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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我对西风犹整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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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自称袁壮的证人出现,瞬间让公堂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老头昨日控告本公子杀了人,可是你们看啊,被杀的人此时就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怎么不算是对本公子的污蔑呢?”阴冷的目光扫视过跪在地上,已经完全傻眼了的袁老汉,陈歇冷笑着说,“现在你说不告就不告了?不好意思,本公子可不会善罢甘休。”
余鲤微皱起眉,在决定替袁老汉申冤前,他们就调查过这位老人的家庭背景,老人确实死了一个儿子,所言的证词与街坊邻居的口供都对得上。
那么这位死而复生的“袁壮”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的儿子是袁壮,但不是他啊,我不认识他啊!”眼前的变故让袁老汉六神无主,他吓得冷汗涔涔,慌张地连连摆手道,“我只是说不追究了,不查了,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啊。”
“爹啊,您现在还不认儿子了吗?”那黑瘦男子竟然嚎啕大哭起来,“那日儿子没骑好马,不小心撞断了陈公子爱犬的后腿,陈公子大度,原谅了儿子,可是您见着陈公子衣着华贵,竟然让儿子上门去讹陈公子……”
说到这里他愧疚地看了一眼陈歇,含着泪继续说道。
“陈公子不愿给钱,您就让儿子到别处躲一段时间,对外宣称儿子死了。又找上个捕快……”
黑瘦男子狭小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表面却颤颤巍巍,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指向范无咎,“就、就是他!”
范无咎长身玉立地站在袁老汉身后,没有吭声,冷漠注视着他。
“您仗着捕快是官府的,想一起讹钱,告了陈公子,还商议着什么事成后对半分……”黑瘦男子欲言又止,触及到范无咎冰冷的眼神后,吓得脊背一抖,没敢再说什么。
在外人看来,怎么着都像是受了威胁。
“一派胡言。”
眼见着闹剧要牵扯到范无咎身上,谢必安罕见地有些愠恼。
“多么荒唐的场景啊。”谢必安摇头,向来微勾的嘴角此时正紧抿着,望向沉默地坐在高堂上的县令,问道,“大人可曾听过指鹿为马?”
“……这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啊!”袁老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范无咎,又马上低下头去,似乎觉得无颜面对他。
“官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可我……”
袁老汉哭着,跪着爬向范无咎,不顾形象地在众人中把衣襟扯开,那张憔悴的老脸上因羞愧涨得通红,“……可我实在是太疼了啊!”
众人顿时一惊。
在袁老汉瘦削的胸膛上,有着数不尽的伤口,鞭痕和烙印混杂在一起,有的肉泛着黄色的恶心的脓水,有的肉已经被烤焦,瘢痕像虫子一样密密麻麻地爬在老人的身上,足以让任何一个密恐患者眩晕。
“我没有那么硬的骨头……对不起,对不起,官爷,我让你失望了。”
袁老汉呜呜咽咽地跪在地上,没有管自己凌乱的衣服。
他的头脑都好似有点不清醒了,语序混乱,一个又一个地叩着响头:“县令大人!小民只是说不告了,不告,不想告了,但范公子是个,好人,小民并不想牵扯范公子进去啊!”
“老伯,你先起来。”范无咎平静地说。
他想起兄长曾劝告过他的话。
——“正义,是要付出代价的,无咎。”
范无咎感到一阵无力,走上前,执拗地将袁老汉扶起。
在他心里,袁老汉不该跪着。
范无咎道:“县令大人,您说胳膊是袁氏自己摔的,那烙印呢?难不成是袁氏闲得没事自个儿烫的?分明就是衙门里有人滥用私刑……”
“瞧瞧,瞧瞧,姓范的不光在坊间传谣污蔑本公子,甚至还要抹黑衙门的声名。”陈歇在旁边笑着拱火,语气讥讽道,“县老爷当真是治下有方。”
“范无咎!”县令猛地一拍桌子,警告地瞪着范无咎。
他竟不知道自己手下还有这样的刺头。
“把范无咎带下去,重打二十板,至于袁氏,他已认罪,先押入牢中,等待发落。”
“查啊!”范无咎忽然大声地吼了出来,把准备上前押他的人吓了一跳,“去查这个自称袁壮的人和袁氏到底有没有关系啊?为什么不查?是不敢吗!”
