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影》天光烟火

5、天下第一楼

　　季修远交代完这些之后，从沙发上拿起刚刚他脱掉的外套搭到手臂上，然后起身上楼。

　　在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

　　转身道：“这段时间我有事儿要处理，会忙些。若是课业方面有不解的地方，可以先标记下来，待我忙完这阵子之后来帮你解惑。”说完单手插兜，缓步上楼，身影消失在楼梯。

　　——————

　　从那天之后，季未眠便很少见到季修远，他真的开始忙了起来。

　　偶尔见到他时，脸上也是难掩的倦色，每每看到季未眠之后，便抬手唤季未眠过去，温声询问她的课业。

　　这一天夜里，季未眠温书时有些犯瞌睡，预备下楼吃口冷茶提提神。

　　季未眠光着脚，放轻脚步下楼。

　　走到厨房里以后，季未眠吃了一杯冷茶，还是觉得不太清醒，又从壁橱里翻出一包前些时候专门买来提神的话梅。

　　然后轻轻拆开油纸包，挑了一个含在嘴里，季未眠有些艰难地吞咽完之后，又接着吃了几个，终于有些清醒了，准备上楼接着复习。

　　回去的路上，经过堂屋的沙发时，季未眠看到了几天未见的季修远。

　　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身上还是季未眠常见他穿的军服，外套随手丢到了旁边，内衬的白衫解开了几粒扣子，露出了瘦削的锁骨。

　　总是梳上去的头发，大半已经柔顺地垂下，显得有些乖巧。

　　睡着了之后的他才有了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季未眠回到楼上拿了一个毛毯盖到他身上，动作小心翼翼。

　　做完这一切，才回到房间，继续安心复习。

　　——————

　　外面天空像鱼肚般已经泛白。

　　季修远从沙发上醒来，扶了扶额头，慢慢起身，身上的毯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他一顿，然后低下头看着毯子，神情微怔。

　　海棠碎花的毯子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像极了窗外朵朵盛开的海棠，于风中摇曳，泛起一波胭脂色。

　　————

　　季未眠在寅时的时刻昏昏沉沉地趴在书案上睡去。

　　脑袋中还是白天背的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经传。

　　考试要准备的五门课业，除了国文，其余的对于前世经历过高考的季未眠来说，拾起来不算太费劲儿。

　　一九一八年，新文化运动还没有席卷全国，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也还没有发表，这个时期的书籍报纸还是半文半白，繁简混杂。

　　遇到这种的季未眠还能猜一猜，但是一旦碰到全是繁体字的文章资料，季未眠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一觉季未眠一直睡到中午，醒来之后，发觉今日有些热，于是弃了稍微有些厚重的袄裙，换了更为轻薄的烟青色旗袍，套了一件藕色的马甲，下了楼。

　　曙光熹微，春风温柔。

　　季未眠心情很好的，一边哼着歌一边用手指在身侧敲打节拍。

　　“何事这般欣喜？”少年声音清润带着笑意，落在季未眠的心头。

　　季未眠几乎是下意识回头。

　　看到季修远难得没穿军装，只一袭月白长衫，懒散地倚靠在窗边，神情寡淡，活像个从画中走出来的清贵公子。

　　“小三叔早。”季未眠眉开眼笑地和他打招呼。

　　“嗯，今日作何安排？”季修远冲季未眠点了点头之后，看着她问道。

　　“还是和平时一样，温书，没什么特别的。”季未眠想了一下，回答。

　　“自你来北平，小三叔还没好好带着你在北平里面转过，是小三叔的过失。”

　　他说完轻叹气，一副极为遗憾的样子。

　　“不知，这位姑娘是否愿意再给季某一次尽宾主之宜的机会”说完学着古时公子的做派冲季未眠一礼。

　　季未眠没想到这位老祖宗竟然还有幽默的一面，终是没忍住，噗呲一笑。

　　想着当然要配合老祖宗，然后赶紧收起表情，故意板着脸：“看你诚心的份上，本姑娘给你这个机会。”

　　“荣幸之至。”

　　———————

　　季未眠发现季修远虽然家中有随从，司机。但是很多事若自己能做的决不使唤他人，作派完全不似一个四九城贵胄家的公子哥。

　　这次开车他也是什么人都没带，就他和季未眠两个人。

　　季未眠坐在车子后排座在脑海中演算着算术题，想的有些入迷，连季修远和她说话都没听清楚。

　　再反应过来时，只能有些迟钝地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季修远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她有些傻气的样子，好笑地开口道。

　　“没什么，刚刚小三叔你讲了什么？”

　　“我说，过了这阵子我会有些忙，你的课业也无法顾上，所以，如果你愿意，我想替你寻个课业先生。”

　　季未眠想着从到北平之后一直在麻烦季修远，他本来就忙如果再因为自己的事分了神，心中也受之有愧。

　　“我听小三叔的”

