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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地观 ...

  •   天愈发漆黑,乌云随风翻滚,显像万千,云雾不断幻化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黑压压一片,仿佛张开獠牙要尽数吞没凡间。

      李珉慢行在山涧,山路上伴着疯狂抽条的草木,被秋风刮落飘零的槐花。

      常日里夜间的凤山中飞禽走兽总是狂妄地叫嚣不止,此刻他踏着风化剥落了表层的山石,却心觉这天的夜是不同往日的寂静。

      夜越发深邃,李珉从小一到夜间就看不清,单凭着脚下触感也常常走岔路。

      “啊。”李珉额头传来痛感,伸手一摸竟是一块巨石,抬头时乌云散尽,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来路。

      眼前像是一整条巨大的沟壑,宛如一条巨蛇爬过,远远望去前方草木皆摧倒。

      只一眼,李珉受到了极大震撼,那沟壑蜿蜒起伏,望不到的尽头,如龙行之迹,藏入深山。

      “这是……”他手撑着巨石,心中不禁喃喃道:“这得修了多少年…”

      忽的,他感到背后发凉,瞬间汗毛倒立,冷汗尽出,心跳不止,几乎欲要跳出□□。

      他缓缓转身,在身后满珠槐花掩下的阴影中,清晰地在一片深邃的阴翳下瞥见了一双散发着金光的竖瞳,他现在十分确信,这是只本事通天的大妖。

      寂静无声的山中狂风大作,槐花尽数飘散,李珉眼前瞬间白皑皑一片,像是提前入了冬,下了场大雪。

      “一千年。”在枝叶摇曳碰撞声中,李珉听见一个极轻柔的声影。

      他极力维持镇静,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原先闪着金光的地方,又恢复了原样,仿佛方才那竖瞳只是他因恐惧生出的幻觉。

      可是那百尺沟壑以及狂塞入鼻息的腥味骗不了人。

      凤山中真有着这样恐怖的妖,在世间修炼千年之久,与山同寿,与天同在。

      空气中的腥味久久不能散去,李珉天生嗅觉灵敏,胃里翻腾,李云鹤从前总打趣他是个狗鼻子。

      他也不闹,撇着小嘴跑到祖师爷那告状。

      那时他才八岁,身体尚还健全的李云鹤会跟小孩似的闹,小李珉得意忘形,总神气道:“原谅你了,起身起身。”

      李云鹤深得师爷的真传“变脸”,转眼笑眯眯地看着小李珉,一手提起来吓唬半天,直到小李珉再没力气挣,才良心发现似的放下。
      ……

      蛇妖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珉无奈地耸耸肩,长舒一口气,疲惫涌上心头,他抬着沉重的腿,趁着夜色走向远处的庙。

      也不知过了多久,站在敞开的庙门时,李珉双腿发软,一天到晚都在不停歇地赶路,他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负手而立的笑脸男人。

      今日立秋,是李珉的十六岁生辰。

      “老东西,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礼?”李珉放下背篼,拍了拍身上的灰,颇有怨念地疑问道。

      “是啊,从今往后你都得这样赶着低声下气给别人做事,不爽?不爽就对了,就是命嘛!”李云鹤走到李珉面前,拍拍红衣少年的肩头,贱兮兮回道。

      “呵。”李珉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快步绕过李云鹤,大岔着腿坐在一旁的竹凳上,刚准备询问李云鹤关于那蛇妖的事。

      “怕什么,那蛇与你,有缘。”

      没想李云鹤竟料事如神,先他一步宽心说道。

      李珉抬手取下红冠,缓缓放在一旁的桌上,他鼓着气,蹙着眉,好一副小孩闹脾气的样子。

      李云鹤见状笑眯眯伸手摸过他的头,然后转身出门欲寝,轻飘飘留下一句:“早点睡,过几天你有个大事。”

      月光拖长了他离去的影子,然后渐渐消失在庙门外。

      李珉回忆今日种种,心生恼意,烦躁地挼了把已经散落垂在锁骨下的黑发,长叹一口气,打点好庙中,山中鲜少有人,出庙时却依然带上了门闩。

      李珉简单沐浴过后安安静静地躺在木床上,一天劳碌,浑身肌肉酸痛奈何不去,困意袭来,再也撑不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是梦,李珉心想,他此刻站在云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见云雾迷蒙翻涌,天地一转,又是另一番景象。

      眼前云雾之盛,其中宫阙殿宇万间林立,那个从幼时便总出现在梦中的男人向着他走来,身姿高挺,长发如瀑,身着鎏金黑红袍,内衬白衣,乌黑的发丝随其动作飘动。

      “功课做了?刀练了?李还玉,说话。”那人问他,本该是带着严厉的话语,但从那人口中说出却轻柔如水,似羽绒般地轻抚心神。

      “做完了,练了,话好多,师父,你这一千年总是这样闲吗?”李珉懒得再理这个闲的没事干的神仙,轻甩洁白的衣袖,转身欲要走。

      却后颈一沉,他赌气地不动声色执意不从,仍旧硬扯着衣领往前走。

      结果那人力道极大,死死抓住李珉后领,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放开我!”

