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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大人物的说话,常常虚实相杂,有时需要正面领取,有时又需要反着理会。就比如徐觥对江航的最后一句话里,“胆大心细”是真实的赞赏,“斟酌应对”却不是放自主权给江航本人,而就是按他这吴国太子的意思去办事。

      至于这意思,其实在乱世中也是件寻常事,但江航一行入江陵郡后,在暂时未蒙南平国主召见的日子里,先与楚国使臣会面商谈,将“斟酌应对”的指示公然告知,请求联手,却还是将对方吓了好大一跳:“效……班超故事,袭杀洛阳来使?这也忒冒进!”

      这使臣陶仪却是楚国陶氏近支,算得上楚天子宗室,封地在朗州,原是武平节度使,现在改封武平王,江航的母亲便是他堂房姊妹,果然叙得上甥舅之礼,因此徐觥委命江航出使,要的就是说话可以毫无忌讳:“我们两家的卫兵队,合起来是洛阳使者手下的双倍,趁夜突袭,更是胜券稳操。休说江陵郡未必敢干涉,就是想阻拦,也未必是我等对手罢?杀都杀了,南平王总不能将我们也绑将起来处置,三家统统落不了好,谅他不敢!”

      陶仪虽是承父之爵才成为节度使,但乱世拥兵,谁不是杀场中过来,杀个把人只当寻常事,原本眼也不眨,只是眼下情势,却又觉得杀人没有必要:“洛阳虽然是仗着梁的势力来要挟南平归顺,可是梁只是一方,我们却是两个腹背之国,权衡轻重,他也该知道答允哪一方才是上策罢!我们本来就笃定有数,何必动手?贸然杀人,反倒让江陵觉得我们两国霸道,顺从之际也难保有别的心思,还是稳妥行事的好。”

      江航点头道:“舅父的话本是千妥万当的,可是那洛阳使者,委实也不可小觑——舅父可曾细读他们进献南平王的条陈?”

      洛阳使者奉天子之命而来,对南平王颁旨要用“宣”字,而若以私人名义向南平王提出意见,这才是“进献”。陶仪到底武将出身,只留意上对下的颁令,不曾理会这些使者个人说话,听了便摇摇头。江航于是命手下取条陈抄件来,请这位舅父仔细过目。

      这条陈却是洋洋万言,无非是劝南平顺北拒南,但大约是因为私人名义进献的缘故,却不曾提什么奉正朔、讨篡帝的官样套话,而是干脆利落的从军、政、财几处着笔,阐明南平若结盟楚、吴二国,实是弊端无穷:

      论军,南平地隘,无险可守,附近诸国不论是哪家挥兵,均可一战而夺,处虎狼环伺之地,犹如三岁小儿握宝而处闹市,若不急寻有力者庇护,何能安然无恙?

      论政,地缘上南平控吴楚二国之要隘,一向自以为可以左右逢源,可是二国又难道容得命门长久为别国拿捏?吴国这几年兼越侵闽,势力正张,楚国新篡称帝,野心亦大,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家眼下缔好,日后迟早反目相争,那么江陵一郡之地,必是他们攻击与防守所必争,那么对于南平而言,与其成为二国之拉锯场,何如充梁之前锋哨?至少梁军北下所指,兵燹将及,不是南平土地!

      论财,南平地少人多,居民生活半仰仗于外国通贸交易,其中吴楚尤其是钱粮来往之国,倘若拒绝,果然不智。但吴国近几年加倍铸币以充军饷,造成四周钱价浮动,钱贱米贵。它本国粮米丰产,楚国泽多人稀,这恶果尚可受落,南平却是小国,哪里吃得消这样折腾?纵使吴国答应平粜,也架不住它国内钱价一跌,粮价便高,平粜使商贾无利可图,自然不愿意到江陵粜米。这般交易下去,只能使南平越发受制于人,民不聊生,何如索性闭关断交,奉和于梁,以铁骑兵击铁算盘,博得个一道平?

