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卷毛》一醉到橙

7、第 7 章

　　雨后的城市像块被水浸透的海绵，湿漉漉地反射着路灯的光。我和哥哥在一把伞下，伞面大部分倾在我头顶，他右边肩膀那块深色的湿痕在昏黄的光下格外显眼。空气里是雨后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本该清新，却堵得人胸口发闷。
　　他刚才在雨里说的那些话，像细小的冰碴子，顺着雨水钻进我的领口，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偷偷瞄他。他漂亮的侧脸绷着，没什么表情，只有嘴唇抿成一条很直的线，握着伞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知道，他在生气。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那个叫陈屿的学长，或者说，是因为我看向陈屿时，那一点点连自己都没完全搞明白的微弱的亮光。
　　我太了解他了，我们比别人多在一起10个月，我们心意相通，他在想什么我很快就知道了。
　　“哥哥，”我声音有点干，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显得很小，“你肩膀湿了。”
　　他没转头，只是把伞又往我这边挪了一点，几乎全罩在我头顶，他的半个身子彻底几乎暴露在斜飘的雨丝里。“没事。”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急促地敲打。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比这湿冷的空气更沉重。我想起陈屿蜷在阴暗通道里崩溃的样子，想起那声闷响，还有哥哥站在通道口，冰冷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搅。
　　快到家楼下时，他终于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盖过，却又清晰地刺进我耳朵：“小小。”
　　“嗯？”
　　“以后……”他顿了顿，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离那些人远点。”他没说“那些人”是谁，但我们心知肚明。“他们心思不纯，会带坏你。”
　　我张了张嘴，想说陈屿学长看起来不像坏人，他好像只是喜欢哥哥你而已。可这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看着哥哥紧绷的下颌线，我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含糊地“哦”了一声。
　　哥哥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点点。电梯上升的数字无声跳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俩身上雨水的气息。他依旧没看我。
　　门开了，暖黄的灯光和饭菜香涌出来，像另一个世界。妈妈围着围裙从厨房探头：“淋着没？快去换衣服！饭马上好！”
　　“没怎么淋到。”哥哥瞬间切换了模式，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一边换鞋一边自然地接过话头，“小小被护得好好的。”他脱下湿了半边肩膀的校服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动作流畅自然。
　　我看着他瞬间变脸的本事，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又往下坠了坠。他永远是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哥哥，在外人面前无懈可击。就好像刚刚那点变化，只有我才知道一样，就好像哥哥没有在里面一样。
　　饭桌上，妈妈照例问起学校的事。哥哥轻描淡写，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讲，逗得妈妈直笑。他甚至还主动给妈妈夹了菜，动作体贴又自然。没人会想到，就在不久前，他用几句话和一个冰冷的眼神，轻易地碾碎了一个少年滚烫的心事。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味同嚼蜡。目光扫过哥哥搭在桌沿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就是这双手，下午还随意地拨弄过那些礼物，现在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吃完饭，回到属于我们俩的房间。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香味。哥哥走到书桌前，拉开背包。和往常一样，他看也没看，把里面花花绿绿的信封 折纸星星，还有一块包装都没拆的进口巧克力，一股脑儿倒进了桌边的垃圾桶。纸片和塑料包装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某种无意义的哀鸣。
　　他关上背包，转身，开始换衣服。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肩背线条，少年清瘦又蕴藏着力量感。我移开目光，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摊开作业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陈屿蜷缩在阴影里的样子，和他最后那声绝望的呜咽。
　　“过来。”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转过身。他已经换好了柔软的灰色家居服，手里拿着那把熟悉的木梳，站在我床边。
　　“头发。”他言简意赅。
　　我认命地走过去，背对着他坐下。他微凉的手指穿过我蓬松的卷发，动作依旧是熟练而轻柔的。梳齿划过发根，带来熟悉的细微麻痒感。房间里只剩下沙沙的梳头声和他平缓的呼吸。
　　一下，又一下。
　　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判决，走廊尽头压抑的崩溃，暴雨中冰冷的宣告都在这单调、近乎催眠的沙沙声里被暂时覆盖推远。只剩下他指尖的温度，和他身上淡淡的和我同款的沐浴露清香。
　　这感觉很奇怪，像在汹涌的暗流里抓住了一块浮木，明知这浮木本身也是漩涡的一部分，却依旧贪恋那片刻虚假的安稳。
　　梳好头发，他用一根素色的发圈松松地帮我扎了个低马尾。
　　“好了。”他放下梳子。
　　我转过身。他就站在我面前，微微低着头看我。台灯的光从他身后打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清晰地映着灯光，也映着我有些怔忡的影子，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小小。”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我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心里那点不安和沉郁，在他这样专注的注视下，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没有去碰我的脸颊，落在我刚刚梳顺的额发上，轻轻拂过，动作带着柔和。但那指尖的凉意，透过皮肤，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
　　“记住哥哥的话。”他的声音低缓，像在低低的念着咒语，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尖上，“外面的人，都太脏了。”
　　他的指尖停留在我额角，微微用力，带着一点力道，迫使我抬起头，更深地看进他那双紫色的漩涡里。
