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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日子像被塞进洗衣机,晕头转向地滚了两周。我和哥哥,这对顶着同款紫葡萄眼珠子的龙凤胎,在高一彻底成了移动景点。区别是,他是那个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稀世珍宝,我是旁边那个附带说明的标签“苏祈妹妹”。
      开学那天的喧嚣沉淀下来,变成了教室背景里恒定的嗡嗡声。女生们课间讨论习题的声音总是不自觉飘向他的座位,男生们勾肩搭背地经过时,目光也黏在他身上多停留几秒。抽屉依旧像个小型祭坛,每天清晨都被塞满各种带着香水味或折痕的贡品。哥哥处理它们的方式简单高效,放学铃响后,他会若无其事地拉开抽屉,把那些粉的蓝的信封,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一股脑儿扫进带来的黑色垃圾袋里,动作流畅,然后,他会拎着那个鼓囊囊的袋子,在离开教室时,精准地投进走廊尽头那个绿色的垃圾桶。咚的一声闷响,宣告着又一批心意的归宿。
      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支着下巴看他做这一切。阳光透过玻璃窗,把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无可挑剔,连垂下的睫毛都根根分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厌恶,也不得意,平静得像在处理一件理所当然的家务。只有一次,一个包装特别精美,扎着银色丝带的巧克力盒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冰凉的丝带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只用两根手指的指甲尖捏着盒子边缘,飞快地丢进了垃圾袋。那细微的嫌恶,快得像错觉。
      “哥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用笔帽戳了戳他结实的小臂,“那么多……不可惜吗?” 我指的是那些明显花了心思的东西。
      他刚把最后一张淡紫色信笺扔进袋子,闻言转过头。眼睛在阳光下像剔透的琉璃,漾着点温和的笑意,就像我刚才问了个傻问题。“占地方。”他轻声,拉上书包拉链,“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看得我有点不自在,“小小不喜欢那些味道吧?太杂了。”
      我噎了一下。好吧,那些混合的香水味是有点熏人。但重点是这个吗?
      他应该是觉得解释够了,顺手把我桌上那支滚到边缘的自动铅笔往里推了推,指尖擦过我摊开的练习册边缘。“走了,回家。”
      他好像真的只在乎我的感受,或者说,只在乎他以为的我的感受。
      打破这种微妙的日常平衡的,是一个叫陈屿的人。
      陈屿是高二的学长,校篮球队队长。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一个燥热的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躲在操场边那排高大的树荫下发呆,躲避着能把人烤化的阳光。篮球场那边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像平地炸开的雷。我下意识地望过去。
      一个穿着红色球衣的高大身影,像一道闪电,在场上疾驰。他轻松地晃过两个防守队员,腾空跃起,手臂划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篮球“哐当”一声狠狠砸进篮筐,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野性的爆发力。汗水浸湿了他的球衣,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紧实的肌肉线条。他落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阳光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那笑容太有感染力了,连我这个对篮球毫无兴趣的人,心口都莫名跟着跳了一下。周围的尖叫声更响了,夹杂着女生们兴奋的呼喊。
      “那是谁?”旁边有高一的新生小声问。
      “高二的陈屿学长啊!篮球队长!超厉害的!”回答的声音带着崇拜。
      陈屿。我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不像哥哥那样精致得像个易碎的琉璃人偶,也不像班里那些或青涩或故作成熟的男生。他像一棵在烈日下恣意生长的树,充满了原始,粗粝,却又生机勃勃的力量感。那种鲜活的热度,莫名地吸引着我。
      之后几天,我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红色的身影。课间操时,他站在高二队列的前排,个子高出旁人一大截,背脊挺得笔直,午休时偶尔能看到他抱着篮球穿过林荫道,和队友大声说笑,声音爽朗,放学后,篮球场那边传来的呼喊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也多了点不一样的意味。看到他投进一个好球,或是和队友击掌庆祝时那纯粹的笑容,心里会跟着轻轻雀跃一下。
      这感觉很陌生,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是欣赏吗?还是一点点的好感?我自己也说不清。这几年身边亲近的异性只有哥哥,我不清楚这点悸动,只是觉得,看着他打球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会变得很亮堂。
      这种朦胧的,连自己都没太搞明白的情绪,却被身边那个最敏锐的猎手捕捉到了。
      那天放学,我和哥哥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回放下午体育课陈屿那个漂亮的转身跳投。
      “小小。”哥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带着点惯常的慵懒调子。
      “嗯?”我回过神。
      他微微侧过头,夕阳的金辉落进他紫色的眼眸里,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漩涡。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羽毛搔刮着耳膜:
      “那个高二打篮球的……比哥哥重要吗?”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一股热气瞬间冲上脸颊和耳根。他怎么知道?我明明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怎么提过陈屿的名字。
      “啊?谁?什么打篮球的?”我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因为心虚而拔高了一点,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不敢看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哥哥你说什么呢?”
