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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地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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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之时,混沌之初,九天之上,凤君应混沌之气而生。他以凡人血肉之躯,于凤山力战四大凶兽其三,降而囚之,成就战神之名。
其诛妖伏恶无数,功德圆满,却引得浑身煞气重重,飞升之际,天雷震怒,他硬以肉身承下三道天谴,踏着通天云梯,血染九天,终入天门,位列仙班,世人敬畏其威名,亦敬仰其功德。
当年凤君一战净妖氛,血战之地妖气散尽,群山万壑应运而生,其凡间信徒为平衡阴阳之气,将槐、桃杂然相植,此山灵气充沛,为一方福地,天道将其归为凤君庇佑,
凤君一脉信徒弟子世世代代隐居凤山,因其法脉煞气深重,只杀不渡,传承其法者,多行善事,最后却仍落得五弊三缺,个个短命。
三千年一晃而过,时代变迁,凤山昔日辉煌不再,如今也只剩下两人。
一个瞎眼瘸腿的李云鹤,一个体弱多病的李珉。
七月十五,山中鸟兽轰动,一位头戴赤金冠的红袍少年,身背竹篓法器,踏着满地槐花奔袭山下,稍有些长而杂乱的青丝被红绳束缚,随着列列秋风飘拂。
“李老头说一定要未时前到山口……”
李珉慌忙赶下山,脚下不曾停歇,途径之处鸟兽四窜,他乎地停下,抬头望天,烈日当空。
“正午,还有一个时辰,遭了。”李珉喘着粗气,瘦长的手撑着膝盖,嘴唇相较出门前更加苍白,额头上也起了几滴细小的汗珠。
他歇了许久,心生一计,捏起剑指划诀,随即拔腿就跑,鸟兽惊叫漫天,竟一个时辰不到,一口气跑到了山下。
山口陈旧的木牌前,早已站着个佝偻着的杵拐白发老头,李珉远远见他在山门前等候,跑过去气喘吁吁地问候:“张爷,久等,走吗?”
张爷早早便等待在山门,盯着木牌上篆字许久,见着这少年巫师从远处奔来,伴着兽惊鸟鸣,才明白其“问事不进山,有事巫自来。”之意
李珉随着张爷一路到了户人家,那家人有两个孩子,近一个月总是夜哭不停,另一个白日总是长睡不起,一家六口人,见发生这样的情况,想起今日七月半,多少有些慌张,全家上下拜请张爷去请凤山上高人。
那家的老人见来人竟然还是个相当稚嫩的少年,同竹竿一般细长的身子,看着没几两肉,诚惶诚恐道:“嘞……张爷嘞看起还是个细娃儿,得行呐?”
张爷闻言皱起眉头,抬起竹拐将水泥地打出声,气汹汹地责备道:“莫乱说话!赶忙点,带小师傅克看!”
