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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踏雪寻风 ...

  •   霍铮十六岁生辰那日,天亮得格外早。
      他醒来时,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已经有早起的雀鸟在试着嗓子,声音清脆,却也衬得整个将军府愈发空旷寂静。他没有赖床,起身穿好了衣服,自己去院里的井边打了水洗漱。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心里并没有生出多少波澜,就好像这只是三百六十五个寻常日子里最普通的一天。
      前厅里,下人已经为他备好了一碗长寿面。细白的面线卧在清亮的鸡汤里,上面卧着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他一个人坐在那张能坐下十几人的紫檀木大桌旁,安安静静地将那碗面吃得见了底。兄长没有来。他听见下人小声说,大公子一早就去了账房,说是南边的几个庄子送来了今年的夏粮账目,需要他亲自过目。霍铮听了,心里也没有什么失落。他想,兄长如今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用完早饭,他像往常一样提着那杆玄铁枪去了演武场。夏末秋初的晨风格外舒爽,带着草木成熟的气息。他先是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直到双腿都开始微微发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才缓缓收势。而后,他开始一遍一遍地演练那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枪法。他的动作比从前慢了很多,一招一式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沉稳。汗水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那件半旧的练功服,顺着他年轻而结实的身体线条蜿蜒滑落。他对此浑然不觉,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枪尖吞吐的寒芒之中。他觉得,这演武场上的方寸之地,才是他此刻唯一能牢牢握在手里的真实。
      霍凌来的时候,霍铮刚刚练完最后一遍。他收了枪,正站在场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日光照在他的身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白雾。霍凌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将一块早就备好的干净布巾递给了他。
      “擦擦汗。”兄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霍铮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和脖颈间抹了一把。他看着兄长,兄长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的常服,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却比从前更加深邃沉静。
      “哥。”他叫了一声。
      “跟我来,”霍凌转身,向演武场的另一头走去,“有件东西要给你。”
      霍铮跟在兄长身后,心里有些好奇。他以为兄长会带他去书房,或是库房。可霍凌却领着他,穿过了栽满翠竹的幽静长廊,绕到了府邸最后面那一排马厩前。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干草、豆料和牲畜体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守在马厩门口的马夫看见他们,立刻躬身行礼。霍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而后亲自上前,拉开了一间独立马厩的木栓。
      “进去看看。”他对霍铮说。
      霍铮怀着一丝疑惑走了进去。马厩里打扫得极为干净,厚厚的稻草铺在地上,角落里堆着上好的草料。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正站在木槽前,悠闲地嚼着草料。听到动静,它转过头来,露出一双黑亮而温顺的眼睛。那马的毛色白得没有一根杂毛,唯有四只蹄子,却是纯黑的,像是踏在墨里一般。它的身形极为神骏,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了爆发力,一看便知是血统极佳的北地良驹。
      霍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自小便听着英雄故事长大,对宝马良驹有一种天生的喜爱。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那白马看见他这个生人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主动伸过头来,用它那柔软的鼻翼轻轻地蹭了蹭霍铮的肩膀,显得极为亲昵。
      霍铮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如同绸缎般光滑的脖颈。他能感觉到手掌下那温热的皮肤,以及皮肤下那充满了生命力的肌肉。
      “这是父亲离京前,特意派人去北地铁勒部的牧场为你挑的,”霍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淡而沉静,“他说,我霍家的男儿过了十六岁便该有大人的担当了。一个真正的将军不能没有一匹配得上自己的坐骑。这马是上个月才送到的,我一直让马夫好生养着,等到今天,亲手交给你。”
      霍铮抚摸着马背的手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看着兄长,眼眶有些发热。他没想到远在朔州的父亲竟还一直记挂着他的生辰。更没想到,兄长将这份礼物如此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它叫‘踏雪’,”霍凌走上前,与他并肩站着,也伸出手拍了拍马的脖子,“踏雪无痕,是个好名字。你觉得如何?”