      “小石头精,脾性这么大呢。”

      “师父!我要动手了!”

      “试试看。”

      李珉紧皱着眉头转头一撇,自己才堪堪到那人胸口,他化形不久,看着也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小骨薄,那人不大费力,便将他整个人提了到眼前。

      “怎么不动手?”

      那人顽劣道,轻柔的嗓音在李珉耳边响起,他凶恶恶地看着眼前这人,怒目圆瞪,黯淡的灰瞳倒映出那人模糊不清的笑颜。

      小小的李珉将一只手撑在那人白皙鲜嫩的脸上,使劲推开,那人却纹丝不动地轻哼一声,调笑道:“嗯?说要打我,这会儿怎么摸上了?”

      李珉仍不服输地紧皱着眉头,却拿他无法,固执地鼓着腮帮子,小脸被气憋得通红,暗自地想再也不与这人说话。

      那人脸上笑意愈发深,无可奈何地将倔驴李珉放下,顺手揉了揉他的头,柔声细语哄道:“好,不生气,师父错了……”

      李珉眼中那人带笑的容颜逐渐模糊,只剩下那人笑盈在目,暗金赤瞳倒映出自己幼时的脸,耳边风声鹤唳,失重感袭来。

      他听见雷声的轰鸣,眨眼间那人消失不见,他长发飘散在风中,坠落于九天,天上雷云震怒,是天谴。

      天雷大作,直直劈向李珉,剧烈的疼痛伴着炽热感袭来。

      ……

      侧躺在床上的李珉突然睁开眼,舒了口气,不知所云地喃喃自语:“是梦啊…”

      之后几天如平时一般,练功背书砍柴烧火做饭。

      距离上次下山已经过去了七天不止。

      李珉如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

      他手撑着床铺,缓缓坐起身来,捋了一把杂乱的乌发,顺手扎了个低马尾。

      掀开棉被,到院里打水洗漱一番,李云鹤晨曦初起之时便在院中练着太极拳,脚步稳健,缓架疾出。

      李珉刚刚擦完脸,耳边拳风声停息,睁开眼李云鹤皱纹颇多的脸出现在眼前,十年间,相较往日,三十五岁的李云鹤欲加苍老,远比常人。

      他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们这一派往代的人都会这样?”

      李云鹤也不避讳,稍有偏颇地笑答道:“五弊三缺,短命鬼。”

      李珉抿着唇,细细思索着,耳边却传来笑声。

      “你命好,不像我,等哪天你要久久离开凤山,我这辈子的使命也就完成啦。”李云鹤豁达道。

      “能好到哪去,”李珉没什么好气地回他的话,沉默许久,又问:“不是说有人请办事儿?什么时候?”

      李云鹤乐呵呵地转身进庙,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反问:“这不就来了?”

      院门墙下的石台生了些绿意,昨日下完雨,便有些湿滑,来人却踏得轻松稳步而上。

      是一位长相憨厚的年轻人,看面相是凤山中东边村落的张家人,应是张爷介绍而来,他面上焦急万分,一见到李珉,还未开口,便扑通下跪。

      “哎,你这是……”李珉手疾眼快扶住他,却被这人跪下的力道带着,一个没稳住,相对而跪。

      “额……”李珉感觉自己有些汗流浃背,略有些尴尬,急忙道:“起起起来!”

      那年轻人也吓到了,没想到面前这位年轻俊秀的小师傅会跟自己一同跪下,赶忙抬手扶起李珉。

      李珉无奈扶额,平心静气问道:“为何事贸然进山?”

