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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航每次想起王云韶的时候,总觉得和他间隔的时间与空间都太遥远。就天下而言,相去千万里,相隔数十年,其实都是何等微不足道,劝他远走高飞之时便已逆料;然而就私人情愫而言,却是极其奇怪的焦灼,在没有确定重逢之前,恍惚度日如年。
  不过相反的是这一段生活,却可以说得一个“度年如日”:事情虽然多而杂乱,日子却过得有如飞跃一般,让人直惊去日之速,永远在旧患未解决之前又加以新忧,搞得东南吴越这一片土地,都如沸腾的开水一般翻涌不休。
  江航去越国宣旨这一趟闲暇使命,到底在徐思向父亲的恳请之下,变作了就地加入伐越军,继续南下推向温州,试图将越地全部吞入囊中的军事使命。这般差事是江航乐于参与的,但居然打了一年之久的硬仗,最终还是个不胜不负的平手,却是江航意料不到、又颇为郁闷的。
  他只是郁闷,徐思却是恼火,又兼已拿下的土地也不太平,时时有旧越臣民起来反抗,不由他不暴躁,却又不敢跟主事的大哥徐愈抱怨,只好同江航一道私下说几句发泄的话。结果被江航的从叔江昊听到,又是一顿嘲笑:“真是孩子家,打仗都耐不下性子来!你们擦眼睛向北看看,梁国三代五十年,才打下中原江山,干大事能性急?”
  江昊却是在侄子接受从军令之后,特意申请来越协助的,带来的还有使楚返回的江权,江航的九哥江舫则与江榷留在西都,名义上是待命,实则是代替江航继续做质子,否则吴天子哪能放心?而且据说清源与大兴两国联攻汀州之举,终究在江氏所部精妙周旋之下,打退回去,于是西都发出奖励的圣旨,江氏又不得不派另一名重要子弟上国都谢恩,自然入了西都也就此不得回虔州。以江昊私下跟江航的说法,就是:“别看你小子那一着棋赌得不错,他们徐家终究要用我们,可是防范哪能不加重?你不打胜仗,正好可以不惹眼,只当磨练手艺便了。”
  江航当然知道这位叔父老练稳妥,否则族中也不能派他在西都教养自己,他说的话一般不会错,但人生第一次战场磨练,居然没有胜利,年轻人的心里总是不能满足。
  再加上听说族中汀州大胜,又看见族侄的战场风范,这种不满足更隐约成了很沮丧——江昊带人来助手的时候,江航本以为会带勇力过人的江榷,却不料九哥派来的是江权,年纪与自己仿佛,模样也不及江榷雄健。江航自己战斗是弱手,不免以己度人轻视这个侄子,没想到当真作战的时候,江权却颇有嗜血如狂的风范,曾经眼也不眨就屠灭了一个反抗的村镇,全身浴血提着首级来向城中请功的时候,那凛凛杀气,使小徐思都惊得避席,江航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才满脸堆笑跟着主帅徐愈去迎接慰勉,好歹没让将士瞧得低了。
  江昊以此训了他几句:“你父在时,我江氏被称‘虎狼窝’,个个都是狠角色。阿权不过是个远房子弟,这手段就吓着了你,日后回到族中,你拿什么去压服人?我亲生儿子都丢在虔州,特来养育你十几年,要的是个真正江氏嫡子,可不是恁般遢茸货色!”
  训斥归训斥,江昊心底对这个亲手教养出来的侄子,其实大体还是满意的,毕竟在吴主百般猜忌的眼皮底下,只能拿标准纨绔做幌子培养出来的江航,还能保住军人世家的那一点悍血,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这点悍血有时会使旁人也惊讶一下。比如明州降而复叛的那一役,因为事先吴军预计不足,江航仅领了三百人留守,被越人阖州大乱逼在望海镇,是个以一当十之势,手下都劝他赶紧与护卫乘舟渡海往华亭逃逸,无谓随众牺牲。江航反命人将仅有的座船凿沉了,决意同部属死守待同军来援救,结果孤镇抵敌十余日,三百人战斗到只剩三十,到底等到了江权与徐思合兵来援,内外夹击恢复明州。是以军中倒也嘉许了他一个“悍勇无畏”之名。
  徐思带队与他遇上的时候,正逢江航中了一箭在右边肩臂。越军的箭多带倒刺,等闲拔不出来,身边的亲兵业已死的死伤的伤,便叫倚歌替自己剖肉拔箭。谁知这小奴平素伶牙俐齿,遇上大阵仗却是吓得不轻,拿着刀只是手抖,江航气他拖沓,夺刀狠狠划了个十字,因为左手不便,一下划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才道了声:“好痒!”徐思已经失色抢来,替他剔出箭镞,想也不想就俯首吮吸。
  这个动作使江航也变了脸色,急忙挣开:“阿念!”徐思急道:“有毒!我中过的……”江航道:“那也不用……!”