      这几条分析既尖锐又激进,而且竟自毫不掩饰梁兵要借地南窥之心,三分利七分诱,却有十二分是引而不发的威胁之意。

      然而又条条击中弊病,尤其是吴国过量铸币而转嫁四邻的恶作风,就是楚地也暗自腹诽的,大楚称帝后改铸新币,倒有一个大好处就是摆脱吴的钱价控制。但新旧货币交换之际,旧铜钱还需要继续流通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淡出,这摆脱也不是短期内能见效的。所以陶仪读到关于财政这一条的时候,心内竟大大呼了一声赞。

      只是心中赞了这一声,心头却不禁警惕起来,于是递给手下的幕僚去看,那幕僚也失声赞了句:“好辩才!”江航接着道:“洛阳天子都,遣出人物果然不同凡响,我等武将,辩驳是决计辩不过他们的,难道要吃口舌亏?”

      武人争胜负,哪得论口舌?陶仪便重重做了个虚斫的手势,冷笑道:“我陶氏纵横数代,还不知道吃亏二字是怎么写呢!小小文字勾当,也敢在我面前卖弄?阿航,你既勘察好了,我们便趁夜动手,他梁兵想来窥我南方,我便先交一回手!”江航答道:“甥儿但从舅父所命,惟马首是瞻。”

      分明是他提出的主意,到最后却成了马首是瞻的从卒,陶仪一面摆着新楚武平王的显爵架子,一面使着舅父长辈的威风,全然没在意自己被外甥摆了一道。于是拿出江航手下绘制的洛阳使臣馆驿地形图,一起制定偷袭歼灭之法。

      这场袭击却是天时地利人和,无不作美之极。时当七月七,江陵的风俗除了闺中乞巧穿针,还要沿河放河灯,看鹊桥,于是是个金吾不禁之夜;地在临江驿,离城稍远,只要速战速决,城中守军一时难以援救;人数差别自然更加不必说,梁国的卫兵虽也凶猛善战,哪里及得上吴楚二使合兵来袭?

      不过这洛阳使臣倒也着实沉着,纵然一败涂地,仍然冷静指挥撤退,直到江边夺舟避难。可惜江航早同陶仪料定,芦苇丛中伏下水兵十几人,一声呼哨,竟不包抄,而是使铁皮包尖的小快艇从中撞去,逼使臣与属下纷纷落水,便以毒箭射杀于江中。

      陶仪和江航是主事者,本来只需坐岸等候消息,但江航到底年轻好胜,同族侄江榷一道穿了黑衣,亲自提刀带箭去截杀。陶仪觉得这外甥到底孩子气,好笑之余不免轻视,自己则抚着腰刀登上高处观看,只见江中杀人处火把通明,厮斗声声传来,惊得江岸放河灯的小儿女都跌跌撞撞逃了了干净。背后江陵城想必很快也要得到讯息,然而南平守兵一则迟缓,二则顾忌,等他们点上队赶来救天子使者,这边都杀到尾声了。

      所以两家合力大开杀戒的时候,是全无忌惮的。江航却并没有象舅父想的那样兴冲冲杀人为乐,只是与江榷合乘一艇,凝目看对方抵御,火把下忽然一惊,指道:“阿榷,看那艘!”江榷只见那舟中有人提剑指挥,显然是个首领,便问:“射杀,还是撞过去?”江航道:“不要放箭,撞过去!”

      小艇快如疾风,堪堪撞上,那小舟也急打桨转头相避,霎时间成了个并行。相隔十余步之距,江航提气大喝:“王令威!”那提剑首领果然一惊转头,被船急转又晃得一个跄踉。江航已让侄子借力将自己一抛,一个纵跃踏上这艘船来,一脚踩在遮护的盾牌上,也不理会身侧护卫攻击,只是借一跃之势合扑到那人身上,拦肩揽个满怀,冲力继续向前,扑通一声两人都落到大江之中。

      那人握剑手势本来就不老道,被他一撞掉了兵刃,双双落江后更是瞬息间便凉水没顶。那人猝出不意,似欲挣扎,被江航用力在臂间一捏,倒立即安静顺从了。江航直往下潜,耳中已听不到江面喧哗,但毒箭也未追射下水,想是己方见着自己落江,不敢误伤。他也不管这些,只顾潜水而行。直到约莫一炷香功夫,这才放手上浮,两人都到了憋气的极限,一时顾不得说话,揪住身侧芦根大口喘息。良久良久,耳中灌了些风,才继续听见杀声不绝,却已隔得远了。

      那人转过头来看他,江航也望着他,眉月清辉下两人眸子都分外明亮,过一阵那人迟疑的呼了声:“苇帆?”江航才一笑:“云韶,隔了一年零七个月,我们又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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