      “小师傅,小师傅求您救救咱们村,最近村里总是生出事端,接二连三的人无端横死,小儿每日哭喊,实在无法,擅自闯进凤山,来请你下山看看……”那年轻人读过书,普通话说得流利,说着说着面露惊恐,竟逐渐哽咽起来,泪如雨下。

      李珉闻言蹙着眉头,轻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哪的人,待会我跟你去看。”他轻拍那年轻人厚实的肩膀。

      “我叫张壮德,凤山东边槐安村人,您叫我小张就好,我替咱亲人感谢您小师傅!”小张语气急促,带着万分感谢。

      李珉点点头,快步回屋,披上法衣,背上那背篓,也没跟李云鹤打招呼,就毫不犹豫地跟着小张下了山。

      雨后山中路湿滑泥泞,两人却走得飞快,丝毫不惧步下艰难,顾不得其他,时间不等人,途中也没有过多歇息,不到三个时辰便到了。

      到时李珉脑子一晕,眼前发黑才想起早晨没吃饭,向张壮德讨了两个馒头,就着水咽下肚。

      槐安村上上下下透着一丝诡异,山中村往往是鸡狗最多的地方,这村中竟连一声鸡鸣狗吠都传不出。

      其实在山上远远望去,细心些便会发现,槐花村榜山傍水,地处两座青山山窝处,山谷溪流将村落一分为二,是为阴阳。

      正是七月中旬,这村中槐花较别处开得旺盛许多,此时更是正值秋冬,极易聚下阴气,形成阴盛阳衰之势,引鬼怪横行。

      李珉幼时在山中玩耍,便注意到凤山中此地环绕之气独一无二,本该是个洞天福地,百年不出妖邪。

      但为何,今年出了岔子,槐花盖过桃木,阴气溢过阳气之盛。

      “你们村中最近是不是找了点什么东西出来?”李珉眉头紧蹙,看向张壮德问道。

      张壮德瞬间张大了眼睛,极其震惊。

      “小师傅怎么知道,就在前阵子,咱们村组织修缮那边靠着山谷的灵庙,没成想在那木梁子上找到了只死不久了的黄鼠狼!嘴里衔着庙上供的牌子。都吓得不轻,”

      他说得激动,咽了咽口水又道:“咱们都很奇怪,不久便死了人,是个猎户,死像凄惨,七窍流血,见过尸体的人,脸吓得乌青,都觉得是他造的杀孽太重,也只是引以为鉴。”

      “没成想,几天后,他那才刚刚十四的儿子,就疯了,成天去庙里刨门槛,到处捡木头渣子往嘴里塞,可诡异了,给村里孩子吓坏了,成天哭闹,之后,他儿子的母亲哭瞎了眼睛,嘴里天天念叨着奇怪的话,在庙里磕烂了头,血肉模糊……”

      李珉眉头紧皱不舒,心中想到什么,望向村中个个门窗紧闭,除了风声,连一声响都无,他问道:“庙在哪,先去看看。”

      “好。”

      张壮德带着李珉进了村,借着石桥走过山谷淌下的溪流,李珉顺势低头看向水中,他瞟见缕缕黑雾随流水化成丝状流向村中各处。

      “怨气?谁的冤?”他心想着。

      桥对面便是张壮德口中的灵庙,刚走近些,里边便传来阵阵女人震天动地的哭喊声。

      “呜呜……啊啊啊…死鬼你怎么就走了…呜呜呜呜……啊……别过来……求你了……啊啊呜呜…呜呜呜……”

      异常诡异。

      李珉从背篼中抽出师刀,铜环作响。

      他丝毫不慌地踏进庙里时,女人跪坐在地上,对着空气哀求,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向她逼近。

      张壮德非常忌讳这些人和事,庙外只余风声,处处透着令人心生恐惧的气息,进不是,不进也不是,在庙门犹豫徘徊许久不定。

      最终还是跟进了庙里。

      入眼便是李珉举着师刀对着那疯癫的女人面前利索地挥下,瞬间原本哭喊尖叫不停的女人止住了声。

      他再眨眼,就见李珉手里凭空出现了一只年岁不小黄皮子,李珉捏着它的尾巴,黄皮子喉间呜咽吼叫,不停地晃动身子,想要挣脱那清瘦看似无力的手。

      他正张大嘴巴注视着这一幕,震惊之余,那黄皮子竟开口说了话。

      “小子,放开!爷得了令,你们奈何不了爷,爷要他一家血债血偿!”

      李珉闻言大概明白事出为何,轻哼一声,语气不悦地反问道:“你的令只管那猎户,跟他的妻儿无关,我怎么奈何不了你?”

      “爷自修行百年来,这世间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因果循环,总得偿还万倍!”

