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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季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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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季宅
“念儿,爹爹有话要跟你说”
面前一缕檀香燃起,轻柔缓升,绕过烛光灯影,挤出书房小窗,翻了个身,轻巧地向屋外飘去,四散开来,只留下几许还未散开的生香。
这炉中的香是秦家香坊上新的香粉,名曰“隐楚”,寓意隐去命中酸楚,忍让前行。
闻起来是厚重松木香混杂了竹叶的味道,末了还有一股朝阳熹微,拨开云雾,踏入老屋的清香。
清香背后,季老爷合上手中正在翻阅的经书,品了一口面前的龙井,缓步向常念走去,脚下踏着木地板,吱吱呀呀,指间动作不停摩挲,反复擦拭着早有年头的瘸腿眼镜。
“昨夜我听张伯说,你又去男子书斋偷读了?”
常念不言,只是低着头,一双形如桃叶的眼睛,在平齐刘海的遮盖下若隐若现,闪着些许微光。
“爹爹跟你讲过很多次,你房里那两本《女则》和《女训》,就是你需要牢牢记住的内容。
除此之外,那些理学算数、造纸秘法、经商之道,都是你大哥他们要学的东西,你以后是用不上的。”
常念伴着爹爹脚下的窸窣声,默默听着爹爹的教导,面色平静如水,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唠叨......
季常念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张伯抓到偷偷遛进书斋旁听了。
一天上午,大哥和四弟正在书斋追随教书先生的思绪,探讨苏城一江河道,是否能将季家纸张通销四海的问题。
常念将手高高举起,说道,
“咱们季家以香入纸,可谓江南独有。
门前一条河道在城中蜿蜒,虽然看起来又窄又浅,但是河流绵长,可延至城外,水水相连,城中一条小河又能联通数条大河,通达四方。
水运定能拓宽销路,让全江南的人用上咱们季家的宣纸。”
话音刚落,气氛先是沉寂了一会儿,而后大哥季沅、四弟季攸宁掌声雷动。
“先生,我妹妹说得好呀!
这水水相连,必能将季家纸业运送出去,若将水运作为销售第一手段,定会收获颇丰!
念儿真棒,反应比大哥都快,晌午哥哥去给你买你最爱的莲心酥。”
季沅转头朝向常念,笑脸盈盈,一脸笑意竟不像是出自高墙里的男子,反而更像自在常乐,心存万物的少年儿郎,澄澈如镜,清朗无比。
“阿姐说得对,阿姐说得对!”
四弟攸宁刚满三岁,哪知道什么水路船运,三姐常念说的话愣是一句也没听懂。
他只知道自己有个温润如玉的大哥,有个心细有识的三姐。
自己可以永远在他们的庇佑下,做个不用那么复杂的孩子。
就是这次书斋中的崭露头角,让常念被书斋先生告了状。
季家书斋的教书先生是个遵守旧习俗的老人,根本没见过女子高谈阔论,谈论商道。他的任务就是将季家男子都培养成继承家业的能人。
因此,课后第一时间将常念的言行通报给季老爷,并叮嘱季老爷严加管教。
作为季家三姐,身为季家的女子,常念根本没有资格跟季家男子一同学习。等到花龄嫁给一位爹爹相中的公子,才是她真正的人生。
“念儿,爹爹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像个闷葫芦一样?快告诉爹爹,你听明白了吗?”
“是,爹爹。念儿明白了。”
常念虽是嘴上迎合的季老爷,但心里一直有个未曾向人提起梦想——
她想离开季宅,顺着那一江水,飞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之前母亲呓语,常念恍然间听到母亲提起一个名为敦煌的地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地名是哪两个字。
于是,便去询问大哥。
季沅告诉她,这敦煌是坐落在陇原西部的一个小城,四面都被广袤的高原沙漠环绕,面积比两座苏城还要大。
大哥曾听苏城四处游历的商人说过,敦煌有着最灿烂的文明——古人留下的经书教义,惟妙惟肖的壁画,临近傍晚无比盛大的日落......
那里有着一群生活自在、无拘无束的人们,他们不用被困在一方宅院,不用被限制男女尊卑。
每天早上喝一碗羊肉粉汤,加几勺现炸辣椒油,几撮韭菜,配上点现烤酥馍就可以唤醒一天的朝气。
晨起骑马射箭,飞驰在大漠里、夕阳边,傍晚好友围坐,好肉配酒,把酒言欢,酣畅淋漓。
他们根本不用为自己的人生犯愁,因为在那里每个人都有机会骑上自己的一匹良马,寻找自己的人生。
敦煌,日落,飞驰的骏马,灼热的夕阳......
