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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地观 ...

  •   太阳早早藏些灿烂在山头,庙外水流潺潺,林中鸟兽鸣叫。

      灵庙中那仙风道气带着那只作孽可怜的黄鼠狼散入烟云之中,只剩下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和那痴傻的儿。

      红衣少年送走了含冤的小黄鼠狼,又送走了其他被邪祟侵扰不明不白横死的无辜人。

      其实所谓“无辜人”并非无辜,因果报应循环往复,永世不落地惩罚了自古以来所有作恶多端,常造杀孽的人们,所以,无论谁死,都是此生应得。

      张老三同他儿虐杀生灵,他老婆也曾吃下他从蛇窝中掏出的蛋,另一户横死路边的张九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酗酒后常常打骂妻儿,院中夜夜哭声不断……

      往后百年无数这样尘封的故事被后人广泛传颂,引之以为戒,寓意深远。

      事了,青山之冤被抹去,槐花村恢复往日的生机,狗吠济民,道上又出现嬉笑奔跑的孩子,在田地中耕耘的人儿。

      村民聚集在村口哭天喊地地感谢着李珉,诉说着功德无量。

      “小师傅您慢些走!”
      “我们是懂规矩的,您拿起……”
      “拿起拿起!”

      李珉有些无奈地笑着,不好拒绝这些热切的感激,背篼里的空档被塞满了粮食,连脖子上都挂上了些用口袋装好的腊肉香肠。直到实在背不下也拿不下,他急道:“唉,不用了不用了,与其拿给我,不妨让自己吃好些,拿回去煮给孩子吃,给我作什么。”

      随后将手里的东西都又塞回了那些村民怀中,只留了些油米。

      村民日日惶恐不安消散,满怀希望地笑待明日。

      李珉提着米,瞥见了蹲在角落黯然神伤的张壮德,抿了抿唇思索许久,他轻步走到张壮德面前缓缓蹲下,舒眉问道:“怎么了?”

      张壮德抬起头,水亮灵光的眼里布满血丝,他嗓音沙哑声音沉沉:“那死去的人呢?他们还会开心么?他们做错了什么?”

      李珉歪了歪嘴,不确定回道:“也许吧…就像那只黄鼠狼说的,世间因果报应明了,连我祖师那样的功德也逃不过不是?”

      张壮德沉默不语,他吸了吸鼻涕,抹了把脸,强撑着笑道:“命里无时莫强求,对吗?”

      李珉笑笑,附和着:“是啊。”

      “小师傅,你赶快回去罢,再耽搁,上山天就黑了。”

      “好。”

      “小师傅,再见。”张壮德笑着道别,李珉也笑着应下。

      可没成想,却是最后一面。

      ……

      等李珉再次见到这张脸,是在凤山门外的一条小道。

      李珉心情饶好地踱步在那开满野花的路上,半途鼻尖却涌进浓烈的血腥味,眼前忽然惊现一抹暗红。

      他心有不安,循着斑驳的血迹,撇开长势旺盛的挡路野草,看见了让他无论过去多少年也难以忘却的一幕。

      地上躺着一具血肉模糊,被掏空内脏了的断颈尸体,深红色的血水沁入湿润的紫土,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李珉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在瞥见那尸体的脸时,再也抵挡不住心底汹涌袭来的恶心感,喉中溢出胃中酸水吐了一地。

      “呃…”李珉撅着眉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粮食,心中悲恸,泪水模糊了本就不大清晰的视线,他咬紧牙关,不愿发出一丝呜咽之声。

      视线模糊,他却隐约望见远处一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青之色,似是鳞甲一般,泛着凌冽的冷光,他想到山中妖兽,恐惧漫上心头,顾不得半边嵌在湿泥中痛苦狰狞、早已冰凉的尸体。

      李珉再顾不上身体僵硬,浑身颤抖着,他一路狂奔,连哭都被抛在脑后,脑中满是初次见到张壮德那憨厚的面孔,久久驱之不去。

      他脚底愈发沉重,疼痛布满全身经络,但他不敢停下,也停不得。

      凭着记忆一路狂奔,眼里湿得厉害,最终寻到一处柔软跪了下去,垂下手撑住的却是庙里蒲团的触感。

      抬头看见神坛之上祖师的金身像,泪眼婆娑,滚烫滚烫地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道道水痕,滴落到地面,湿润了青石地板。

      “啊……”李珉声音沙哑不堪,呜咽哭腔不断,双眼哭得通红,面上也起了些红疹,眼尾泛红。

      不知哭了多久,庙中只剩下烛火微弱的光芒,以及从门窗缝隙中探进有了形状的姣姣月光。

      夜愈加深邃,凤山上黑云压顶,雷鸣电闪,瓢泼大雨随雷霆霹雳倾倒而下。

      凤君像上,那赤金人蛇面眼部镂空处,赤金瞳隐约可见其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寂静的夜里,李珉仿佛听见一声轻笑,心中悲恸冤屈尽数而散,脑中挥之不去的浑浊寂灭,取而代之是清明之意。

