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浮生半日 ...

  •   那场宣告春天结束的雨过去之后,京城便被一只无形的手,不由分说地推进了夏天那漫长而溽热的怀抱里。最初只是风中带来的一丝暖意,而后便是午后阳光里日渐灼人的温度。等到了六七月,那暑气便再也藏不住了,从地底深处蒸腾起来的潮热雾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京城的每一条街巷和砖瓦。朱雀大街两旁的柳树都长出了密不透风的浓绿枝叶,无精打采地垂着,连一丝风也懒得招惹。空气像是被晒得黏稠了起来,知了躲在树荫深处,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单调而尖锐,听得久了,便在人心里搅起一股无端的烦躁。
      将军府里比外面要好一些,高大的院墙隔绝了街市的喧嚣,满园的树木也投下大片的浓荫。可那股无处不在的暑气依旧顽固地盘踞着。演武场上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脚底心向上蹿。霍铮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松垮的练功裤,正在场中练枪。汗水像是从他身体里拧出来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脊背与结实的臂膀蜿蜒流淌,在少年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迹。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与鬓边,几缕不听话地垂下来,遮住了他那双因专注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
      他的枪法比之半年前,又有了全然不同的光景。不再有少年人那种急于求成的凌厉,也褪去了刻意模仿的沉稳。如今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变得异常简洁,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长枪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一件兵器,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意志的延伸。枪尖每一次的吞吐都带着内敛而厚重的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于手臂的挥舞,而是源于他扎实的下盘,源于他每一次转动时腰腹间传递出的劲道。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几个招式:刺、挑、拨、扫。汗水滴进他的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他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枪杆的震动,感受着肌肉在一次次的发力与收回中逐渐达到的极限。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暑气里,似乎也只有这种身体上的极致疲惫,才能让他那颗因为等待而焦灼不安的心寻得片刻安宁。
      霍凌端着一托盘的冰镇酸梅汤和新切的西瓜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托盘放在了廊下的石桌上,而后便静静地倚着廊柱,看着在日光下挥汗如雨的弟弟。不过半年的光景,阿铮的身形似乎又高了不少,肩膀也变得更宽阔了,褪去了少年人那种略显单薄的青涩,显出一种属于青年男子的挺拔与力量。那副身躯,如同北地铁匠用最上等的精钢反复锻打而成的兵刃,每一寸肌理都蕴含着惊人的韧性与爆发力。霍凌看着,眼神里有一丝欣慰。他欣慰于弟弟的成长,却也有些心疼,这份成长终究是用一个沉重得不见天日的冬天,以及一个望眼欲穿的春天换来的。
      直到霍铮收了枪势,拄着枪杆站在原地,霍凌才缓步走了过去。他将一方浸过凉水的布巾递到霍铮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这么大的日头,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中暑了怎么办?”
      霍铮接过布巾,胡乱地在脸上和脖颈间擦了一把,咧开嘴,露出两排被日光晒得有些晃眼的白牙。“哥,我不碍事。”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畅快淋漓的劲头。
      “过来喝些东西,歇一会儿。”霍凌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到了廊下的阴凉里。
      冰凉酸甜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便驱散了不少燥热。霍铮捧着那只青瓷碗大口地喝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兄长。霍凌今日穿了一件极清爽的湖蓝色竹布长衫,头发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地绾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这闷热夏日里的一块凉玉,清清润润的,让人看着心里也跟着舒坦了几分。只是,他似乎又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比之从前愈发地分明,眼下的那圈淡青色也依旧没有完全褪去。霍铮心里清楚,兄长肩上的担子,远比自己每日在演武场上流的这些汗水要沉重得多。
      “父亲来信了吗?”他喝完了汤,将碗放下,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前日刚到了一封,”霍凌拿起桌上的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替他扇着风,“信里说,朔州那边也入了夏,天气转暖,军中的情况比冬日里要好了许多。朔金的几个王子内斗又严重了,暂时无力南顾。父亲让你我不必挂心。”
      霍铮“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他知道,父亲信里的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却未必是朔州真正的光景。而兄长转述的这些,或许也只是拣了些能让他安心的话来说。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不知从何时起便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些事不必问,有些担忧也不必说。
      “倒是你,”霍凌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赤裸的上身,微微皱了皱眉,“练完了功也不知道披件衣服。这般贪凉,仔细入了秋要落下病根。”他说着,便起身,从廊下挂着的一排衣物里取下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单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霍铮的肩上。
      那件单衣上还带着兄长身上那种清淡的皂角与书墨混合的气息,霍铮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却也没有拒绝。他看着兄长为他整理衣襟时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心里忽然有些发堵。他想,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和兄长坐在一起,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了。自从父亲走后,整个将军府都像是一部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而精准地运转着。他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却也因此失掉了许多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亲昵时光。