      哥哥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夕阳的光线在他完美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那专注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没什么。”半晌,他才移开视线,目视前方,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我的幻觉。“随便问问。”
      他不再看我,迈开长腿继续往前走,步伐依旧从容优雅。晚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路灯的光线一盏盏亮起,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我落后他半步,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独意味的背影,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刚才那瞬间被他目光锁定的窒息感还未散去,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陈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或者说,出现在哥哥的距离之内。
      第一次偶遇发生在学校图书馆僻静的地方。那天我正抱着一摞刚还的书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刚推开露台的门,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哥哥背对着我,倚在刷着白漆的铁艺栏杆上。他对面站着的,正是穿着校服,抱着个篮球的陈屿。阳光的金红色光芒泼洒在他们身上。哥哥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陈屿说话,姿态放松而优雅。陈屿则显得有些局促,平时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气势荡然无存,麦色的脸颊上甚至透出一点可疑的红晕,看不真切,抱着篮球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
      “……所以,苏祈学弟,那个……投篮姿势,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陈屿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哥哥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碎玉落盘,清冽又带着点蛊惑人心的磁性。他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地比划了一下,动作舒展流畅。“重心,学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过来,“起跳时重心再靠前一点点,手腕发力会更干脆。”
      陈屿看着他比划的雪白的手指,眼神有点发直,下意识地跟着点头:“哦……哦,这样吗?”他笨拙地模仿了一下,动作僵硬。
      “嗯。”哥哥点点头,目光落在陈屿脸上,那双眼睛专注得像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个人。“学长很有天赋,只是细节可以更完美。”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赏和恰到好处的亲近感。
      我看到陈屿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耳根红得更厉害了,抱着篮球的手紧了又松。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憨憨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谢……谢谢学弟!那我……我先去训练了!”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匆忙地与我擦肩而过,连招呼都没打,只留下一阵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风。
      哥哥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我站在那里。哥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朝我伸出手:“书给我吧,帮你拿。”
      我默默地把书递过去,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接过那摞厚重的书本,轻松得像拈着一片羽毛。露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屿学长,”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挺单纯的。”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接下来的偶遇变得越发频繁和刻意。
      供学生娱乐的画室在一个很好的位置,能看到半个篮球场。哥哥有时会拿着素描本坐在窗边,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当陈屿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时,那扇窗户总是开着的。哥哥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球场,偶尔会停留片刻。有一次,陈屿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兴奋地看向画室的方向,正对上哥哥望过来的视线。哥哥没有躲闪,反而对他微微颔首,唇角勾着漂亮的微笑。陈屿在场上愣了好几秒,直到被队友撞了一下才回过神,动作明显变得僵硬起来。
      课间,哥哥去办公室交作业,回来时手里会多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瓶身上还凝结着冰凉的水珠。他会极其自然地递给刚打完球,满头大汗从我们班门口路过的陈屿。“路过小卖部,顺手带的。”他的理由永远简单又无法拒绝。陈屿起初还会推拒,红着脸说不用,但在哥哥那双含笑紫眸的注视下,最终都会手足无措地接过来,低声道谢,然后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快步离开。那瓶水,听别人说,他往往舍不得喝,会一直攥在手里,直到冰水融化,湿漉漉地沾满掌心。
