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惊尾

2、二章

　　杨甘露从三年级开始之后的每个周六日都在辅导班里度过。
　　刚开始是拼音，后来加上了算数、英语和钢笔字。

　　去辅导班的路上杨甘露会胡思乱想，想的内容很是天马行空——比如说变成人的她讨厌吃的生姜，比如突然一场大火烧掉她所有的作业，比如穿越到异世界，等等，一点儿都不切实际，可她乐此不疲。
　　然后思绪在看到辅导班的牌子时一瞬间收回。

　　她耳边萦绕着的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小学就要为初中打好基础，这样高中才不会吃力”。

　　杨甘露不明白。
　　初中和高中对她来说太过遥远，遥远的只是两个常听的词语而已，至于词语背后的意义则是一大片空白。而近的迫切的是……

　　、、、

　　“妈妈，” 杨甘露跑到妈妈身边，问：“蜗牛什么时候就会出来？”

　　妈妈正在逗怀里的小男孩，听见杨甘露的问题后想了想，回答：“下了雨之后喔，小区绿化带外的台阶上就能看见。”
　　“那人工降水可以诱惑它们出来吗？拿个小水壶去喷。”
　　妈妈被这个问题逗的笑了起来。
　　她很聪明，看透了本质。
　　“露露是想要养一只小宠物吗？”
　　“嗯！” 杨甘露重重点头，“林晓岚就养了一只小猫。”
　　“不可以养小猫。” 见杨甘露还有话想说，妈妈又笑眯眯地补充，“小狗也不可以哦。”
　　“为什么？”
　　“因为它们说不定会抓伤星星的。”

　　星星是杨甘露弟弟的小名。
　　他的大名是杨甘星。

　　说实话，杨甘露有的时候很讨厌她这个小弟弟。
　　自从他来到这个家之后爸爸妈妈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他们开始守在那张小床附近，发出各种声音去逗那个小弟弟。

　　尽管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他只会笑。

　　杨甘露快被他烦死了。
　　她累死累活上完拼音课和算数课后回了家，迎接她的不是爸爸或妈妈的怀抱，而是来自他的笑声。
　　无所顾忌的、自由自在的笑声。

　　杨甘露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但是真的很烦。

　　杨甘露捂住耳朵。

　　、、、

　　这一捂就是六年。

　　六年。
　　光阴流转六载，花开花败六遍，下学时和同伴说的再见说了一千多次，滂沱的大雨也遇过十几场。

　　杨甘露小学毕业时她的家人来学校里找她，其中就包括杨甘星。
　　杨甘星已经六岁了，准备上小学了。
　　他和他的姐姐一点也不熟络，因为杨甘露不喜欢他。

　　他还小，却已经明白什么是喜欢和不喜欢了。

　　妈妈那天穿了一条长裙，粉色的，裙边有白色蕾丝带，还印着小碎花，风吹过飘飘洒洒，像落了一地花瓣。
　　杨甘露怔怔地看着那条长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四岁时她折的那只粉色纸兔子。

　　那只纸兔子自从被带回家后就一直摆在茶几亮眼的一角，她回家后很喜欢过去看一看，摸摸它的耳朵，捏捏它的尖尖爪子。
　　久而久之，纸张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磨损。
　　可杨甘露就是很喜欢，毕竟那是她人生里的第一件手工作品，里面还承载着她和妈妈美好的回忆。

　　直到杨甘星三岁那年的春天。
　　杨甘露午睡起来，出了房间准备喝口水。
　　刚打开房门，正准备往外走，她习惯性地往茶几上看，却找不见那只显眼的粉兔子。
　　然后，她看见她的弟弟手里握着那只纸兔子。
　　爸爸妈妈在一旁笑着，妈妈手里还拿着手机给杨甘星录像。

　　接着那只纸兔子被三岁时的杨甘星当成玩具撕碎了。
　　纸屑落了一地，杨甘露和现在一样怔怔地看着爸爸拿来扫帚把垃圾扫走，而妈妈在笑着夸“我们星星真有力气”。

　　没有人发现她。
　　她就静静地站在打开的房门后，看着背对着她的、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家人。

　　当时她没有哭，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哭的。
　　自从五岁那年之后她就很少哭了，顶多在看电影遇到生离死别的场面的时候流泪。

　　【你看，】
　　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杨甘露在她的小日记本里写。
　　【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妈妈还是爱我，只不过比以前少了一点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她的“爱”已经写的很正确了，该几画就是几画，因为练过三年正楷，还有着稍许的笔锋，凌厉、苍劲。
　　可是有什么却不一样了。
　　有什么却错误了。