      “踏雪……”霍铮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好,就叫这个名字。”
      他没有说很多感谢的话,只是转过身,轻轻地抱住了马的脖子。那充满了生命力的温热触感,让他那颗因为父亲远行而一直有些空落落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那一日的午饭和晚饭,兄弟二人都是一起用的。厨房做了几样霍铮平日里爱吃的小菜,还温了一壶陈年的花雕。霍凌亲自给霍铮斟了一杯酒,说道:“过了今日,你也算是半个大人了。这杯酒算是兄长贺你的。”
      霍铮端起那只小小的白瓷酒杯,学着父亲从前的样子,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他咳了好几声,脸也瞬间涨红了。霍凌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饭吃到一半,老管家从外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着身子,在霍凌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时递上了一张折好的纸条。霍铮看见兄长的脸色似乎凝滞了一下。担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对老管家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吧。”
      老管家退了出去。
      “哥,出什么事了?”霍铮问。
      “没什么,”霍凌将那张纸条收进了袖中,神色平静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铺子里的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霍铮知道兄长没有说实话。可他看着兄长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也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只能将那些疑问都压回了心里,默默地吃着饭。那顿饭后面的气氛便有些沉闷了下来。
      霍铮的生辰过后,日子便如同那院中渐渐凋零的秋叶,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地滑落。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清晨的空气里开始带上了白霜的寒意,夜晚的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府里的下人们都换上了夹袄。
      霍铮几乎将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那匹名叫“踏雪”的白马身上。他每日亲手为它刷洗,喂它最好的草料和豆子。府邸后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便每日都去那里练习骑术。一人一马,很快便培养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他甚至不需要马鞭和缰绳,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口令,甚至只是双腿轻轻一夹,踏雪便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爱上了在马上风驰电掣的感觉。每一次当他策马奔跑起来的时候,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飞速地向后退去。在那个瞬间,他会觉得天地都变得无比开阔,而他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阵自由的风。那些压在心头的对父亲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似乎都能在那极致的速度里被暂时抛在脑后。
      朔州的家信依旧是隔上十天半月才会来一封。信上的内容也依旧是那般言简意赅。父亲说,北境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天气很冷,但军中的粮草还算充足。他又说,朔金的军队只是在边境上骚扰,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信的末尾,他总会加上一句“勿念”。
      可霍凌却似乎比从前更忙了。他书房的灯火亮得越来越晚。而那些在黄昏时分悄悄来访的“客人”也来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霍铮深夜里起夜,还能看见那些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兄长的书房里出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知道,北境的战事绝不像父亲信里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入冬的前一夜,京城下了一场极大的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瓦上,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霍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那喧嚣的雨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索性披了件衣服起身,想去看看踏雪。
      他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雨水浸透的石板路上。经过兄长书房的时候,他看见那扇雕花的木窗里依旧透出明亮的烛光。他鬼使差神地没有从正路上走,而是绕到了书房的窗下。
      窗户留了一道细细的缝,兄长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粮草的事情,不能再等了。户部那边既然指望不上,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半个月之内,我必须看到第一批粮食运出京城……告诉江南那边的几个盐商,就说是我说的,这次他们若是肯帮忙,日后霍家……”
      后面的话,霍铮没有再听下去。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兄长一直在用他那副看似单薄的肩膀,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为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为整个霍家,支撑起一片天。
      他没有再去马厩。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他许久没有打开过的木箱。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他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各种小玩意儿,还有长辈们过年过节时赏赐的那些金银锞子。他将那个装满了金银的沉甸甸的钱袋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着那个钱袋,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霍铮拿着那个钱袋,主动地敲响了兄长的房门。
      霍凌大概是一夜未睡,眼下有着一圈淡淡的青色。他打开门,看见霍铮,又看见他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微微愣了一下。
      “哥,”霍铮将钱袋递了过去,声音里带着郑重,“这里面是我攒的所有钱。我知道不够,但……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霍凌的目光从那个钱袋缓缓移到了弟弟的脸上。他看见霍铮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红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忧,有倔强,也有他想要分担的决心。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庭院里芭蕉叶上的水珠,滴答一声落进了泥土里。
      他没有伸手去接那个钱袋。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那个沉重的钱袋推了回去,推回到弟弟的怀里。
      “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和,“你的这份心意,哥心领了。”
      他看着弟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他怀里那个与他此刻的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称的钱袋,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酸楚。他抬起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一揉弟弟的头发,可手抬到一半,却变成了轻轻地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
      “收回去,”他把钱袋又往弟弟怀里按了按,语气不容拒绝,“你的钱留着将来给自己添几件像样的行头,或者……买一把更好的枪。”
      霍铮抱着那个钱袋,怔怔地看着兄长。
      霍凌看着他,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实的笑意。“去练枪吧,”他说,“把枪练好了,比给哥哥多少金子都强。去吧。”
      他说完便转身将那扇门轻轻地关上了。门关上的那一刻,也将他脸上所有的疲惫与脆弱都隔绝在了里面。
      霍铮一个人站在雨后初晴的庭院里,怀里抱着那个依旧沉甸甸的钱袋。他觉得那钱袋似乎比先前更重了,可他自己的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轻了。清晨的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踏雪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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