      放学后拥挤的校门口,哥哥总能“恰巧”和陈屿走到一起。他会主动提起某个篮球明星的最新动态,或者某个复杂的物理力学问题,用他那清朗悦耳的声音,耐心地,温和地讲解。陈屿在他面前总是显得笨拙又紧张,微微仰头认真地听着,眼神里的崇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依恋越来越浓。哥哥偶尔会抬手,像是要拂开飘到陈屿肩上的落叶,指尖在离对方校服布料几毫米的地方停住,然后极其自然地收回。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并未真正接触的动作,也能让陈屿的脸瞬间爆红,呼吸都停滞几秒。
      我看在眼里,心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得发慌。哥哥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猎人,精准地投下诱饵,耐心地编织着温柔的陷阱。他洞悉陈屿的崇拜,利用自己的知识和魅力,制造似有若无的暧昧。他不拒绝陈屿笨拙的靠近,甚至偶尔给予一点微小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回应,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未完成的触碰,但又始终保持着那道无法真正逾越的界限。他享受着陈屿因他而起的每一次脸红心跳,每一次手足无措,仿佛那是世间最有趣的戏剧。
      而我,成了这出戏唯一的,沉默的观众。我看着陈屿眼里的光越来越亮,看着他开始刻意地在人群中寻找哥哥的身影,看着他因为哥哥一个随意的笑容而雀跃半天,又因为哥哥偶尔的疏离而瞬间黯淡下去。那个在球场上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学长,在哥哥无形的网里,正一点点褪去光芒,变得患得患失,像个情窦初开又毫无经验的笨拙少年。
      一种无力感攫住了我。我想对陈屿说,离他远点。可我说不出口。以什么立场?我又凭什么干涉?哥哥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在交朋友罢了。
      事情急转直下,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周五傍晚。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又湿又重,闷得人喘不过气,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哥哥破天荒地没有看书,而是支着下巴,侧头看着窗外灰暗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紫眸里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深潭。
      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陈屿。他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篮球队的红色背心,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有点不顾一切的灼热。他的目光越过半个教室,牢牢地锁在哥哥身上。
      “苏祈学弟,”他的声音不大,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能……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唰——
      几乎全班的目光都瞬间聚焦过去,带着惊讶和探究。窃窃私语声像水波一样在教室里漾开。
      同学们探究的目光在他们俩脸上扫视,带着不同的情绪。
      哥哥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样子。他微微挑了下眉,似乎在询问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单独出去。
      陈屿被他看得更加紧张,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我……我有些话,只想单独跟你说!很重要!”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门口的高大少年和窗边精致如画的少年之间来回巡逻,空气中弥漫着八卦和期待的气息。
      哥哥沉默地看了陈屿几秒。就在陈屿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眼神开始闪烁时,哥哥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声给班长打了请假的招呼,轻轻推开椅子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带着他特有的优雅韵律。他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我,只是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向后门。校服外套勾勒着他挺拔的肩线,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声的鼓点上。
      陈屿看到他走过来,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看到了全部的希望。他立刻让开身,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哥哥走出教室门,然后自己也跟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隔绝了教室内的视线,但隔绝不了那骤然爆发的,压抑着的兴奋议论声。
      我坐在座位上,感觉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那扇紧闭的门,像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的走廊尽头,是通往空置实验楼的安全通道,那里通常没什么人。他们会去那里吗?陈屿会对哥哥说什么?哥哥又会怎么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被无限拉长。窗外的天色越发阴沉,浓云翻滚,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教室里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但那种窥伺的等待好戏上演的紧绷感越来越浓。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墙壁上的声音,猛地从走廊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压抑的带着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闷哼。
      “呃啊——!”
