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我的伤比想象中好得要快,不过两个星期光景,我就已经能自如地活动了。如果穿上衣服,几乎看不出是受伤的人。但是,我故意装着比较严重的样子,能不起来就不起来,赖在床上哪儿也不去。
我这么做,起先是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那天在还有意识的时候,我听到她们说要送我回去。我本就是投奔黑玫瑰而来的,如果就这么被送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了?更何况,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地方可去。在她们还没有答应收留我之前,我只好继续装着伤病员,以求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我想,她们总不会把一个伤还没有好的女孩子赶走吧!可是,我有时也会想,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还生死未卜,我在这里却什么也不能做。
想到这些,我又有些暗暗着急。
在这段时间里,我知道了那个黑衣女子的名字。她并没有主动告诉我,是我无意中听到的。
她叫穆阳,但我不确定是哪两个字。我在心里暗暗希望是“穆桂英”的“穆”,“太阳”的“阳”。
小时候看《杨家将演义》,我无比崇拜穆桂英。那个功夫比男子还厉害的女英雄,就是一骑长枪,生生破了敌人精心营造的天门阵。她应该姓穆,她应该比穆桂英还要厉害,足以把日本鬼子赶回东洋老家去。
那为什么是“太阳”的“阳”呢?我也说不出来。
在我养伤的时候,照顾我最多的就是她。她会给我端来饭菜,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她也会很熟练地为我的伤口换药,然后再仔细地帮我重新包扎好。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说话。偶尔一句话,也是不容置喙的语气,让我插不上嘴去。
然而,她的眼神却不再让我觉得如第一次见她时那么凛冽、寒冷。她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那褐色的眸子一闪,仿佛太阳一般带着强烈的光芒。
她给我的感觉太过强烈,或者说,我曾经在某一刻觉得,她就是我的太阳。
再然后,我也知道了她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们不是一群自发抗日的江湖人物,而是受命于某个组织,受过严格训练,有着无比严明纪律的特工。她们接受着一个个上级派下的命令,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
但我至今没有弄清,她们的上级究竟是谁。
是重庆?是延安?又或者是除中国外的其他某个同盟国?不管怎样,她们一定是站在抗日立场的,这点绝对不会错。
我想,如果我也加入黑玫瑰,也许有更多的机会探听到我父亲和母亲的情况。即使不能找到父母亲,至少也能多杀几个日本人为父母报仇。还有,这样我就能和穆阳在一起了。
好奇怪,为什么每每会想到她?我好像真的很在意她,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不曾改变过。
几天后,我终于试图要和穆阳说说话。
每回见到她都相对无言,每回我想说什么都会被她的眼神顶回去。我对她总是又期待又害怕,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她又一次为我换药的时候,我轻轻地说:“姐姐,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以死相报的。”我语气很坚定,透着无比的真诚。
我一定会以死相报的。穆阳,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这么做。
“别说得这么严重,”穆阳看了看我,忽然做了个“停”的手势。她的嘴角牵起一丝不明的深意,眼神微微有些亮光,“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原来,这么长时间来,她始终不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以为,她们一定会派人彻查我的底细呢。不过也难怪,如今,在父母亲下落不明,学校同学又都远去成都的时候,上海估计没有谁会认得我了吧。
“我叫虞诗,家住古都金陵,是金陵女子大学外文系三年级的学生。”我很坦白地告诉了她。
“外文系的大学生?”穆阳略一思索,“那么,你懂德语吗?”
“学过一年多,不是太好。”
“日语呢?”
“日语应该还不错。”
“那么,我们想请你帮个忙。有些德语和日语的文件,希望你看一下。”
我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果我在她眼里不是一无是处的,那么也许,她就能留下我了?
不一会儿,那天的几个女子就都进了房间。那个为我做手术的女子拿来一卷胶卷,问我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把胶卷展开,举到光亮处,发现上面都是一些大使馆的往来照会。说实话,我的德文还没有足够好到可以完全理解上面的意思,不过凭着一些对应的日语,连蒙带猜,大概明白这是德国使馆和日本使馆在商讨一项共同决议。
我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了其中一份文件有些奇怪。那格式,并不是大使馆往来照会的格式,而是像一份商业合同。我把所看到的大致内容和她们说了,她们忽然显得有些兴奋。
“你快看看,那合同中的货物是什么,在什么时间、地点交货?”
我认真看了看这份合同,货物似乎是一种药品,名字却并不熟悉。交货的时间是这个月的二十五号,地点……那地点是中文的音译,并不是十分标准。我按语音拼读下来,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上海附近读音类似的地方,犹豫再三之后,锁定了三个字——笔架山。
她们四个人听到之后相视一笑,似乎得到了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然后她们嘱咐我好好养伤,就转身出去了。
笔架山……我在心里默默地思忖着。
我知道这个地名,那儿原本是个山高林密,鸟兽丛生的原始森林,因为地势奇险,成为国军、共军和日本人的三不管地带。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学校才会在逃避日军轰炸时,曾经把那儿作为临时的校址。
可是前一阵子,那儿忽然出现了大队的日本兵,把整片山头都四处封锁了。日本人占山为王,无恶不作,把整个笔架山变成了他们的领地。
看那合同,日本人要和德国人在笔架山交货?难道,黑玫瑰的这次行动,是要阻止他们做成这桩买卖?那是怎样的一批药品呢,居然会让他们烦恼成这个样子?
这天,我趁穆阳帮我换药的时候,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几天都没有见到另几位姐姐,她们去哪儿了?”