  战场上还在厮杀,这对话也只能各自几个字便即截住,然而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口唇与肌肤相触只是一掠而过,却又恍若重烙,停留在各人感觉里。这一对自幼亲密打闹无数次的朋友,第一次忽觉暧昧,陡生尴尬。
  还是江航心思转得比较快,立即便伸手去掏腰间百宝囊,笑着将这一丝尴尬化解开去:“没事!我放血了,并且军中早配了解药,怎么还要你冒险吸毒血?”他单手找药不便,徐思便从自己的囊中找出药末给他,跟着又一枚冷箭自两人耳旁飕的一声擦过,负责举盾遮护的卫兵赶忙换方面来挡,同时连声请罪请撤。徐思恼将起来,咒骂一声,翻身上鞍拿起长枪,又领队冲杀去了。
  江航这一次死守,给自己挣了个好声名,这一下受伤,却成为主帅徐愈客气的请他回西都养伤的因由。江航觉得练手还未练够,可是也知道徐愈的兵马自然不希望姓江的来抢风头、挣名望,既然人在矮檐下,也不得不回都继续俯首帖耳。
  回都那日徐思没有出席饯行宴,江航只道他还记得那日的尴尬不快,自己心里也隐约觉得应该回避一下才是。可是拜辞主帅之后离开杭州城,徐思却从越州赶来半道送行,还是照旧毫无芥蒂:“唉,你走了就没意思了!不过还是好好回去养伤罢,我过几日跟父亲要求也调回去,听说徐州那边也跟梁国相持了一年了,我要求父亲拨我们一道去徐州守城,免得被我大哥管着,怎么也不自在。”
  但徐州乃是南北要冲,吴主发家之地,怎么可能轻易让初出茅庐的小子去守?所以徐思的设想,基本上是无可能的。江航也只能循规蹈矩回都叙了职,获恩旨休假三个月,正好与新被派来西都谢恩的另一名亲人尽情相聚。
  这名子弟却是如今江氏家主江舷的次子江标,乃嫡妻所生,上次九哥江舫带来的两个侄子都是远房支派,这一位却堪称嫡系中的嫡系,排地位只在长房遗嗣之下,倘若江舷卸任,这青年接位的可能性极大。所以西都对之也是一面扣押,一面笼络,不许他回虔州的同时,又赐他尚太子徐觥之孙女阳和县主。可怜江标业已二十五,阳和县主芳龄才七岁,说不得至少得等上个七八年,才能花烛成婚。江航做人不甚厚道,回来听说,直笑得在榻上打滚,庆幸自己没被吴主放在眼里,婚姻遭际虽也晦气,却实在好得多了。
  没被放在眼里的证据,还表现在休假结束之后又过两个月,才蒙陛见。太子徐觥代替父皇召见了他,态度却十分和蔼,娓娓吩咐一事:“梁几番攻我徐州不下,近来居然有下江陵之心。楚国前日来使,邀我方联袂出使江陵,促南平与我二国缔盟。思来想去,惟江卿担得此任,特此授命,望勿推辞。”
  所谓“南平”,乃夹在吴、楚、梁三地之间的一个小国,方圆极窄,仅江陵一个大郡,却能立国不灭,自然靠的是在三国之间游刃有余的周旋功力。对于吴而言,它南接武昌,控长江之上游;对于楚而言,它北遮潇湘,挡着梁楚地界不相交接。南平一旦降梁甚或为梁所吞并,吴楚二国均危,是以非得先缔盟约,使它不投向北方才好。
  楚约请吴一道出使南平国,当然早已报来己方使者名单,大家族的子弟名目都在郡望录上登着,所以徐觥点着楚国使臣“陶仪”二字,故意询问江航可否相识之时,江航也索性老实回答:“便是舍舅——末将却未见过舅氏之面。”徐觥满意一笑:“乱世之际,亲族难得见面,这回机缘凑巧,倒可以使令舅好好认一认外甥。”江航自然称颂一遍天家恩泽。
  召见到结束之时,江航正要致辞退出,徐觥却又叫住了他:“闻说洛阳也遣使去了江陵,这回出使,只怕三方恰要遇上,卿家却要仔细从事。”江航便躬身答是。徐觥道:“江陵郡并未称帝,自然还是奉着晋朔的,面情上势必不能拒绝天子,然而晋室已是篡伪之辈所居,所谓天子使者,无非梁国使臣罢了……”
  他声音忽然放低,需要江航趋近一步才能听见,却充满了森森杀意:“洛阳使者正副三人,听说副使中有个姓王名叫王令威的,口才便给,极是棘手。卿家一向胆大心细,可以斟酌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