      是陈屿的声音。
      教室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刚才的八卦和兴奋瞬间冻结成惊讶。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后门被猛地拉开。
      哥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那副从容的样子,校服一丝不乱,连头发都是和原来一样整齐精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眸,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翻滚着一种冰冷刺骨的,令人窒息的漩涡。那眼神扫过教室,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所有窃窃私语瞬间消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只是极短暂的一瞥,却像带着冰锥,刺得我一个激灵。
      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书,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来。仿佛刚才走廊尽头那声可怕的撞击和闷哼,只是大家的幻觉。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教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哗哗哗哗。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雨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暴的雨,像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做着最后的准备,也彻底浇熄了教室里最后一丝温度。
      我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感觉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哥哥就坐在旁边,翻着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可空气里,却仿佛还残留着走廊深处传来的撞击声和陈屿那声痛苦绝望的闷哼。
      放学铃在暴雨声中尖锐地响起,带着一种仓促的解脱感。教室里的人如梦初醒,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动作都小心翼翼的,眼神控制不住地瞟向哥哥的方向,又飞快地移开,带着惊惧和疑惑又带着爱意。没人敢说话,只有桌椅碰撞和拉链开合的窸窣声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压抑。
      哥哥合上书,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书包,拉链拉上的声音清脆又冰冷。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看我,只是背好书包,拿起靠在桌边的长柄伞,径直朝教室外走去。
      我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慌忙抓起自己的书包跟上去。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昏暗的光线被窗外狂暴的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哥哥的脚步不紧不慢,伞尖点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敲得人心头发慌。
      走到楼梯拐角,通往实验楼的安全通道就在前方不远处。通道口光线更加昏暗,像一个幽深的洞口。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喉咙。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抓住了我。
      哥哥在通道口前停了下来。他没有进去,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那幽暗的深处。
      借着楼道窗口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通道深处的情景。
      陈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头深深地埋在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身红色的篮球背心被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沾满了墙壁蹭下的灰渍。他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绝望的阴影里,像一头被彻底击垮的淋湿的困兽。他脚边,散落着一个被踩扁的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丝带散开,里面似乎是块摔碎的腕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哥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通道深处那个崩溃的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雨水冲刷着窗户,发出哗哗的巨响,像一场盛大的哀鸣。他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冰冷。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一步。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的画像。
      我有些心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这幅场面,他们又会怎么想,或者根本就不会怎么想,因为他们都如此地热爱着哥哥。
      几秒钟后,他收回目光,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转身,撑开了手中的长柄黑伞。伞骨啪地一声张开,隔绝了身后通道里那令人窒息的景象。
      “走了,小小。”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摧毁从未发生。
      我回过神。
      哥哥已经率先走下了楼梯,黑色的伞面在他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天空。
      我站在原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幽暗的通道口。陈屿蜷缩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被狂暴的雨声撕扯得粉碎。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冰冷的雨更刺骨。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下楼梯,追向那个撑伞的背影。
      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哥哥走得不快,步伐依旧从容。我追到他身边,雨水溅湿了裤脚,冰凉的。
      我们沉默地走在暴雨中。他撑着伞,大部分伞面都倾向我这边,他自己的右肩很快就被斜飘的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他似乎毫不在意,目视前方,侧脸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漠。
      走了很久,久到教学楼早已消失在身后的雨幕里,久到冰冷的雨水似乎要浸透骨髓。哥哥才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小小,看到了吗?”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只会让你失望,让你难过,他们根本靠不住啊……”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只有哥哥……”
      他微微侧过头,深紫色的眼眸在灰暗的雨幕中看向我,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雾
      “……永远不会让小小失望,不会离开小小,不会背叛小小。”
      “只有哥哥,才是小小最重要的人。”
      “小小也只需要有哥哥就够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们只有彼此就够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我的微微靠后手背上,激得我皮肤一阵战栗。指节开始感受到灼热。看着他那张在雨中依旧完美无瑕的侧脸,听着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奇异的话,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荒谬和彻骨寒意的洪流,彻底将我淹没。
      雨还在下。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试图洗去一切痕迹。但有些东西,一旦烙印下,就再也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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