那老人合着手连忙点头焦急道:“小师傅,小师傅,在嘞儿……”
李珉耸了耸肩,没急着去看孩子,侧头审视了番四周,注意到院中那颗发得旺盛的槐树,细指摩挲着下巴,嘴里喃喃道:“三山环抱,院中种槐树,又是老人又是小孩儿,怪不得…”
李珉屈身放下背篼,将放置于顶端的赤金人蛇面戴上,象征凤君灵威现。
灵煞之气运转,晦暗无光的灰瞳在面具缝隙下闪起丝丝金光,再从背篓中掏出大把朱砂泡酒红绳,染红了白皙覆着薄茧的细手。
他拿起红绳,走到那颗差不多有个人高的槐树,那槐树开着惹眼的白花,长势旺盛,费了好大力气才用红绳将其满枝缠绕。
李珉随意拨弄着那些白的晃人的槐花,转身对着那老人家,漠然说道:“生了些灵智,砍了造孽,我弄完你们就别动它了。”
张爷今年九十三岁,仍旧生龙活虎的,是总爱蹦哒、热心严肃的长寿老头,他是个懂规矩的,给李珉递来主人家房里破旧的老陶瓷碗,里头盛满了井水。
李珉微笑着点头接下,左手中指无名指尽数曲起顶碗底,单手端着碗,另一手掐着诀对着水比划着,水面波荡,气添其中。
许久才拿着碗抬起步子围绕挂满红绳的槐树走,槐花白皙得似要盖过朱砂的赤色。
他围绕槐树转悠一圈,抬起碗中法水,细指粘水弹向槐树,开始绕着槐树跳起神秘的舞,红裙随舞而动。
嘴上不停高歌空灵的音韵。
“槐树啊槐树,主人家令你生令你长,莫去捉弄,把孽造,把业吆,如今巫来到,放你生路,收得主家灵,便以恩报至……”
直到碗中法水见底,气尽数洒去,烈阳当照,云雾从槐树底下腾空而起,驱向屋内,被那沉睡的孩童吸入鼻中。
李珉摘下面具,收拾好东西,背上竹篼,转身时面上仍旧带着那抹客气的笑,招呼愣神的主人家几个,和张爷道:“张爷,走吧,下家去。”
张爷面带尊敬,紧闭的唇微颤,点了点头,打着竹杖走在了前头。
李珉抖了抖肩上背篓,抬腿欲走,身后院中传来阵阵孩童的嬉笑声,主人家几个愁容尽散。
小孩的爹娘年轻不懂规矩,那老人却是反应过来,赶忙跑进灶屋拿了小袋米,小袋糖精急急慌慌追上李珉,将东西塞进他的手中,嘴里谢言不断:“师傅谢谢您呐,哎呦,功德无量……慢些走哦。”
李珉边走边笑道:“还是得快些。”
走在前边的张爷充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他帮人请巫请了大半辈子,曾听过不少这样的发自肺腑之言,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
也见过不知多少人面禽兽,听过多少凶言恶语,乃至将巫赶出院门,恶骂其祖师。
山上的巫仍是以笑面相迎相送,嘴里总说着:“走得好!病来巫来,病去巫去……”
他送走了李珉前几代好多年轻人,那些年轻秀气的面孔多少年在自己记忆中久久散不能去,那是一个个善良,热心,淳朴的少年人,像眼前这个红裙少年般明亮鲜活的生命。
又到了一户人家,李珉抬眼远远看去,院落孩童满地跑,柴房木材堆满仓,当家的是个中年人,一家十多口坐着长板凳在院里笑谈风声,磕得满地瓜子壳,院门口拴着条大黄狗正哈着舌头打晃着毛糙的尾巴。
李珉心知这是个财旺的大户,还有段路才进得了门,他转头看向张爷,问道:“祖祀?”
张爷点头,声音沙哑:“这主家有钱,这当家的刚从北平回来。”
李珉轻嗯一声,不久随着张爷进了院,这家人不大懂规矩,他其实不大高兴,他微微蹙眉,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老一小直挺挺地站在院门口许久都不曾有人迎接。
张爷有些站不住,气涌喉头,狠狠咳嗽几声,震着竹杖,却不好发作,蹙着眉头喊道:“你们谢家莫得规矩了?”