“大人,我认为这样的处罚有失公道。”谢必安神情一凛,衣摆一掀,跪在了气得面色铁青的县令跟前,“无咎是不该以下犯上,在众目睽睽下置喙衙门的公正。但无咎自入衙门以来,为百姓捉贼缉凶,日复一日,从不敷衍。请大人看在以前的份儿上,功过相抵,饶过无咎一次。”
陈歇显然非常厌恶这种文绉绉的腔调做派,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
谢必安面不改色,依旧彬彬有礼道:“至于是否造谣陈公子,这事有待考究。大人作为一方的父母官,定是爱民如子,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一个又一个恭维的高帽扣下来,县令在烦躁的同时又不禁有些飘飘然,目光偷偷瞥向陈歇,“这……”
余鲤在心中赞许地点头。
在古代,像范无咎这种易怒易炸的性子,县令可以给人安个大不敬的罪名,找茬发落出去。
相比之下,谢必安这种话里话外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反倒更让人头疼许多。
陈歇冷笑一声:“那便去查呗,本公子还会怕了你不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声。
“咳……咳咳。”
一声微弱的咳嗽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闻着声源处看去,余鲤看见一个家奴打扮的人,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公子走进了大堂。
分明是四月的天,那公子却还身着狐裘,脸庞带有明显的病色。
“我是陈歇的哥哥。”病弱公子说,他讲话听起来有些费劲儿,“我将杀人的恶奴带过来了。”
此话一出,本就不解的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谢必安记得,那日陈歇医馆闹事,他与这位公子有一面之缘,那时他给谢必安留下的印象是明事理。
病弱公子挥了挥手,便有两人将一个被捆绑住的畏缩男人带了上来。
病弱公子说道:“我虽因病深居简出,但也曾听过家弟爱犬受伤的事情。三月十九,家弟牵犬上街,惊扰了袁家小儿的马匹,后来袁家小儿上门,出言不逊,这个家奴护主心切,失手打死了人。”
县令被这变故搞得有点懵,陈歇哥哥的加入让场上局势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他和陈歇各执一词,分明是一家人,却像是先前没有商量好。
“那这个自称是袁氏儿子的人又怎么算呢?”县令结结巴巴地问。
“哦,这个人,”病弱公子闻言,眼角的余光望向黑瘦男人,对方眼底已经隐隐露出了些惊恐的神色,“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乞丐,本公子曾在饥荒施粥时见过他,近期,关于家弟的传言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乞丐就自称袁氏的儿子,找上家弟。”
众人哑然。
余鲤神色凝重,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老伯,看您这样子,应该是传闻中的袁氏?”病弱公子斜睨了一眼袁老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府上治下不严,您的儿子被我府上的恶奴打死,虽和我府无直接关系,但我府也愿意拿出一笔钱,权当宽慰。至于家奴和乞丐,衙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老人抬头,呆呆地瞧着他。
黑瘦男子一听要担责,连忙惊慌地看向陈歇,“二公子,这和说好的可……”
病弱公子闻言淡淡地扫了一眼男人,声音不大,却隐隐含着让人发抖的威慑力。
“乞丐,你想好了再说。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污蔑我的弟弟。”
“谁要你在这里充当什么好人?”陈歇气得牙痒,他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不满道,“你不出面本公子也有办法处理此事,不需要打圆场,我有的是办法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好过。”
“不要闹了,陈歇。”病弱公子扶着轮椅凑近陈歇,用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你找的那乞丐漏洞百出,若是县令无心包庇,只需问问袁氏的左邻右舍便能知晓他们不是父子,就算你能捂住所有人的嘴,再不济,也有滴血认亲。”
这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范无咎不由得皱起眉头,扭头看向县令:“大人,这算不算当面串供?”