      “可你还害了其他人,这两山因你起冤,阴气聚集,胜过阳气,引鬼怪邪祟尽往,你这样,也是得了城隍爷的令?”

      “你,小子!最好别多管闲事,免得落得像你那一脉先辈一样的下场!”

      “呵,你管我。”李珉被气笑了,这黄皮耗子拿这事激他,可他不吃这一套,他捏着师刀狠狠咣当一声锤在黄鼠狼头上,铜环作响。

      黄鼠狼脑袋一晕,吃痛地吼叫。

      这灵庙供的是土地公,至于为何不叫土地,而叫灵,也许是村民的美好寄愿。

      他将黄皮耗子提到那香坛面前,闭上眼,挥舞着师刀成讳诀,看架势,是要请土地老爷来评评理,当个和事老,土法官了。

      再睁眼时,一位仙气飘飘、慈眉善目的老者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李珉毫不客气地开口:“你是这的土地爷,这事得你来管。”

      土地爷仍笑眯眯地望着,环顾了四周,目光聚集在眼前的晃眼的一抹红,瞬间睁大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磕磕颤颤惊道:“凤凤凤凤凤凤……”

      半天没“凤”个明白,再看仔细了第二眼,才抬手闲情地顺着白苒苒的长须,神情缓和低语念道:“原来是五德仙君……”

      他忽然顿了下,惊慌地看向李珉,细细打量了下,直到瞥见李珉凌乱的额前发下,隐约眉峰下那双黯淡的灰瞳。

      他认得这双眼睛,当年九天之上雷霆振怒,火光烛天。

      这双灰瞳的主人伴着冲天煞气,迎战数位神君,迎下数道天谴,毫发无伤。

      土地突然心生极大的威压,结结巴巴地念叨:“五五五五五五……”

      李珉看着这个似乎有些老年痴呆的土地爷,颇有些沉闷,不大有好气道:“我什么我,判事啊。”

      随后他捏着黄鼠狼毛茸茸的尾巴在正慌张无措的土地爷眼前晃了晃。

      黄鼠狼怒挣着腿脚,尖叫道:“别他妈晃了!”

      土地爷这才反应过来,用法力驱动捆仙绳,让这只奋力挣扎的黄皮子再也无法动弹。

      “凭甚么,凭甚么!张老三将我尚还年幼的子孙几个捉去,将他们还未长成的尖牙拔去,四爪尽断,不让我孙死得个痛快,扔给他那宝贝儿子,我子孙几个,嘴中被塞满了木屑,含恨而死,血流满地,死不瞑目,凭什么!如今才死他一个,我那几个乖巧的子孙却,却一个,也没留下!”

      黄鼠狼面目狰狞,犬齿尖牙在怒吼中咬破了舌头,腥臭的血液顺着吻部浸湿了那粗糙深黄的毛发。

      李珉眉头稍紧,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旁边坐着失了神蓬头垢面的女人,她眼睛早已哭地稀烂,血水相融从眼中流下。

      张壮德被这面状吓得双腿一软,靠着墙瘫软了下去。

      李珉深邃的瞳孔晦暗不明,他转头看向黄鼠狼的眼睛,缓缓说道:“可你也会遭报应。”

      “世间果报皆有因,有应。黄鼠狼,你修行不易,若是还对这世间有留念,就跟着老夫,好好赎罪,何必为了世间的恶破了自己的道?老夫念你百年不作恶,常结善缘,放你一条生路。”土地爷面目慈和地说道,眉眼低垂,眼中尽是怜悯,藏悟善恶分明。

      李珉见黄鼠狼又要发作,劝道:“作恶终有报,张老三在下边也会受到因有的惩罚,至于他的儿子……”

      他停顿了会儿,抬眼看向屋外疯狂向嘴里塞泥土木屑的那个少年,淡淡地说:“不是已经遭报应了?”

      黄鼠狼许久未再开口,面上怒意减退,他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笑讽道:“那又如何?你的道又能撑多久呢?你不过还是个孩子,这世上总有善恶不分,你……呜”

      李珉抬手迅速将向张壮德讨来吃剩下的馒头干脆利落地塞到黄鼠狼嘴里,语气极轻道:“那以后再说。”

      土地爷还眯着眼,面上神色自若,他看像李珉,心生感叹。

      “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什么没变,你见过我?”李珉有些疑惑。

      “从前。”土地爷回答道,还未等李珉再问,望着庙外山色空濛,开口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吧,有缘再见。”

      五德仙君

      土地笑眯眯地,带着黄鼠狼一同散入山中烟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地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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