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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之部落的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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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的月光泼洒在河流水面,有些凉意的夜风吹来,荡漾了粼粼波光。
茅草和木头扎成的寨子,一顶顶乳/房似的排列在河流西岸的平地上,东边则是一片铺着足以没过少女小腿的白草地,微微形成了坡度,像个背扛高壮的穆卡亚树而匍匐在河边饮水的巨人。
草丛间有幼小动物的影子一窜而过。
扎着一股粗麻花辫的女孩抱挂在树枝上,猫儿一样弓着身子,草裙掩着的尾椎骨则抵着粗壮的树干。
窄长的脸上涂着用白黏土和墨水画下的古老祝福咒纹,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定定的,很久才眨一次,让那属于猎手的冷静目光透过宽叶间的缝隙,仔细观察蹲在下方草丛中的小身影。
月光抚摸着她一样赤红的皮肤,好像这个女孩就是古老的神话里月神的孩子。
……当然,如今这些异教的神话是不能再在外边的世界随便讲的了,因为教会和灵监司这两大世界性权威机构都已宣布,夜晚那轮永不褪色的赤红月亮,正是救世主圣洁的化身。
灰毛的野兔缩起身子,抱着穆卡亚树的袋状果实咔咔啃咬。
红皮肤的女孩蛰伏不动,右手抱紧了远不如树干粗壮的细瘦树枝。
女孩想起前两年,她还能轻松地站在这根枝条上,而现在这样艰难地趴着,还会将枝条压弯到恐怕快要断掉的程度,长大实在是一件令人惆怅的事。
与此同时,她悄然伸出左手向后腰间摸索,拔下用绳子捆着的一支巴掌大的勾形石刀。
夜风冷冷清清,宽大的叶面彼此摩挲,沙沙唰唰的脆响大作,与部落寨子前挂着的串串兽骨风铃隔水唱和。就连洒在草尖的月光也摇曳了,机警狡猾的小动物忽而直起脑袋,望望左边,望望右边,果实掉在并不柔软的草地里。
是时候了。
猎神勃勃都克啊,请保佑一个信奉您的年轻猎手吧!
红皮肤的女孩在心里大喊了一声部落信仰的神名,扬起左手猛然一掷。
刻着诡谲纹路的石刀立马附上了一层浅蓝色的光辉,在小动物蹬起后腿正要跳开的刹那破风掠下,呲啦正中野兔的尾巴上方,鲜血溅红了白草的尖端。
小动物凄惨地哀鸣两声,拖着重创的身子并不敏捷地往前挨动。
而今夜被猎神护佑着的女孩当即从树枝上翻了下去,矫健地跳落在小动物的面前。她抬手隔空为石刀再次注入灵力,再度亮起辉光的凶器就自径往更深处刺下,终于贯穿了野兔的腹部。
奄奄一息的野兔几乎再发不出声响,蜷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倒在明月之下。
女孩轻轻走近它,从那双小小的湿润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一步步靠近,细细去看,不难发现这双眼睛和她的有着多么相似的无辜与无望。
年少的猎手在濒死的动物面前屈起双膝跪了下来,她想起自己没挨过一场疾病死去的妹妹,又想起她临终前望向了自己,又好像不在看自己的黑眼睛,颤抖的目光就像眼前的这一只一样,震怖而温顺,就像直视着命运。
怀着某种本能般的敬畏,女孩撮起丰润的双唇,叹息似的,呼唤主宰生死的自然主神之名。
“安息,阿伽夜为你我指路。”
话音落下,女孩右手按住小动物还脉动着的孱弱身躯,左手抓住了石刀,泊泊鲜血正从刀刃边沿流淌出来。
画面有些残忍。她闭上双眼,一用力,刀被拔了出来,又立马调转方向,咔地割断小动物的喉咙,将其利落地毙命。
小动物再也不动弹了,它的生命被阿伽夜神收去。
女孩总算呼出一口气来,再也不能抑制住嘴角的高扬,愉悦而激动地抓住兔子长长的双耳,将灵魂已经离壳的躯干提拎起来,蹬蹬蹬快步冲向村寨。
“阿妈!巴米亚!酋长大人!我打到兔子了、我凭自己一个人打到兔子了!”
红皮肤的女孩一手拎着兔子,一手提着还滴着血的石刀,兴奋地大喊,赤着脚踩过河水中最浅的那段:“看啊,我真的打到兔子了!我也是个猎手了!下次打猎,就带上我去吧!”