县令简直想把他骂死。
“闭嘴。”
病弱公子没有理会范无咎,反而看向对面枯槁的老人,平静道:“袁氏,如果你同意,可以让县令大人拟定一份和解书,我来把家弟领回去。”
他目光环视过众人,“诸位也都知道先下和解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通过这事儿,大家已经看清了县令心偏的程度,纠缠下去不仅没结果,可能还会对自身不利。
范无咎梗着脖子,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袁老汉虚弱的声音。
“算了,官爷。”
看着袁老汉伤痕累累的瘦弱身体,他终是没能说出声。
此事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袁老汉的表情没有失望,他知道若不是范无咎他们这样闹了一通,他可能连这点补偿的费用都拿不到。
他还是很感激范无咎,感激范无咎没有指责他的软弱,范无咎却只是叹了口气,让他好好养伤。
未曾想,当一切尘埃落定后,一个意外的不速之客找上了他们。
是那位被余鲤怀疑成玩家的讼师。
“让陈歇出钱买通狱卒,给袁氏上私刑,找无父无母的乞儿冒充袁氏已死的儿子,都是我的主意。”姚敬说。
范无咎没有生气,他眼神平静地看着姚敬,摇头说:“你的主意并不高明。”
姚敬点点头,“是啊,很荒谬,如果换一个公正的好官,我这样拙劣的伎俩早就被戳穿了。”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但如果真有这么个公正的好官,我一定会坚定地站在你们那边。”
范无咎面无表情地看着姚敬,这种马后炮的话对他来说听着有些不适。
“范公子,你信不信,如果继续争斗下去,到了最后,一定会是我赢,因为我选择站到了正确的那边。”姚敬说,“我不需要使什么高明的手段,我一定会赢的。就像是秦朝的那只鹿,它到最后都被大家说是千里马。”
范无咎冷言道:“你想说什么?”
姚敬收起笑脸,表情冷漠地看着范无咎。
“做一个理想者有什么好处啊?范公子。”
“……”
“我爹以前是个书生,他聪明又勤奋,有一肚子墨水,是我心中的榜样。”姚敬自顾自地说起来,他的表情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我小的时候,我爹就这么教育我。他每年都去赶考啊,我们全家人都很支持他,年年他都觉得会稳进,可是却总是落榜,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直到奶奶的头发白了,爷爷做工的手也磨出了茧,有一个高官找上了我爹,他说可以给我爹一笔钱,要我爹和他的儿子换卷子。”
“我爹大惊失色,他好像知道了他前几次落榜的原因,区别是,以前没有人找过他。”
姚敬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想压抑语气中的失落和怒气。
“我爹生气地拒绝了高官,而且扬言要告发。可那狗官却陷害我爷爷入了狱,我爹就这样成了一个犯人的子嗣,一辈子都无缘科举。”
“我爹好恨啊,为了保下我爷爷,不得不答应了高官的要求。而那之后,我爹去做了讼师,他想帮助更多的穷人伸张公正,可他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他被县令盯上了,被找了个由头下令处死,他帮助过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没有一个敢看他临死前的眼睛。”
姚敬再次笑了起来,他语气轻松,自嘲道:“你看,帮这些人对抗权势是没有意义的,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范无咎沉默地注视着姚敬,他看见眼前的讼师眼眶微红。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从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要落得和我爹一样的下场。”
姚敬想起范无咎小心地把请愿书捧给他的那天,在青年微弯的脊背上,他好似看见一些和自己父亲一样的东西,姚敬说不上来,只觉得心中酸涩,他的想法十分复杂。
“……我要你找一百个人,本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可你偏偏这样认死理。”姚敬苦笑着摇摇头,语气哽咽地说,“但我和我爹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一颗墙头草,我只会帮助更强的人。”
余鲤神情有点微妙,她倒不是为姚敬的故事难受,只是先前,她怀疑姚敬是这个世界中隐藏的玩家,如今这么一番话听下来,姚敬却更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不,不能这么掉以轻心,那位玩家也很会编故事。在班恩的世界中,他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迫靠偷猎为生的可怜人。
余鲤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许多想法在心中游移不定。
“那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范无咎问道,“你这话像是过不去自己良心的那关,向我解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本来就不会指责你,你只是做出了普通人的选择。”
范无咎向谢必安和余鲤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该走了。
“只是从此以后,你在我的眼中失去光彩了,姚先生。”他说,“我不会再尊敬你,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