文章里,藏着的是哪些势力的拉拢,又有哪些暗藏的机锋。
日子就在这样一种安静而专注的氛围里,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
年关将至,府里按照旧例,开始洒扫庭除,张灯结彩。下人们将红色的灯笼一个个挂上屋檐,在门上贴了崭新的描金对联。可这些鲜亮的红色非但没有给这座府邸带来多少喜气,反而愈发衬得它冷清。往年这个时候,父亲总会从军中回来,府里车水马龙,前来拜见的门生故旧络绎不绝。而今年,那扇朱漆大门却始终是紧紧地关闭着。
除夕夜,厨房预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霍凌与霍铮相对而坐,桌案的正中,按照规矩摆着一副空着的碗筷。那是留给远方的父亲的。兄弟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而后才开始动筷。那顿饭,他们吃得悄无声息。屋外偶尔隐约传来别家府邸庆祝新年的爆竹声,那热闹是别人的,与他们无关。
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兄弟二人便被下人叫了起来,整冠束带。外头的马车早候着,朝门启时,他们须入宫参加大朝会,为远在边关的父亲代贺新岁。
这是霍铮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宫廷朝会。他跟在兄长身后,走在那条漫长而肃穆的宫道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四周都是穿着各式官服的朝臣,他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那么复杂莫测。
霍凌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合乎礼节的淡然笑意。他会对着那些主动上前与他见礼的官员客气地拱手回礼,言语周到,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亲近的距离感。霍铮学着兄长的样子,将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初来乍到、不知所措的少年。
太和殿里温暖如春,四角都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文武百官按照品阶分列两旁。霍铮站在兄长身后,偷偷地打量着高踞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那是一个面色苍白、身形清瘦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虽值壮年,眉宇间却笼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整个朝会的过程冗长而乏味。无非是礼官宣读贺表,百官三呼万岁。轮到霍凌上前述职时,霍铮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霍凌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他将京畿防务营这一年来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做了汇报。天子的反应很平淡,只是说了几句“辛苦了”之类的勉励之语,便让他退下了,甚至没有问一句关于北境战事的话。
朝会结束后,在殿外,他们又遇见了王振。这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又富态了一些。他脸上堆着笑,主动走上前来。
“两位公子过年好啊,”他那把尖细的嗓子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圣上还念叨呢,说霍将军在外为国征战,着实是辛苦。特意嘱咐了御膳房,给府上送些新年的赏赐过去。”
“有劳公公挂心了,臣替家父谢过圣上天恩。”霍凌微微躬身。
王振的一双小眼睛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笑道:“咱家听说,北边儿这个年可不好过啊。雪下得比席子还厚,朔金的那些蛮子又跟狼似的,专爱在这种天气里出来咬人。霍将军一个人在那边,可得千万当心身子骨。”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那语气却让霍铮觉得很不舒服。
霍凌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道:“保家卫国,是我辈军人的天职。家父临行前便说过,此去朔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护得大晏边境一日安宁,便是战死沙场,亦是死得其所。”
王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霍凌会说出这么一番刚硬的话来。他干笑了两声,便不再多言,借口说还要去别处传旨,便转身走了。
从皇宫回府的路上,一直沉默着的霍铮终于忍不住问:“哥,那个王振,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霍凌看着马车窗外那萧条的冬日街景,声音很轻,“他只是想提醒我们,父亲在北境的处境全在宫里那位的一念之间。也想看看,我们霍家是不是已经怕了。”
“那我们……”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霍凌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来,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你练好你的枪,我守好这个家。父亲在前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新年就在这样一种表面波澜不惊的氛围里过去了。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回暖,但朔州前线的消息却随着冰雪的消融而愈发令人不安。邸报上关于北境的战况,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战事胶着”的意味,霍凌知道,这四个字背后往往是难以计数的伤亡与物资消耗。
他书房的灯火,亮得比冬日里更晚。那些秘密来访的客人,带来的消息也一次比一次沉重。
那日深夜,霍铮被一阵被刻意压抑的骚动惊醒。他披衣起身,从窗缝里看出去,只见几条黑色的影子,牵着几匹同样是黑色的马,马蹄上都裹着厚布,正从府邸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为首的那个人霍铮认得,是兄长最信任的几个心腹之一。马背上都驮着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囊。
他心里瞬间明白了。兄长筹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那些粮草和物资终于上路了。他们走的那条路,想必就是兄长曾经指给他看过的,那条在冬天极易被冰雪封堵的河谷。
又过了数日,府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断了一条手臂,从前线九死一生退下来的老兵。他是父亲的亲卫之一。
霍凌是在书房里单独见的那个老兵。霍铮守在门外,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只能闻到一股从门缝里飘出来的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那个老兵在里面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他出来的时候,眼眶是红的,走路的姿态却依旧像一杆标枪。他对着守在门口的霍铮,郑重地行了一个礼,什么也没说,便跟着管家从侧门离开了。
霍凌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书房。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霍铮有些担心,便让厨房炖了一盅汤,自己端着送了过去。
书房的门没有关。他走进去,看见兄长并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处理公务。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图上,朔州边境的几个重要关隘都被他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圈。
“哥,”霍铮轻声叫他,“喝点东西吧。”
霍凌没有回头。他像是没有听见霍铮的话。又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极低的声音说道:
“鹰愁涧……失守了。”
霍铮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抖。
他瞬间明白了。那个老兵带来的就是这个消息。而兄长数日前派出的那支队伍……他们前行的方向,正是鹰愁涧侧翼那片如今已是龙潭虎穴的区域。
春天是真的来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被一个冬天的冰雪覆盖着的湖面也终于开始解冻,露出了青灰色的水面。
霍铮每日依旧去练枪,去骑马。只是,他练得比从前更狠,也更拼命。踏雪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心境,跑起来的时候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不要命的狠劲。
他时常会骑着马,去到那片结了冰的湖边。他会停下来,勒住缰绳,看着那刚刚开始消融的湖面,看着天空中那些从南方飞回来的第一批候鸟。他会看着那些鸟儿排着整齐的队列,一路向北飞去。他会一直看着,直到它们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