阿布里人的部落至今遵循着古老的规矩,日落而息。
这时村寨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了,猛然被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孩大喊大叫而吵醒,河流最边上的寨子门帘被翻开得很是暴躁。
“提莉波姆,又是你!这么晚不睡觉在外边瞎跑什么?狮子要来把你吃啦!”
“上次你就乱跑,差点出了‘边界’,被外边的人看见、抓走,还不长记性!”
“巫师!这丫头到底是不是中了邪?下次‘穆亚迪’仪式后,就赶紧让她成婚吧。我看隔壁村的古玛拉就不错,上次宴会她们俩不是见过面?那小伙对你家这个坏丫头印象还挺好。”
“什么话!我看您是老糊涂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了,她再怎么疯也不能跟‘艾洛’似的,嫁到别村去啊!”
阿布里人的规矩是以生育者为尊的,尽管如今阿布里人三五个村落都聚居在附近一带,相隔并不远,但很少有把生育者送到别村去的情况。
“嘻嘻,别说啦老巫师!提莉波姆参加三次‘穆亚迪’仪式都失败了,这样疯的孩子,你管她到哪里结亲呢,能有孩子就不错啦!”
大家纷纷翻开门帘,戴着黑色石头吊坠的红皮肤女人们都围过来,脸上表情半是看笑话似的讥嘲,半是对不懂事晚辈的担忧。
老酋长花白的长发拖在地上,颈上挂着的是白色珍珠。她难得跟在那调皮嘴碎的少年人后面嘟哝一句:
“唉,说不准,嫁到离边界远些的别村还更好,免得她哪天真跑出去了,暴露我们的村子!”
而被大家议论的主角,名为提莉波姆的少女猎手已经拎着死兔子站在了河的西岸上,面对围到篝火旁边,谈论歪了重点的大家十分气恼。
她一跺脚,举高兔子,再次高声宣布:“都听我说呀!我打到兔子了!我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猎手,以后我也会外出打猎的!”
大伙映着火光,这才看清女孩手里提着的那只死去的动物,背后刀刃洞穿的伤口清晰可见,皮毛也已经被血染红发黑,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兽骨风铃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提莉波姆又举起手中的石刀,高高地晃了晃,笑得爽朗,意气风发,就像生怕大家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武器打死的兔子。
而这也是阿布里人的猎手们在庆祝他们打猎凯旋的宴会上,才会摆出的展示猎物和武器的动作。
她真的像个凯旋的猎手一样,只是穿着一身不属于猎手的装束,女孩的草裙和遮住了已经发育明显的胸脯的皮革裹胸。
风声呼啸而过,村寨的人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转瞬哗然:“可你出生时就占卜过,你是个‘奥勒’啊!为什么如此想不开?”
就连向来宠溺她的巫师阿妈,也板起了被神秘颜料涂得花里胡哨的长脸:“打什么猎?别再胡思乱想了!提莉波姆,我们家就剩你了,快点通过了‘穆亚迪’仪式后结亲,为我们村寨生下孩子、做个神圣的母亲才是你该做的!”
