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爱人》木诶小雨

4、处方

　　蔺茹芝第一次听说"灾星"这个词，是十九岁时回到福音街，在小面馆里几个老婆婆在议论。她注意到镇上的小孩聚在巷子口，朝一个瘦小的影子扔石子，嘴里喊着"滚远点""晦气东西"。她没看清那孩子的脸，只记得一个单薄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巷尾，像只受惊的野猫。

　　"别管闲事，"邻居大婶拽住想上前制止的她，"那孩子克死了爹妈，谁沾上谁倒霉。"

　　两年后，蔺茹芝在楹城盘下一间小店，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和面。老蔺偶尔会打电话来，声音里带着山间的风声。

　　"我收留了个孩子，"老蔺在电话里说，语气难得轻快，"就是镇上说的那个'灾星'。"

　　蔺茹芝正在揉面团，手上沾满了面粉："您也不怕晦气？"

　　电话那头传来老蔺爽朗的笑声："我光明磊落大半辈子，还怕这个？"

　　后来每次通话，老蔺总会提起顾执。那个被全镇视为瘟疫的男孩，在老蔺口中却成了宝——

　　"这小子今天又去后山挖了草药，晒得满院子都是。"

　　"昨儿下大雨，他半夜爬起来把漏雨的屋顶补了，今早还给我熬了姜汤。"

　　"你猜怎么着？他用废报纸折了一篮子纸鹤，非说能给我带来好运。"

　　最让老蔺得意的是，顾执不知从哪学来一手好厨艺。山里的野菜、河里的鱼，经他的手都能变成美味。老蔺总在电话里炫耀："今天又炖了蘑菇汤，香得隔壁老张头直咽口水！"

　　蔺茹芝第一次见到顾执，是在老蔺突发脑溢血住院时。十四岁的男孩跪在病床前，小手死死攥着老蔺的衣袖，眼睛红得吓人，却一滴泪都没掉。护士说，这孩子三天没合眼，一直守着。

　　"茹芝姐..."顾执看到她，立刻站起来，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去打热水。"他拎着暖水瓶往外走，背影瘦得让人心疼。

　　老蔺最终没能挺过来。葬礼那天，镇上的人躲得远远的，只有顾执固执地跪在坟前，一捧一捧往坟上添土。他的指甲缝里全是泥，膝盖磨破了也不肯起来。

　　"都是他克的！"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蔺茹芝冲上去揪住那人的衣领："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她转身拉起顾执，男孩的手冰凉得像块石头。

　　那天晚上，她发现顾执偷偷躲在柴房哭。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他怀里抱着老蔺的旧棉袄，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

　　后来蔺茹芝执意带他去了楹城。离城的公交车上，顾执一直盯着窗外。当福音镇最后一片屋顶消失在视野时，他突然小声说："茹芝姐，我会挣钱的。"

　　少年的侧脸在晨光中格外清晰，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蔺茹芝突然明白老蔺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孩子——在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像石缝里的草，越是践踏，越要拼命生长。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从云层后面透出来，落在许淮星脚边的纸箱上。他坐在地板上，手里握着那支老旧的录音笔，拇指在播放键上停留了很久。

　　"咔嗒。"

　　先是漫长的沙沙声，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的海浪。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轻轻响起——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顾执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感冒似的鼻音，却温柔得让人心碎。他唱得很慢，像是在哄什么人入睡，偶尔还会停顿一下，像是害羞般轻轻咳嗽。许淮星仿佛看见他蜷缩在出租屋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对着录音笔唱歌的样子，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歌声戛然而止，录音笔里传来顾执低低的笑声："许淮星，你肯定要笑我跑调了。"他的声音很近，仿佛就贴在耳边。

　　许淮星愣愣地听着。

　　录音笔还在继续："我今天去复查了，医生说...再坚持一个月，药量就可以减少了。"顾执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等你回来，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许淮星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他突然看见十九岁的顾执坐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药瓶上。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倒在桌面上，堆成一座小小的雪山。

　　顾执会不会在想——只要把这些都吃掉，病就会好了？

　　许淮星看见他颤抖的手指拿起第一把药片，就着冷水咽下去。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药片刮过喉咙的疼痛让他皱起眉，但他没有停。

　　"再坚持一下..."许淮星仿佛听见顾执对自己说，"等病好了，就能追上许淮星了。"

　　但药物很快开始起作用。顾执的视线变得模糊，手指不听使唤地打翻了水杯。他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水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轻轻笑了。

　　"原来...不会好了啊。"

　　许淮星看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他把所有关于许淮星的回忆——电影票根、合照、许淮星落在他那里的外套——一件件放进纸箱。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最后，他把录音笔也放了进去。

　　"茹芝姐会保管好的。"顾执对着空气说，仿佛在安慰自己。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顾执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折成一只纸鹤，放进胸口的口袋。

　　许淮星看不见他最后的表情。只看见他轻轻带上门，走进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

　　录音笔里，顾执的歌声又响起来，这次更轻，更颤抖："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许淮星发疯似的翻找那个纸箱，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只被压扁的纸鹤。他颤抖着展开，上面是顾执最后留给他的话：

　　"许淮星，你要永远开心。"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许淮星跪在地上，把那张纸紧紧贴在胸口，哭得撕心裂肺。远处不知谁家在放烟花，一朵朵在夜空中绽开，像极了顾执眼里曾经有过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