十几口人连着小孩一起转过头看向两人,目光聚焦在那个红衣戴冠少年,没什么敬意地上上下下打量,那当家是个识时务的,连忙鞠躬哈腰地小跑向李珉,给他敬烟。
“哎李师傅。”
李珉不会抽烟,不过有时候主人家给了也不会拒收,微微低头叼在嘴里,再抬手取下。
谢当家在外创业当了个企业家,忙得常常顾不上家,很少回老家,他们这一行最信命和运,显得比老人家更敬重巫。
李珉点着头,抿着唇勉强笑笑,偏头看向坐在上席的两位老人家。
谢当家抬手将李珉请向院中,众人紧紧盯着李珉看,目光如炬,烫得李珉心悸。
他在一旁放下背篼,兴许是情绪影响,动作相较甚缓,忍住没撇嘴,这是大忌,上门请神不可言丧,不可垮脸,不可遇事不行。
翻找许久,他将一块一米宽方形红布铺在两个老人家面前的桌上,用竹竿在两边竖起门帘,将凤君像规规矩矩地摆上桌,端上香炉,焚香烧烛,将香米撒满四周。
后退几步,一手中拿着师刀,刀柄成圆环状,挂着大大小小的铜环,一手捏着牛角号。
祖师像在此,便不戴面,李珉深吸一口气,两颊鼓起,有规律地缓缓吹响手中牛角号,一边又挥舞着师刀,铜环与牛鸣共唱。
他在桌前跳起傩舞,嘴里唱着:“凤山有灵,祖师有愿,主人家有意亦有缘,纵使散尽几分财,求得保家保平安,吉年吉月吉时辰,还愿祖师显神通……”
不知在桌前跳了多少转,唱了许久不停,坛中香火旺盛。
李珉一跃而起翻身半跪坛前,口中牛角号声不停,抛起师刀,铜环哒哒作响,直直落下。
连同一起被抛起的,还有李珉跃起时迅速抓上的三对卦。
他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师刀,和地上三对卦的分布。
他缓缓念着,声音极小:“青龙折断腰,不断八轮桥。子龙封山去,韩信定不饶。”
卦象尽显:求财不利,单月虽可好,口舌是非,疾病缠身,人身不利,人心惶惶。
李珉心道不好,他瞥了眼周围主人家的表情,满是不屑,仿佛将这场祈福当做白日无事的消遣,眼里满是对封建迷信的鄙夷。
他忽然明白祖师给出这卦意在何处了,这家人本就不信鬼神之说,而是心中对两位老人有愧不敢当,故请他来祈福祭祖。
好一个堂前尽孝。
谢当家见李珉跪在桌前久久不动作,原先奉承尊敬的语气散去,转而代之的是烦躁,轻蔑和质疑。
“纳闷的,小师傅你咋个不动了。”
连院里的孩童、年轻人也跟着哄哄吵吵地闹着。
“咋个了?”
“嘞是作撒子。”
“得不得行哦。”
原本怒气缓和的张爷有些站不住脚,面露不悦,但李珉还未施完,便没作声。
既是不诚,法便不灵,规矩也不必守了。
李珉闻言眉头紧蹙,有些沉不住气,他缓缓起身,抬腿跨过底下的师刀和卦,拿起桌上的线香,悬在空中,对着凤君像弯腰,香火顿时凭空燃起,烟火直直而上。
他敛着眸,眼里黯淡无光,轻声呢喃道:“深得祖师教诲。”
不再理会周围那些无知、张狂,自以为是的人们,他抬头望天,灰瞳在阳光下明媚,眼尾被晒得泛红。
天风大起,云卷云舒听雨声,凉意尽落眼中,却有丝丝暖意。
细长的水珠顺着他泛白的脸颊流下,他突然想起,李老头说今天要带伞。
香火并未被雨水熄灭,反而欲烧欲旺。
总不信邪的这家人总算有些怕了,也不过只是怕雨水淋湿自己昂贵的衣裳布料,怕灰尘侵染那一头保养得光滑透亮的青丝。
他们不顾眼前的神坛和少年,连忙搬走所有在院子里的物件,慌乱中香坛被嘻嘻哈哈的孩童打翻,香灰落了满地,连尘土都激不起。
李珉眼中白里透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天色刺眼。
那家人做得愈加过分,张爷同红衣少年一同站在雨中,原本佝偻的脊梁忽然显得无比挺直,他脸上挂着盛怒,眼中的情绪难以言喻。
李珉自谓自己不是圣人君子,紧紧闭合的淡唇刚有些缝隙。
此时,另一个孩子用自己有些湿润的衣裳擦拭桌上的神像,却总也擦不干上边的滚滚流淌的水珠。
在流泪么?