这些常念似乎曾听母亲提起——那是二哥夭折后,母亲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梦里,母亲说自己不是三寸金莲,而是跟普通女子一样,可以穿宽大的鞋,走遥远的路,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畅聊天地。
在那个美梦中,她体会了作为一个“人”的快乐,内心第一次有了美好的悸动,她看到了最盛大的落日,真切地捧起一抔黄沙,放松手掌,又看着沙粒随风飘去。
一枕黄粱终须醒,何怨梦间好风景
梦中人,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但是,母亲一直觉得她真的去到了敦煌,有过那些无比真切的经历。
常念少时因母亲经常说起那个关于敦煌的梦,渐渐也对这个小城产生了好奇与向往。
今日是腊月十五,每年这个时候,恰逢小寒已去,除夕将至,大家都会在门头贴起红布鲤鱼,缠上红色飘带,准备迎接新年福气的到来。
彼时家中也会设宴,此宴常被苏城人成为“锦逢宴”,一家人围坐桌前,当家主母亲手烧上一盘素锦丸子,搭上一锅百合雪耳羹,饭后再吃一盘杏柳巷老马家的酥皮莲蓉糕,饮一壶茉莉白茶,疏解冬日的寒意。
饭食具备,大哥牵着四弟的手来到餐桌前,向四周张望一番,悄悄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沾满酱汁的雕花萝卜,送进了四弟的口中。
“嘘,四弟怪,开餐前只准吃这一块儿,再多吃就要被发现了,快把嘴擦干净,跟大哥去帮兰姨和母亲。”
“大哥也吃,大哥也吃”,攸宁扯着大哥的衣袖,伸手就想去抓盘子里的素锦丸子,只见季沅转身一抱,驮着四弟就往厨房去。
“大哥吃了,爹爹揍。不想看见大哥屁股开花,就抓紧进厨房帮忙喽。”
说着两人消失在厨房门口,只留下一阵欢声笑语。
或许只有季家老爷不在的时候,季家兄弟才会这样无拘无束的熙攘欢笑吧。
厨房里瞿氏跟铃兰忙得火热,因瞿氏近来一直精神不振,铃兰姨便承包了大半的事务。
除了厨艺精进,两手也开始沾阳春水之外,铃兰还是跟刚入府一样,一身西洋女生的打扮,粉色半身裙微微蓬起,被遮在围裙之下,自顾自地躲着厨房的油烟,一头棕色微卷的披肩发散发着淡淡水果的甜香。
“小攸宁,你怎么来啦,娘在给你们做好吃的呢。沅儿,你们出去吧,这儿有你兰姨呢,放心吧!”
铃兰是四弟攸宁的母亲,虽说是当娘的人了,可性格还和小孩子一样活泼欢快,似乎一点儿也没受家里“老古董”的影响。
“菜齐了!”等到端上最后一道百合雪耳羹,就意味着一年一次的“锦逢宴”就要开始了。
“铃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作为季家姨娘要遵规守矩,切不可大声叫嚷,失了端庄......”
还没等季老爷说完,铃兰的筷子先一步夹起一个蒜蓉青菜,放到了老爷碗里。
“老爷,快尝尝我的手艺呀,看看精进了没有?少说多食,不也是您教给我们的吗,快动筷吧!”
铃兰姨就是铃兰姨,自有一套对付季老爷的办法,而季老爷每次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不会过多嗔怪。
也是呀,如此明媚的女子,哪怕是嫁为人妻,已为人母也不变品性,在苏城,这样的女子还能有几个,属实叫人羡慕。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升起的白雾飞到房顶,而后快速下落凝成悬挂在窗户上小小的水珠。
大哥季沅不断为四弟和三妹夹菜,四弟年龄小,吃得慢,愣是堆了整整一碗。
三妹常念坐在一旁,看到为弟妹们忙碌的阿哥,用手绢稍稍遮住上扬的嘴角,忍俊不禁。
茶余饭后,一家人支上一张茶桌放在中厅,摆了几把椅子放在天井,喝一口茉莉,吃一口莲蓉糕,看着高悬头顶的月亮,听着屋外其他苏城邻里张贴红鲤鱼的欢笑声,无比惬意。
“大家知道为什么每年锦逢宴,饭后都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喝一杯茉莉白茶吗?”
“老爷,这还有讲究?铃兰只知道这白茶配酥糕好吃极了。”
众人开怀大笑。
“因为茉莉,即为莫离”,坐在角落起身斟茶的瞿氏说道。
“对,就是莫离,临近除夕,新春将至,一家人团团圆圆,莫要分离。所以,苏城人每年才会喝一次这茉莉茶,保佑亲人安康,莫散莫离。”
我无数次梦回故里,仿佛还能看到季家中厅众人围坐,喝着茉莉白茶,吃着酥皮莲蓉糕,聊的都是家长里短,想的都是万千美好。
明月在上,月色微凉,月光洒在每个人的发丝间,仿佛月神能庇佑在场所有人年年平安,岁岁如愿。
“沅儿,明日随我去纸行一趟,有一批来自漠北的商人,要来咱们季家纸行商榷合作,随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