前一秒还得意洋洋抓着死兔子的女孩被大家的谴责吓得睁大眼睛,茫然无措。
村寨稀落的篝火旁,河流潺潺,血红的月色静谧而汹涌,夜晚冷冷清清。
……
教廷的史观多少扭曲了真相,但这个世界如今,确实主要由人类和妖族两大类别的智慧生灵掌握。
除了对灵力不怎么敏感的人类,和灵力强大、以兽躯觉醒灵智进化而来的妖族,也有少数介于两者之间难以划分的小族群。
她们缺乏妖怪的特征,体貌更像人类,但又拥有自己特殊的灵力操控技艺,追溯血统来自于某些古老的大妖与人类的混血后裔,数量不多,便被笼统地叫做“妖化人”。
有红皮肤的智慧生灵,阿布里人,就是典型的妖化人族群。
从旧历时代的先人们在丛林里辗转起,拥有罕见的红皮肤和野兽般的力量,而且都是女性的阿布里人,就时常被正在崛起的妖族大国地主掳去当开垦荒地、耕种作物、表演角斗和侍奉贵族的仆役。
就算到了新历法时代,不肯放弃自身信仰、灵力操控技艺特殊的她们,仍被西大陆周遭自诩文明的人类和妖族们蔑称作“红皮鬼”。
新历之初,教廷因其珍视生命、博爱众生的核心教义而严格禁止买卖人口。
但如今过了快两个世纪,新的秩序已经建立,站稳脚跟的教廷在与引领世俗科技的灵监司对抗中,也形成了只顾谋求自己权势的教士阶层。他们为了讨好世俗政权,扶持相助者,对最早的一些据说是济世神使亲自定下的规矩,也“应世改良”。
自认是赤月子嗣的阿布里人,因自保的现实需要和原始信仰选择避世而居,遵从她们的旧俗。但并不意味着,她们中的所有人都对外界一心抗拒。
被大家说是“生来反骨”的提莉波姆就是这样一个例外。
她年纪轻轻,却做了不少震惊全部落的叛逆之事。
13岁那年,她第一次要参加“穆亚迪”仪式,竟趁中午“奥勒”母亲们为她准备祝福的饭食时,偷偷逃跑,一路跑到了分割部落和外界的边界山丘上。
幸而黄昏时饿了一天的女孩,身心疲惫又迷了路,蜷在河水边就睡着了。被来山里来拣草药的隔壁村巫师看到,认出她是同行的孩子,吓得连忙抱了回去。
现在,她已经过了18岁,但至今没有完成过“穆亚迪”,一种属于少数阿布里女孩的成年礼。
这个仪式,一般会在出生时就占卜将成为“奥勒”的孩子,长到13至15岁之间举行。通过穆亚迪仪式的女孩,就算是得到了传承生命力的职权,成为了正式的生育者“奥勒”,到16岁就该开始生育了。
按惯例,奥勒自己有选择配偶的权力,凡是通过另一种叫做“穆巴图”的成年礼,成为了普通人“艾洛”的女孩,都随她们挑选。甚至只要有正当的理由,你情我愿,可以娶很多个。
但如果没有太明确的意向,或是与长辈的意见相冲突,就要以长辈的想法为重。如果能与村寨里最勇猛的猎手结合,那是再好不过。
阿布里人并不担心新婚感情不合,以她们野兽一般自然朴素的观念看,配偶多行房自然就能生出感情。而倘若奥勒嫌弃配偶的生命活力不足,三年生不出孩子,也是可以休婚再娶的。
奥勒在阿布里人看来,地位算是最高的了,人数也不多,因为她们肩负一个村寨最神圣的生育职责,年老以后也会是酋长和长老。
因此,提莉波姆除了竟然想要跑到外界、中断穆亚迪仪式的事外,还是村里第一个最年轻的,身体健康、什么毛病也没有,却主动要求大家改为举行“穆巴图”,还偏偏想做艾洛当中最危险的猎手一职的孩子。
这件事发生在她差点跑到边界外的第二年。
那年她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各部联合大宴会,推举部落联盟新一届的大酋长。就是在那场宴会上,她认识了隔壁村寨还没有举行穆巴图,却已经打到过一头老羚羊的少年猎手古玛拉。
骄傲的少女向不同村子的孩子们吹嘘自己的勇气和“悟到”的捕猎技巧,听得提莉波姆羡慕疯了。
那一晚,她追问了猎手很多别人听着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头脑里把捕猎的细枝末节都涂抹得一清二楚。
她下定决心要做个优秀的猎手。但是那年,她已经发育得很明显,身体似乎十分遵从神谕,惹得她担心自己来了月事以后,就会很难打猎了,索性提出举行“穆巴图”,那个干涉身体后会绝经的仪式。
她的巫师阿妈被她的想法震惊了,主持过村寨各类巫术仪式和祛除瘟神的她,数十年来头一次病倒了好几天,高烧不退。
据知情者描述,是巫师听到女儿疯狂的决定吓得以为自己出了幻觉,一头扎进了河里,被捞上来不久就害了风寒。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传一些流言,说巫师是过去做法事时招惹了恶鬼修罗,因此十分倒霉,不仅她的奥勒和小女儿次第死去,现在唯一的孩子也被邪鬼附了身,才会做些古怪不祥的事。
“不幸啊!这样下去,怕是老巫师也挺不过这一劫,要被恶鬼克死了吧!”有到巫师独居的茅草房附近凑热闹的好事者这样说。
“呸!阿妈和我才没有被邪鬼附身!再说,你们要真怕我们被邪鬼附身,怎么不离我们远点?”