　　“只有哥哥这里，”他的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目光牢牢锁着我，“才是干净的，才是小小的家。”
　　他的眼神炽热，像刚刚在雨中浓稠的雾。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早已超出了我觉得寻常兄妹的界限。我被他看得心头发慌，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指尖那点微凉的力道定在原地。
　　“我们只有彼此，”他重复着雨中的话，语气却更加笃定，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仰，“永远都是。小小，答应哥哥，永远别让那些脏东西，玷污了我们的地方。”
　　他俯下身，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和他话语里的冰冷的话语形成诡异的反差。那双紫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的情绪浓稠得几乎要将我吞噬，是警告，是命令，更是早已深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独独属于我和哥哥的排他。
　　“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我艰难地发出一个单音，几乎是本能地回应。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惧茫然和一丝丝被裹挟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得到了想要的承诺，眼底翻涌的暗色稍霁，紧绷的唇角也柔和下来，甚至勾起一个极淡的满足的弧度。他收回了点在我额角的手，指尖最后轻轻擦过我的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乖。”他低低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餍足。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本摊开的书。台灯光线重新将他笼罩，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沉静而专注。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他清浅的呼吸。
　　我在原地，看着他瞬间恢复平静的侧影，后背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刚才那片刻的对视，像被冰冷的蛇缠住了脖颈。他指尖残留的触感和话语里的气息，像烙印一样刻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也敲打在我混乱的心上。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猛烈地炙烤着大地，蒸发掉昨夜所有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盛夏特有的干燥灼热的气息。昨晚的一切，在刺目的阳光下，仿佛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走进教室，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窃窃私语声像蚊子哼哼，在哥哥踏进门的瞬间又猛地低了下去。不少目光小心翼翼地瞟向他，带着探究，也有如往常一样的迷恋。
　　哥哥对此视若无睹。他像往常一样，走到座位边，姿态优雅地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浅笑，拿出书本和文具，动作一丝不苟，不受任何外界纷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乌黑的发顶和挺直的鼻梁上，美好得不染尘埃。
　　课间休息，学校的学生在各个方面上散开。我无聊的站在外面透风，看着他们嬉笑打闹，心思不定。
　　“苏愿同学？”一个带着点怯意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回过神，是前排那个扎着丸子头脸颊总是红扑扑的王茜。她手里捏着一个小巧的印着卡通兔子的便当盒，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
　　“那个……这是我妈妈早上多做的樱花布丁，”她声音细细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善意，“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给你尝尝？”
　　我愣了一下。平时我和王茜算不上熟络，顶多是点头之交。她此刻递过来的布丁，粉粉嫩嫩，装在透明的盒子里，看着就很清爽可口。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像一缕微风吹进了有些沉闷的心口。
　　“谢谢。”我接过便当盒，对她笑了笑。王茜的脸更红了，开心地摆摆手跑开了。
　　我打开盒子，用小勺子挖了一点放进嘴里。冰凉滑嫩，带着淡淡的樱花甜香，确实很好吃。心情似乎也因为这小小的甜点轻松了一点点。
　　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抬头，越过人群，对上了哥哥的目光。他站在他别放，隔着不远的距离，正静静地看着我。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起来温和无害。可那双紫色的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冰凉，清晰地映着我手里的粉色布丁盒，以及我嘴角还没来得及褪去的因为甜点而放松的笑意。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冰冷的穿透力，仿佛在说：看，你又在接受外面那些脏东西了。
　　刚刚因为布丁而泛起的一点点暖意瞬间冻结。我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盒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嘴里的布丁突然失去了味道，变得有些发涩。我垂下眼，避开了他的视线，默默地把盒子盖上。
　　午休时间，教室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我没什么胃口，把妈妈准备的便当推到一边，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陈屿崩溃的样子，一会儿是哥哥在雨中的冰冷宣告，一会儿又是他刚才在走廊上那无声的带着寒意的注视。
　　“小小。”哥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抬起头。他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着手指。他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还挂着水珠的青苹果推到我面前。
　　“吃点水果。”他说，语气平常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看着那个翠绿的苹果，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脸。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走廊上的那一眼，也忘记了他昨晚和今早那些令人心悸的话语和眼神。他此刻只是一个关心妹妹有没有好好吃饭的再普通不过的哥哥。