穆阳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停下来冷冷地看我一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为你们做点儿什么。我在这里很久了,一直……”
“别说了!”穆阳目光一闪,打断我的话,“你最好什么也别问,知道的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姐姐,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
穆阳忽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我看你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等下你就回学校去吧。”
终于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那句话。
我抬眼看着穆阳的眼睛,那眼神犀利得不容许我有丝毫反驳。我一下子就慌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她放下对我的戒备,继续留下我。
“姐姐,我真的只是想帮忙。我知道你们是黑玫瑰,我……”我慌不择言了,我想说,我就是投奔你们才来这儿的。
可是,穆阳并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她刚一听到“黑玫瑰”三个字,眼里就忽然闪过一道闪电般的凛冽之色,那眼神的温度迅速降了下去,露出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她一把抽出手枪,开锁,上膛,然后用枪口指着我,以一种听不出任何语气的声音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谁派你来的?”
我着实被这一幕吓到了。我从未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居然会用枪指着我。
对于她而言,也许我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也知晓,在不认识一个人的时候,人们都存在着本能的戒备。可是为什么,当用枪指着我的人是她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那么悲哀呢?
我盯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泛出了泪光。“姐姐,我以为,黑玫瑰的枪口是只对着汉奸和日本人的。现在都是国破家亡的时刻了,你就真的这么在意我知道你们的身份?”
“果真是伶牙俐齿的丫头。”穆阳的嘴角牵起一丝揶揄的笑意,“可我就是在意。”她用枪口抵住我的额头,“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
我还能说什么呢?老实交代?我从未隐瞒过什么啊。“那天我并没有走远,在你给那汉奸盖印之后,我又回到了原地。所以我知道了你的身份。”
“所以你就设计把我们引出来,然后趁机跟踪到这里?”
“我没有。我只是想杀鬼子,所以……慌不择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意思。我确实是刻意想找到黑玫瑰,可是动机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我极力否认着,可感觉上却是越描越黑。
“你少在我面前演戏了,你到底是谁?”穆阳的眼神更冷了,如刀光一般闪烁着,仿佛要刺穿我的心。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随便你怎么处置好了。”我有些绝望地说着,眼角泪水滑落,一片冰凉。
如果你从未相信过我,那我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枪声响起。
然而,穆阳并没有开枪。我感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并被堵上了嘴。
“我现在不想杀你。你就给我老实待在这儿,等大哥回来再作发落。”穆阳冷冷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她说的大哥,应该就是指那个给我做手术的女子。她们虽然都是女孩子,互相之间却以兄弟相称。我听到过穆阳叫她们大哥、二哥、三哥,我也分得清楚谁是谁。
她们现在,应该都去笔架山了吧。
我静静地坐在床上。反剪的双手已经麻了,捆得很紧的绳子让我很难受。最要命的是,左肩上的伤口正好被绳子勒到,又重新裂了开来。鲜血顺着我的衣服渗出来,真的好痛。
我默默地流泪,因为嘴巴被堵着,没法出声。
其实,她们对我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干她们这一行的人,对所有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抗拒感,在见面时首先会持怀疑态度。这是她们的职业习惯。
可是,为什么,我会对她的态度感到那样伤心绝望呢?就好像是刚接受了一点阳光,就又掉进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去一般。
或许,只是因为,怀疑我的人,是她?
穆阳给我端来饭菜,我扭过头去不理她。她始终没给我松绑,我也拧着脾气没有妥协。就这样,我饿了两天。
两天后,其他几人终于回来了。同行的人中,还多了一位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几个人脸上都是焦急与苦恼,似乎遇上了什么大麻烦。穆阳这时才给我松了绑,押着我去见她的大哥。
我径直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当堂。
屋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全都吃了一惊。
我哑着嗓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奢求你们能立刻接受我,但我求你们让我去试试。笔架山的环境,我比较熟悉,以前我们学校就在那一带上过课。而且,我会日语,我可以冒充日本人混进去,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我抬头看着大哥的眼睛,显出无比的真诚与坚定。“我只是想为抗日做点事,为我至今下落不明的父母报仇。”
大哥可能没有料到我会忽然主动请命,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二哥说:“我觉得,这是我们能够想出的最切实可行的办法了。要不,让她试试吧。”
大哥依旧没有表态。
我始终笔直地跪着,一动不动。哪怕因为饿了两天浑身乏力,哪怕因为伤口流血疼痛难忍,这些都无法阻止我请战的决心。那一刻,我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和她们一样的战士。
最后,那个青年男子对大哥说:“紫菡,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就相信她一次吧。”
听了那男子的话,大哥终于点了点头。
我有些感激地看了看那名青年男子。他身穿灰色长衫,打扮得像个读书人。然而他那笔挺的腰杆和沉稳的步子,明显地让人觉得他像个军人。
他是谁呢,是黑玫瑰的上级吗?
穆阳带我进入里间,取出一套日军军服让我换上,同时取出一个名牌给我。她告诉我,有一位日军铁道医院的军医,刚刚从东北被派到这儿来。根据情报,那名军医在半路上已经被她们的人所杀。我要做的,就是冒充这名军医的身份进入笔架山,查清那批货物的具体名称和藏匿地点。
她给我一封用日语写成的介绍信,这是那名军医随身携带的。我认真看过之后,记住了我要冒充的这名军医的身份:加藤美代子,24岁,名古屋人,东京医科大学毕业,曾在东北做过两年的随军医生,会说中国话……
临走时,穆阳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许这个时候,心情复杂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