　　“那此事先这样敲定。”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季未眠看着窗外，想到了那天祠堂里听到的关于季修远的只字片语，道“金陵的京剧总是缺些味道，我还从未见识过真真的京剧呢，小三叔可知有什么妙处可以让我见识见识？”

　　季修远有些意外，然后轻笑“我正好知道有一家，就在观音寺街南边，戏还不错，不妨去看看？”

　　“好。”

　　————————

　　今天不是休息日，楼里却也座无虚席，形形色-色的人，西装革履，老褂长衫。季修远带着季未眠找了个不甚起眼的角落落了座，抬手叫伙计上了瓜果盘茶水，又将瓜果盘推到季未眠面前，指尖点了点，“听戏时总要配着什么才有趣，吃吧。”

　　季修远话音刚落邻桌便有穿着马褂长衫的男人握着旱烟，凑了过来“小先生今天也是专门为了邵老板来的吗？”

　　季修远笑了笑没有接话。

　　男人见季修远没说话也不觉得无趣，吸了一口烟，舒服得眯上了眼，吞云吐雾间又道“邵老板的戏，那可真是北平一绝，一人能当千军万马，十几步能走海角天涯，这辈子听一回也算无憾事喽。”

　　“有幸听过一次，确实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季修远附和赞同道。

　　旁边男人刚又想说些什么，台上锣鼓响了，周遭原本喧闹的声音也在这一瞬间消失，那男人更是话也顾不得讲了，放下旱烟，直起了腰杆，紧盯着前方戏台，生怕错过。

　　季修远也放下茶盏，目视前方。

　　季未眠看不懂京剧，在现代的时候，没有机会太接触这些，上辈子短暂的19年里都奔波在学习和考试中。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能明显的感受到刚刚男人口中的那位邵先生一出场就可以让人惊艳，再听便沉溺其中，好似和他一起历经了碰碑中杨老令公悲戚壮烈的死亡。

　　”叹杨家秉衷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随着这一句戏词唱响，季未眠也品出些不对劲的味道。

　　那位邵先生唱这句的时候眼神明明是向着下面观众席的一个地方，季未眠随着他的眼神看去——是上席的，那位置坐着一个男人，光影洒阔，暗着半个身子，看不真切，身边有两个高大的男人，穿着类似于军方制服，是南方的样式，和季修远的那种不同，现在两人皆是脸色难看，手别在腰间，剑拔弩张。

　　这种有些火药味的氛围还未蔓延到周遭，所有人专注于台上咿呀的戏中。

　　季未眠想着几天前，北平日报里的头条一则，南方政-府的梁国凯屠杀爱国革命党人。当时还掀起了一众文豪志士的骂战，白同春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篇小说《伥鬼》来暗讽梁国凯，痛斥他，是人民和共和的奸贼，人人得而啐之。

　　上席的那位可能就是梁国凯。

　　季未眠又看向季修远，果然，他也望着上席的位子，眉眼冷淡，看不出思绪。

　　一曲毕，戏幕落。堂下迅速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声枪响，掌声戛然而止，旋即，是台下观众的尖叫惊呼，与慌张凌乱的脚步，周围人都化作鸟兽逃散。

　　台上的邵老板已经被梁国凯身旁的两个军官强行带到台下。

　　一些还未来得及走掉的人看着这一幕，有的大气不敢喘，有的愤慨却也不敢有太大动作，刚才坐在旁桌的男人就是第二者，他恨恨地朝梁国方向：“我且看他几十完！”

　　季未眠讶然，她没有想到梁国凯嚣张到会直接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动手。

　　旁边季修远将茶盏不重不轻地一放，转头看向季未眠：“你先到楼外等着我，这里的事我需得处理一下。”

　　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季未眠答应的很干脆，走之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小三叔救人之前，先顾着自己的安危，那个人有枪。”

　　季修远点了点头，带着温和的笑意。

　　—————————

　　看着季未眠走远后，季修远将眼底的笑意收起，然后起身，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梁将军果然还是如同几年前一般，形式做派嚣张跋扈，令人生厌。”

　　暗在光影的梁国凯扭过头去，看着逆光而立的季修远：“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季小将军，自从你父亲死后，咱们叔侄还没见过，后面有时间可得好好叙叙旧”

　　“梁将军，季某今日来不是叙旧的。古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家父和梁将军，便是如此。”

　　“贤侄何必非要这样说话，几年前，你季家出事，我不是不想帮衬，当时我也实在自身难保——”

　　“梁将军，家父在出事之前就已经和你断了交情，所以谈不上什么帮衬不帮衬，梁将军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为何会走到今天这般。”季修远淡声打断他，然后走进一步逼近梁国凯：“邵老板有才，季某惜才，不忍心看着人才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