　　这种巨大的割裂感让我心里堵得难受。我拿起苹果，报复似地咬了一口。清脆的果肉在齿间碎裂，汁水清甜，却无法冲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的阴影。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塑胶跑道，空气热得发烫。做完准备活动，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同学们基本都躲在树荫下。
　　我找了个树荫角落坐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只想图个清静。刚拿出单词本准备翻翻，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笼罩下来，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是赵磊。他满头大汗，抱着个篮球，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爽朗得有点晃眼。
　　“嘿！苏愿。”他大大咧咧地在我旁边的空地坐下，篮球咚地一声搁在脚边，溅起一点灰尘，“一个人躲这儿多没劲，看我们打球去呗？今天高二那几个没来，我们高一自己组队玩！”
　　他身上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开一点距离。想起陈屿，又想起哥哥冰冷的警告，我几乎是立刻摇头：“不了，我看会儿书。”
　　“看书多没意思啊！”赵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分享秘密的兴奋，“哎，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告诉别人啊！”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才继续道，“就昨天，我们班放学后，是不是出啥事儿了？我昨天没来，我听说陈屿，在学校里。”他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挤眉弄眼，“哭了？还跟人打架了？对象还是你哥？”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单词本差点掉在地上。赵磊那八卦兮兮的眼神像针一样扎过来。
　　“我不知道！”我立刻否认，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尖利，“你别瞎说！”我慌乱地站起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哎，别走啊！”赵磊也跟着站起来，有点着急地拦住我，“我就问问嘛！好奇！你是他妹，你肯定知道点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补里，眼神里充满了对苏祈的迷恋的好奇。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被他缠得又急又气，声音不由得拔高“让开！”
　　一道阴影斜斜地切了进来，带着一股熟悉的清香，瞬间隔开了赵磊身上那浓烈的汗味和灼热的气息。
　　是哥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和赵磊之间。他比赵磊还高很多，挺拔的身形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阳光落在他脸上，他嘴角甚至还挂着那抹惯常的温和得体的微笑，但那双紫色的眼睛，像淬了冰，冷冷地扫过赵磊搭在我胳膊上的手。
　　赵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脸上的兴奋八卦瞬间冻结，换上了一丝尴尬和紧张：“呃……苏祈？你、你也来打球？”
　　哥哥没理他。他微微侧身，面向我，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拂掉我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又带着强烈的占有意味。他的指尖微凉，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小小”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安抚的调子，目光只落在我脸上，仿佛旁边的赵磊只是一团空气，“这里太阳大，去器材室那边吧，那边凉快。”他指了指操场另一头背阴的地方。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但我却清晰地读懂了里面的意思，离开这里，远离这个人。
　　“嗯。”我几乎是立刻点头，抱着单词本，低着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朝着器材室的方向走去。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哥哥那道冰冷的视线，像无形的锁链，一直黏在我身上，直到我走出很远。
　　器材室背阴处确实凉快不少。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刚才赵磊那八卦的眼神和哥哥骤然出现的冰冷气息，都让我心有余悸。
　　没过多久，哥哥也走了过来。他步履从容，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温和，仿佛刚才那个用眼神驱赶赵磊的人不是他。
　　“热不热？”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抬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我的脸颊，感受了一下温度。他微凉的手背贴在晒得有些发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还好。”我小声回答。
　　他收回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紫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满意。他不再说话，只是挨着我，也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他微微仰起头，闭着眼，像是在感受这份阴凉。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们就这样并排靠着墙壁，沉默地享受着这片阴凉。操场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男生们奔跑呼喊的声音，还有远处女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世界仿佛被隔开了，只剩下这一小片安静的角落，和身边这个人身上传来的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放松的弧度。刚才因赵磊而起的冰冷戾气，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起来宁静，美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可我知道不是。
　　他只是收起了利爪，暂时满足了。因为我的顺从，因为我远离了赵磊，因为我此刻乖乖地待在他划定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干净领域里。
　　这份因掌控而带来的宁静，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网，温柔地密不透风地将我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