提莉波姆气得朝靠近自家房子的人扔石头。巫师生病期间,便没有谁再来看望他们。
为阿妈病倒、旁人乱嚼舌根的事心怀愧疚,提莉波姆只好暂时不提“穆巴图”的事。
但那一年的“穆亚迪”,她又没有按规矩安安静静躺在会流出白色汁液的圣树下呆到赤月升起,而是到了黄昏就实在憋不住地爬到树上去了。
穆卡亚树,只要割破树皮就会流出白色的树汁,像是母亲的乳/汁,因此被古时迁移至此的阿布里人视作象征繁育的圣树。
“穆亚迪”仪式就是让女孩趟在它的树根下,从清晨惨白的太阳刚升起到赤月升空,安静地呆上一整天,三餐只能食用主持仪式的女酋长在她头顶上划开的那道口子里流出的树汁。
提莉波姆既不喜欢喝树汁,也不喜欢呆上一整天什么都不能做。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个仪式自己就要成为一个母亲、老老实实呆在寨子里,肩负起重任的预兆,让她烦躁恐慌,骨子里翻涌着对这恐怖象征的抗拒。
巫师已经有些年迈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坐在茅草房里不住地叹气。她似乎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被赋予了对付邪鬼恶灵的力量,却不能对付好自己的女儿。
但提莉波姆也想不通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做一个猎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哪怕大家说得再好听,奥勒的地位再高,猎手遇到的危险再大,她就是不想做。
因为她单纯的,喜欢冒险,呆不住。
可大家偏说这也是她生命活力充裕的证明,就和她发育得确实漂亮一样,说明她会是个出色的奥勒。
那天她在树下安静地平躺着,尝试放平心态接受大家所说的“现实”,将自己融入阿妈所说的境界,回归自然、阿伽夜主神的怀抱,据说谁到了这个境界,谁就无所不能。
但是一声轻灵的鸟叫就能拨扰她的心神。
她睁开双眼,凝望着上方,遥远的尽头是不属于她的天空,穆卡亚圣树的枝叶参差错杂,遮掩着她与那片蓝天的距离,有鸟的身影一窜而过,一眼看不真切就已消失在叶片之后。
提莉波姆想了很久那只鸟是什么鸟,一个掠食者还是一个被掠食者,也不知道它正飞向哪里,会不会是大家说起就畏惧非常的神秘外界;不知道在那里,人们会不会听从一个刚出生时就既定的预言,决定自己长大后的职责……
她到底没能继续在古板无聊的穆卡亚树根边呆下去。
这次穆亚迪失败后,提莉波姆的同龄人已经陆续结了婚,她有时路过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的姑娘们的洗衣聊天会,听她们说侍奉一位刚生下婴孩的奥勒的不易,变得越发沉默。
她不怎么像小时候那样闹事和到处乱跑了,而尝试帮助巫师阿妈采摘药草,制作一些简单的织物皮革。
沉默更让少女显得成熟。
大家开始议论,安慰巫师或许将来可以让女儿继承女巫的职位。但性情向来温和耐心的老巫师暴怒得像头狮子,把大伙都轰了出去。
开什么玩笑!只有村寨里的异类、不能做常规劳动的艾洛,才会担任巫师!这个职位的地位不算低,可是没人会主动做!
她是死了不少亲朋,当时还和她的奥勒一起被外界的人抓走过,又是当时唯一逃回来的人,断了根小指。被大家认为是遇过邪物作祟而大难不死,有通灵的本事,才接任了巫师一职。
尽管大家对她还算尊敬,但免不了以看异类的眼光看她,更重要的是,做了巫师就不能再婚了。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也变成一个女巫!
巫师开始向四处打听物色好人家,一门心思要为自己的女儿找来最好的艾洛,让那些说她们家是异类、被邪鬼附身的家伙好好瞧瞧!
但就是这时,谁也没想到,提莉波姆本性难移地,在一个夜晚淌过小河,猎回了一只兔子!
以为通过实力证明自己有成为猎手的潜质,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猎手的天真女孩,从此终于被严格禁足了。只许在自家附近活动,再不能去河的对岸,所有能触及的武器,就连门帘前挂着的兽骨风铃都被没收,交给老酋长保管。
就这样,提莉波姆苦闷地过了三个月,又到了要举行穆亚迪的时节。
她不情不愿地,被勒令在全体村民面前保证、向众神发誓,这次一定会通过成年礼,担负起自己该为村寨尽到的职责。
但那从上游漂流而下,被河神送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所有人的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