      “哥,”他忽然闷闷地开口,“我近来觉得……有些无聊。”
      霍凌为他整理衣襟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弟弟那张因为练功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眉宇间却笼着一丝烦闷。他当然知道阿铮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样日复一日的圈禁与等待,无疑是最磨人的酷刑。他不能像别的世家子弟那样,呼朋引伴,纵马游街;也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奔赴疆场,建功立业。他只能守在这座府邸里,将一腔的热血与精力都消磨在那一方小小的演武场上。
      “再忍耐些时日,”霍凌重新坐下,声音放得比方才更柔和了些,“等到秋后,或许……局势就会明朗起来了。”
      霍铮知道这只是兄长安慰自己的话。他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画着圈。廊外的日光依旧毒辣,知了的叫声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里的那份烦躁愈发地无处躲藏。
      夜晚,暑气稍稍退去了一些。月亮升了起来,银白色的清辉透过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而斑驳的光影。晚风里终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人身上,说不出的惬意。
      兄弟二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一盘盐水毛豆,一碟凉拌的小黄瓜,慢慢地喝着清淡的米酒。这是他们近半年来难得的悠闲时光。霍凌似乎是想让弟弟紧绷了太久的心神放松一下,绝口不提任何关于朝堂与军务的话题。他们聊起了小时候的许多趣事。聊起有一年夏天,霍铮为了掏一个鸟窝爬到树上,结果被马蜂蜇得满头是包,哭着喊着再也不上树了。又聊起有一年七夕,霍凌偷偷带着他溜出府去看乞巧,结果被人潮冲散,霍铮一个人吓得坐在石狮子底下哭,直到霍凌满头大汗地将他找到,背回了家。
      说起这些旧事,霍铮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他的话也多了起来,说到兴头上,还会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霍凌就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时不时地给他满上一杯酒。月光静静地流淌着,将兄弟二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远处,草丛里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舞着,像是一颗颗流动的星辰。
      就在这时,老管家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月亮门的阴影里。他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对着霍凌做了一个手势。霍凌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他对霍铮说道:“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霍铮点了点头。他看着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心里清楚,定然又是从朔州,或是从宫里传来了什么要紧的消息。那份刚刚才被米酒与旧事营造起来的轻松氛围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一个人坐在石凳上,面前的酒菜似乎也一下子失了味道。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米酒一饮而尽。清甜的酒液此刻尝起来却带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霍凌才重新走了回来。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重新在霍铮对面坐下,拿起酒壶,替两人又满上了一杯。
      “哥,是不是……”霍铮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是朔州来的信,”霍凌没有隐瞒,他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以及酒液中那个破碎的月亮倒影,缓缓说道,“父亲说,朝廷运过去的那批粮草,有一部分因为暑热和路途遥远生了霉。如今军中能用的粮,只够再支撑一个月。”
      霍铮的心猛地一沉。
      “那……那怎么办?”
      “户部那边已经以国库空虚为由,驳回了父亲再次请调粮草的奏请,”霍凌的语气依旧平静,“宰相在朝会上提议,让父亲固守待援,不可轻易出战。”
      “固守待援?”霍铮的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这跟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那些文官,他们懂什么!”
      “他们什么都懂,”霍凌抬起眼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冷,“他们只是不在乎。在他们看来,霍家军的存亡远没有他们自己的乌纱帽和朝堂上的党派之争来得重要。”
      霍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喝酒吧,”霍凌端起酒杯,对着他一举,“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那一夜,霍铮喝了很多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只记得,最后自己好像是靠在兄长的肩膀上,嘴里含含糊糊地,一直在说着一些胡话。而兄长的手一直很轻,也很稳地扶着他的背,就像很多年前,他将那个在石狮子底下哭泣的弟弟背回家时一样。
      第二日醒来,霍铮头痛欲裂。窗外的日头已经很高了,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暑气又一次笼罩了下来。他宿醉未醒,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里,用冰凉的井水洗了一把脸,才觉得那股昏沉的感觉稍稍退去了一些。
      他走到演武场,看见兄长正独自一人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功,只是抬着头,看着头顶那片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霍铮走到他身后,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霍凌才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弟弟那张因为宿醉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担忧与迷茫,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城里,真是越来越像一个蒸笼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我记得京郊别业里的那片荷塘,这时候的荷花应该开得正好。那里的水是从山涧里引下来的,即便是三伏天,也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走吧,阿铮,”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去寻一点真正的清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