      紧闭庙门被缓缓推开,背后传来木材摩擦的吱吱声,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

      “李珉。”是李云鹤,他在外边待了许久,直到李珉不再呜咽,渐渐平息时才恰时推门而入。

      “我错了吗?”李珉声音微弱,极其嘶哑,语气却十分平静,仿佛置身事外,他想起林中泥泞不堪中死不瞑目的张壮德,和那一团隐藏在从中的青色鳞甲。

      李云鹤面上慈悲之色,却是淡然一笑而谈道:“那个孩子的死不是你的错,无妄之灾罢了,其他的,应当是你的因果,我掺和不得,也不是我能掺和的,须得你来解。”

      李珉抬头仰望神像,眼中虔诚,黯淡的灰瞳中倒映出那赤金瞳泛出的光。

      “我的,命么?”他面上再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毫无波澜,毫不夸张地说,是像失了魂般浑噩,眼里读不出丝毫情绪。

      “早些睡。”李云鹤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话,李珉跪坐坛前也不知他是个什么神态。

      他退步出了庙门,那常伴笑意的眼里泛着泪花,随着离去的步子,长长的叹息借着风飘散至万里山川。

      李珉仍然跪坐在神像下神坛前,不动如松。

      他眼皮微沉,如果在坛前睡着,那是大不敬,会引祖师爷忿怒,遭受师罚。

      可在他闭上眼时,分明感受到了头顶发丝传来轻抚。

      在陷入酣睡之前,分明耳边飘过一缕似有浓浓笑意的轻语。

      至于到底说的什么,他也记不太清了,只是隐隐感到些许安心,就这么跪坐在祖师身下,陷入了沉沉困意之中。

      就着跪坐的姿势入睡,虽远不比平躺在柔软舒适的铺上舒服好睡,李珉却也睡得香甜。

      待他醒来时,清晨温润的阳光如玉,探进了庙中。

      一夜无梦。

      李珉昨日一整天也只吃了一个半的馒头,一路的忙碌和惊恐、悲恸让他忽略饥饿,直到早上从床上爬起时两眼一抹黑时,胃开始痉挛,才忽的想起这茬。

      李珉淡定地去煮了稀饭,盛了碗,长发垂落胸口,隐约盖住了瘦弱的肩头,他看着清瘦,却并不显得小鸟依人,身上总散发着沉稳内敛之气,因常年握刀干活,白皙的手并不细嫩,手心虎口都生了几分茧。

      那透着青筋的长指扣住碗口,饿极了,稍有些急促地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感到胃里撑得慌,锅中稀饭见底,才放下碗,收拾着。

      背后传来清晰的脚步,李云鹤身着一身黑袍,瞥了眼锅里稀饭糊糊,调侃道:“胃口大也不长肉。”

      李珉垂着眸,认认真真地洗着碗筷,也不理闲得没事干的李云鹤,直到锅碗瓢盆通通一并放好,才转过头,声音低沉道:“我想去……”

      他还没说完,李云鹤挥了挥手,了然道:“去吧。”

      李珉背上一旁的箩筐,里头装的尽是些丧事用品,线香供品,木牌和刻刀。

      和一个足以装下一个人的布袋。

      他穿着一身黑衣,踏下庙院前青石台阶时未被一并扎起的碎发随风而起,掠过灰暗无神的眸。

      缓缓走过大大小小的山路,明明是早已走过无数遍,本应是良辰好景,同从前那样每每路过便心旷神怡。

      此刻却是无比陌生,秋日的林中百花开尽处处萧瑟,草木摇落。

      再次走到山外令他在夜里思绪不停,光是想起便要酣然泪下那块草木丛生泥泞不堪之处。

      他狠下心向里走,恶臭味充斥着鼻腔,极力镇定,却在看见那具青紫生了些斑的冰凉尸体时心跳骤停,胃里翻滚。

      好不容易忍下,他紧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直面那死不瞑目的人儿。

      人死后的尸体会生出尸毒,他早已做好防护措施,细细慢慢地为张壮德殓尸。

      殓了许久,他抬手将那双仍睁开的眼睛覆下。

      “对不起。”李珉轻声道,心中自责。

      他小心翼翼地将僵硬的尸体抬入早早撑开的布袋,扛起,前往远处山下的槐花村。

      李珉进入槐花村时,村民们见着他还欣喜万分地打招呼。

      “小师傅!”

      李珉抿着雪白的唇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等到他走近,村民们发现他背着个怪状的布袋,纷纷心惊胆寒。

      自从昨日到现在,他们再也没见过张壮德。

      张壮德也是个孤儿,在叔叔张四家住,张四一家并不待见他,他每日勤勤恳恳地上学读书,为的就是能走出这深山老林,离开山里,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他性格憨厚正直,待人真诚,为人善良带着怜悯,聪明出众,失踪许久,找他的人竟寥寥无几。

      只有村里几个孩子时不时问问:“张哥去哪了?”

      大人却无所谓般,毫不在意地回道:“哪个晓得?”