不知是在问谁。
那孩子实在没法,焦急地将神像捧起颤颤巍巍地递在李珉面前。
“做什么,滚回来!”父亲恶狠狠地唤他。
他眼中透着一分常人少有的怜悯,和目光中闪烁的丝丝期待,期待这个失意的哥哥能再捧起神像,期待李珉能再信世间人一次。
李珉面上被雨水浸透得冰凉,他有些吃力地勾出一丝难堪的笑容,清瘦乌青的手接下神像,挽在怀中,伸出手碰了碰小孩被润湿的头。
“谢谢你。”
说完,那孩子急急慌慌地跑回屋里,屋里传出喊骂声,李珉没心思再去听清,看着陪他淋雨的张爷紧皱的眉头,他不同往日的动作迅速收好东西,拿出伞,背上背篼,脸上仍旧尽力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
张爷叹了口气,想要开口安慰,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咽喉干燥得像被利刃卡住,声带每次颤动都像痛到了心里。
“走吧。”李珉走向张爷,手中的伞倾斜,张爷年纪大,淋不得雨,若是他如这家人一般自私,可是要挨天谴的。
云中闷雷轰鸣不断,主人家并未注意到两位客人静悄悄地走了。
他们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的离去,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
李珉将张爷送到家门口时,他面上仍带着笑,张爷情绪复杂地看着他,疑问道:“那卦是……”
“那家人心不净,口舌相拌,疾病上门破财来灾。”
张爷释然地笑了,他激动地砸着竹杖,哈哈笑道:“哈哈哈……我就晓得!”
李珉也跟着笑,心中因张爷减去几分恼意,他眯着眼笑着,语气却淡薄透着凉意:“都是命啊……”
寂静许久,在转身离开时,抬手朝张爷挥手告别。
张爷口中不忌讳地说:“见一面,少一面了,李珉,再见,就不必说了。”
“怎么会,张爷你命好着呢,李老头说过的,虽然他还说我的命也好……但是我也算过,张爷你的命,是真的好!”少年心直,心中有念,有感而发,不客套,不吝啬。
其实他的命并不好,他觉得李老头是骗他的,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六亲无缘,从小寄居在一户好心人家中,连名字也没有,从他记事起,小病不断。
在四岁时莫名大病不愈,原先收留他的主人家嫌他多灾多难,实在晦气,将尚还年少的李老头请来,暗暗准备把他送走
可谁知,李老头竟开口指明要人,那主人家高兴坏了,把年仅四岁的他如烫手山芋般抱给了李老头。
李老头叫李云鹤,云中飞鹤,逍遥自在,彼时正青春年少,再过一年就起二了,早早对命有感。
他接下这个年幼的孩子的当晚做了个梦,梦见红衣祖师嘱托他照看这个命苦的娃,给这娃起名叫李珉。
李珉命中带劫,八字阴差阳错永差圆满一步,劫煞、孤辰、宿寡更是其预兆着他孤独寂寞度过余生。
之后,李珉就一直住在山里,李老头教他识字,道理,命理,传他法脉。
只有凤山上的生灵同他讲话,陪他玩耍。
李老头说今日是他十六岁生辰,赶他下山给人做事,开个头。
这是他自进山以来第一次去别人家,他上山后只熟识三人。
一个是山上的李老头,一个是给人请巫的张爷。
另一个人在梦里,穿得贵气古朴,鎏金黑红袍白衬,黑发如瀑,总挂笑颜。
……
雨渐渐小了,刚见着山口木牌,他盯着木牌上几个字看了许久。
“问事不进山,有事巫自来”
一手卜卦之术,算得了天地万物,可算得尽人心么?
李珉想着摇了摇头,再抬头太阳从云中钻出,辉光照耀着整座凤山。
山风拂过,鸟兽不再喧哗,红衣少年沐着黄昏,漫无目的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