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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北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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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赏脸,今天天气很好。
按理来说,旧日皇城的鎏金销碧,新时代首都的发达繁华都与我这个外来的穷小子无关。毕竟无论在哪里生活,钱都是关键。春日的沙尘暴掩盖不了橱窗里的光彩,夏暑冬寒敌不过写字楼里的四季恒温。但所幸这座城市的秋天有着绝对的公平,倾泄在社区公园里的秋阳和流照进仿古台阁的晖照别无二致。
《北平的秋》说得真是好。一椽破屋下看很高很高的碧绿天色,听青天下驯鸽的飞声。破屋我是有了,但我终究还是写不出来这样好的句子。
不过我可以带陆流明看一看属于我的秋天。“体验你平时的生活”,这是他的原话。这话实在是戳我痛处,我恨不能使个促狭让他替我开一天网约车。按照概率分布,这种安排很合理。
当然只能想想。我最终带他去了一个免门票的公园,那园子里有一个不小的广场,刚好赶上休息日,广场上四处是炒栗子的商贩和放风筝的小孩。各式风筝切割开水晶一样寥廓透明的天空,而铲子每搅动一次棕黄的板栗,一阵秋天的、世俗的、甜蜜的味道就乘风上青云。
“小陈,你去买斤炒栗子。”
“小陈,我去买两个风筝。”
“小陈,那个竹蜻蜓不错。”
“小陈……”
现下,我左手拿根糖葫芦,右手提袋板栗,腰间别了个竹蜻蜓,腋下还夹着两只硕大的风筝。奥特曼牙刷在前,我对陆流明这些小爱好倒见怪不怪。但他若还要买,我就实在拿不动了。
当然主要是心疼钱。
这些花销可都是从那五十万里扣的。别瞧不起这一块两块的,穷人家的孩子最懂的积少成多的道理。
我心虚地对上他的目光,道,“陆哥,咱要不先把风筝放上天了再说。”
陆流明中彩似的一拍我肩膀,“你会放?”
“?你不会?”
陆流明毫不犹豫地摇头。所以他不会放,也不觉得我会放,为什么要买呢?一买还买俩?
我大怒。不冲他也不冲自己,单纯因为绩效强迫症。要知道,陈师傅我累计接了几万单,一个差评和罚单都没有,一分全勤奖都没落下。
我把买的东西一样一样归置好,把看起来最新最体面的风筝留给了陆流明,给他指了一个百米开外的小蓝停放点,“陆哥,你先去那里租辆自行车,我等会儿教你,好吗?”
“你去哪儿?”
“这风筝有些小瑕疵,趁包装纸没拆,我去退掉。陆哥,你先去吧。”
我目送陆流明远去,然后正气凛然转过身,拿着另一只大纸雀儿走向百米开外的那个风筝摊子。在相隔五十米的时候,摊主注意到了我坚定沉重的步伐和不善的来意,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打赌,他一定想好了一连串拒绝或者抵赖的说辞。路边摊贩最为难缠,卖出去的东西一般没有退货的说法,这几十块是个硬骨头。
但是我,陈宴行,面对钱的时候从不要脸,从不手下留情。
更何况摊主是个年轻人。在讨价还价方面,整个北京城里能克我的只有北京大妈和陆流明。
随着我越走越近,那年轻人眼里的犹疑越来越重。我将手轻轻撑上他摆风筝的木板,作势就要掏钱,“我想再买个这样的风筝,请问多少钱?”
那年轻人看了我一眼,一副放下戒备的神情,“一个八十。”
“有少吗?”
年轻人斩钉截铁:“一口价,一分不少。”
“真的?我不信您之前卖别人也这个价。别忽悠咱,少一半差不多。”
“骗您是小狗。”他抱起双臂,拒不合作地偏了偏头,“我说这个价就一定卖这个价。人行江湖,言出必行!”
“算了,太贵,我别处买去了。一纸燕子,有什么稀奇的。”
“哟,这您就不明白了,这燕子风筝可是专门定做的,别说这个广场,就算踏遍北京城你也找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
正中下怀。我把手头的燕子轻轻放到他摊子上。“那太好了,请您把钱退我吧。这肯定是您摊上80块钱买的。还没拆封,您查收一下。”
那年轻人眼珠一溜眉毛一挑,跳过愤怒的扯皮阶段直接开始耍赖,“嘻,这位小哥,你可别乱说。我可没说这是我摊上卖出去的。”
扯得一手好谎。
我朝他笑了笑,给他看了一眼手机的录音界面。
一般对付二十冒头的年轻人,做到这份儿也就够了。这年轻人面皮白净衣着体面,估摸着也就是大学毕业了出来找点乐子,豁不出去脸面。但没成想他眼睛也不眨就顺着接上了我的话,“风筝是定做的,但谁知道工厂有没有多做了批发给别人呢?你派出所立案去吧,看看他们立不立你这几十块钱的案子。”
他得意洋洋地看向我,似乎拿定了我没辙。
没辙?这要是就没辙了,可真对不起我家里等着学费路费医药费的一家老小。我淡定地绕过摊子向那年轻人走去,后者受惊似地跳开,把摊主的位置腾给了我。
在其位谋其职,占了摊主的位子就得吆喝:“卖风筝,卖风筝,五百块钱一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五百块钱一个的纸风筝!……”
眼见着朝这边走来的两个老爷子转了方向,一个小姑娘停在了原地。我朝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姑娘大声喊道,“小妹妹,买个风筝吧!一千五买俩!”
那姑娘转身就走。
“你他妈干什么呐?这是我的风筝!”年轻人怒道。
“是吗?我卖的是我的风筝。你不退,我就只有卖别人了。定做的风筝,原价80现价五百——你要买吗?”
那年轻人被噎得说不出话,瞪了我半天,终于低下头露出一个极无可奈何的笑来。“得了得了,”他从皮夹子里抓了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给我,“你赢了。”
我瞄了一眼,都懒得伸手,“不收□□。这是我的收款码。”
年轻人听闻大笑,没有一丝被识破的恼羞成怒。“聪明。你好,我叫楚羡桐,无业游民一个,来北京玩玩,走之前挣点小钱。”他打了个响指,“我看你也不是北京本地人。交个朋友?”
楚羡桐神采奕奕地直视着我,看得我不自在。“朋友”对我来说是个稀有物品,在这个词的蛊惑下,我稀里糊涂地握住了他伸出的手,然后猛然意识到我曾经是警察眼中的熟人杀猪盘高危人群。果然,在楚羡桐开始顺势与我勾肩搭背后,退钱的话就只能在大脑皮层打转了。
愿我那五分之四的百元大钞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