      最后也不了了之。

      现在李珉突然到访,还背着些白事用的器物,村中人瞬间心知肚明。

      通通都默不作声。

      李珉不在理会这冷漠难测的人心,在他们眼里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了,若不是邪祟鬼怪困扰到自身,他们不会在意黄鼠狼的灾怨。

      若不是张壮德来找他,这整个村子将无一幸免,可这群无知无觉的人不晓得,只顾着自己。

      他想起张爷,想起张爷常常居住在槐花村,是这儿的人,却久久没能碰见,便是想到先前道别时。

      见一面,少一面。

      “再见,就不必说了…啊,”李珉有些失神,喃喃道。

      随后他看向身旁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勉强地勾了勾唇问道:“小孩儿,张爷呢?”

      “我老汉儿说他死了!埋到那的!”毫不避讳的回道,说完指向靠着山边的一小团桃树林下。

      李珉轻嗯一声,敛下面色,驮着箩筐和肩上沉重却又轻飘飘的布袋,走向那片桃树林。

      在郁郁葱葱的桃林里乱窜一通,终于找到名叫张爷那座小土堆,在一颗桃树荫下。

      他缓缓蹲下,抬手轻拍石碑,轻声笑道:“张爷,我来看你了。”

      石碑上张爷依旧严肃,李珉看着这黑白不清的照片,脑中却浮现出张爷那脸上皱纹舒展时豁达的笑。

      李珉突然笑了,随后起身干脆地走了。

      他为张壮德另寻了颗长势不大旺盛的桃树,将箩筐和布袋放下,在箩筐里抽出把不大不小的锄头,撸起袖子,费了好大力气,挖了两三个小时,才挖出一个能让人躺下不会感到拥挤的坑,他躺下试了试。

      “刚刚好,不会挤。”

      李珉将张壮德轻轻地扶入土坑,将他埋成一个新鲜地小土包。

      他灰头土脸,衣摆也沾染了泥土。

      取出木牌,拿起刻刀,细细刻上了字。

      他眼藏悲哀,嘴角带笑地着看向立在土包前的木牌。

      小张张壮德之墓。

      一阵风拂过,吹来白灿灿的朵朵槐花飘至土包前,稀稀疏疏的树叶摇晃,将李珉心中无数思绪一并吹了去。

      安置好张壮德的尸身,李珉背上箩筐,又去了张爷那颗桃树下,他拿出箩筐中层层粗糙的黄纸,一张飘一张地烧给他,等到烟火散尽,他又拿出了早早备好的酒。

      “凑合。”李珉将酒倒在土堆前,酒香溢满空气,飘向四处。

      随后他趁着午后高挂的太阳还在,赶回了凤山,他再也没见过那青绿幽暗的鳞甲,之后无论多少年,都日复一日地走自己的道。

      转眼就是三年,凤山中桃槐相生,四季轮转,山色粉了绿,绿了白。

      每至春季时,山中桃花开尽,尽了一片粉红,槐树绿叶作伴,尽显生机昂然。

      每至秋季时,山中槐花开遍,铺了一片雪白,桃树翠枝而衬,总添生气萧瑟。

      第一年,李珉十七岁,跟着李云鹤在山里时不时转悠,辩福地洞天,点山中奇穴。

      第二年李珉十八岁,第一次自己出山进城,在城中遇见一位年龄稍长他些的道士,穿着常服,拿着罗盘,正给人看风水。

      他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便凑了过去,没想还立了些功劳,那道士豁达得很,将得来酬劳分了他一半。

      吴挫是个三清山的正一道士,在蜀中读大学,今年大四,正是放暑假,马上就得回三清山去。

      他问了李珉一连串的问题。

      “你哪的人啊?”

      “凤山。”

      “那是哪啊,你有身份证嘛我看看。”

      “身份证是什么?”

      “哈?你你你真就一直住山里啊。”

      “嗯。”

      “那你知道手机不?”

      “你们手里那个,对么?住在山下的人也有。”

      “对了,走带你去买一个!”

      “啊?”没等李珉反应过来,吴挫便勾着他的肩带他去了手机店,办卡用的自己身份证,可仁义。

      李珉很聪明,起初像个老年人一样摁屏幕,但他学得很快,吴挫教了他一会儿,就能流畅使用了,甚至在里边扩了不少知识面,他看完才心觉自己这么落后。

      他们加了微信联系,吴挫说自己得赶快走了,便道了别。

      就这样,李珉交到了他此生第一位的挚友。

      与吴措再见已经是第三年秋天,李珉十九岁。

      初入世的少年尝过人间冷暖、人心叵测后,仍心怀怜悯,只是比从前愈加冷漠,待人愈加冷淡,但滚烫沸腾的心一直未变。

      山风大作,风行于地上,上巽下坤,是为风地观。

      卦理昭然:风行大地,看尽荣枯不改滋养万物之德;人立红尘,历遍冷暖难移济世度人之心。

      便是观卦意之深处的慈悲,李珉身上亘古不灭的坚毅——世人笑我讽我,我仍观其疾苦,渡其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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