　　、、、

　　虽然时间大幅度缩短，但杨甘露还是会和母亲聊天。

　　杂七杂八的都聊，母亲也或敷衍或认真的回答。
　　四季的风温度不同，吹上去是不同的感觉，心里的感受也不同，关于问题的答案也有的让杨甘露开心有的让她害怕。

　　杨甘露刚上二年级时曾经在母女两个独处时问她：“人为什么会死？”
　　母亲要出门买菜，此刻正背对着她换衣服：“因为时候到了。”
　　“什么是' 时候＇？”
　　“……” 母亲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很快继续：“就是大限，大限将至。”
　　“那已经死去的人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对吗？”
　　“对……” 母亲先应下，然后有点儿迟疑地补充，“但他们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你。”
　　“人必须要死吗？”
　　“嗯。”
　　“为什么？”
　　母亲已经换好了衣服，此时转过来，面对着杨甘露，垂眼看她。
　　“因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它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那么这就是书的结尾，是结束，是一切的终结。”
　　“……”
　　杨甘露不说话。
　　母亲蹲下来摸了摸杨甘露的头，然后倾身温柔的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妈妈，你也会死吗？”
　　“是呀。”
　　“那我要是想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就变成星星啦，一闪一闪的闪给你看，到时候你想我了就抬头看看天，最闪的那个就是我。”
　　“……”
　　母亲又亲了她一下，说：“好啦露露，妈妈要出门了，在家要乖乖的，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杨甘露点头，母亲站起来，又摸了摸她的头。

　　她出门后杨甘露看着那扇关闭的门，小声说：“妈妈骗人，人死了才不会变成星星。”
　　而且阴天看不到星星，如果我在阴天想你，你会怎么办？我还是看不到你。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什么都懂。
　　像杨甘露就知道，人死后会腐烂，如果选择埋进土里就会变成植物的养料。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轮回，可她想，轮回过后的人也有自己的人生，就已经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了。

　　对杨甘露来说，死亡就是一扇门，门关了，门锁了，那就无论如何，她都再也见不到她想见的人了。

　　万般皆过，“请你不要走”。

　　、、、

　　杨甘露上的初中离家有点距离。

　　因为这个父母之间又爆发过一场争论，主题就在于是因为杨甘露而在初中附近租房子住还是因为杨甘星而不动。

　　杨甘露抱着杨甘星一起缩在衣柜里。
　　他们都是大孩子了，身形长开了不少，衣柜里还堆着衣服，一切都拥挤而闷热。
　　姐弟两个汗涔涔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没有人说话，轻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后来杨甘星的呼吸声和姐姐的重合。

　　“原来……” 杨甘露看着弟弟的眼睛，凑过去贴了贴他的额头，微笑着说， “那个时候我见到的是你啊。”

　　杨甘星听不懂，他把姐姐的手又握紧了一点，攥的杨甘露生疼。
　　可她一声不吭。

　　然后，默默下了决定。

　　、、、

　　争论没有带来结果，父母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杨甘星出门玩，杨甘露走到母亲面前，说：“我骑车子去学校就好了。”

　　母亲那时正在该学生的作业，闻言抬眼，疲惫地看着她，接着放下笔，拉住她的手将头靠在上面，温柔的——近乎是感激的——说：“那以后就要幸苦露露了。”

　　杨甘露垂眼看着母亲的发顶，心里涌起一股上手摸一摸的冲动。
　　可她最后笑了笑，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回话。

　　、、、

　　初中去学校那天是杨甘露自己去的。

　　爸爸在工作。妈妈请了假，却是因为杨甘星的小学报到。
　　杨甘露骑着新买的变速车，花了二十分钟，到了学校校门口。

　　目及之处，都是家长带着孩子的身影，拥挤而嘈杂。即使学校大门只让学生进去，家长们也固执地等在外面。

　　杨甘露看了眼自己推着的车子，保持沉默。
　　然后，她推着车子，穿过拥挤的大人们，进了校门。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有家长说，“这孩子真独立，都不用家长操心，不像我家那个……“

　　杨甘露扯出一个笑来。

　　她按着指示牌将车子停在车棚里，抬头，看见了喧嚣阳光。
　　明亮的，刺眼的，模糊的。
　　——让人想流泪的。

　　、、、

　　【真是的，什么叫幸苦我，知道我幸苦为什么不做点儿别的呢？】
　　【算啦算啦，早起二十分钟而已。】
　　【妈妈开心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