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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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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素云的家在万航渡路623弄里一幢老式建筑里。那幢老式建筑与相邻的几幢建筑俨然是一个整体,它们是中国银行从1924年至1946年分四批建成的“老房子”“九幢头”“新单幢”“老公寓”“新公寓”和多用途“单身楼”等六种不同建筑模式和风格的住宅。这个综合型的建筑,原是我国银行同行内第一所员工宿舍。素云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当区长后,拒绝了区政府分给他的独立单元房,随同在中国银行工作的素云母亲分住在 “老房子”里。
老式建筑小区的配套设施很是齐全,有学校、医务室、食堂、洗衣作坊和两个篮球场,美观的小区大铁门有银行警卫全天候站岗。“新公寓”78号二楼设有医务室,配两名医生和两名护士。素云在五岁那年的夏天,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皮,就是在这个医务室里看的。那个护士阿姨还笑着对素云说:“小姑娘,是自己不小心摔破的吧?以后走路可得慢悠一点啊,不能慌里慌张的。”
护士阿姨自说自话,素云羞得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答眼前这位阿姨的话。不过,她知道自己是为了邻家的一个小朋友才摔伤的。生活在这个小区里的居民,遇到头痛感冒或摔跤破皮什么的,可凭《中国人民银行华东区行秘书处医务室诊疗证》在这里就医。
小区道路两旁有绿化带,每天有清洁工打扫道路,通下水道,显得非常干净整洁。小区内每天早晚有都会几辆接送中行高管的小车,给这个幽静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现代生活的色彩。走出小区,沿着万航渡路向左向右各走20分钟,便是静安寺商业圈和素有“沪西小上海”之称的曹家渡五角场的繁华商业圈。附近有武定西路菜场、国营饮食店、烟纸店和“老虎灶”,生活在小区里的人们买菜购物非常方便。
素云一路带着美好的回忆,走进了小区。
来到“新单幢”西头的那个呈半弧型的水池边时,她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10年前的夏日秋凉,她时常会一个人站在这里,用手捻着胸前的小辫子,看着一池清水,水池一隅立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仙鹤雕塑,灵动的鱼儿,在那一缕一缕的水藻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素云每次来到这里,她的目光总是透过弄堂看不远处小孩子们玩耍的风景。如果有人过来,素云就低下头看水池里的游鱼,如果没有人,她就抬头看小孩子玩耍。这可能是与她从小话就不多,喜欢独处性格的缘故。每有微风掠过,那一面高高的长长的墙面上铺满的“爬山虎”就会随之荡漾起来,煞是动人而生情。素云就喜欢那样一个人站在水池边,静静地看着近处和远处的风景。
素云经常看到新单幢115号有一个长着圆圆脸、梳着小辫子,很顽皮的小女孩与男孩们奔得满头大汗。旁边还有一个大男孩,手里捧着一个照相机,不时地寻景拍摄。那个奔得满头大汗的女孩跑到大男孩面前,做着鬼脸说:“哥,给我再拍一张。”
那时素云还不认识这对兄妹,只知道他们的爸爸是银行经理,妈妈是外滩一家高级酒店里的经理。也因家境优渥,女孩的衣服要比其他小孩子的要好,比如在春秋天,女孩会穿着大红色或粉红色的背带裙,脚上穿着白色的袜子和小皮鞋。冬天,她会穿着黑色的小皮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或者穿着呢子大衣,内穿高领羊毛衫。
大男孩的穿着当然也很有派头和讲究,不必说他的小西装,单就他跟着家人外出可能是去参加宴会时穿的白色衬衣和红色小领结,就给人一种欣悦和羡慕的感觉。从大男孩能拥有一台在上海只有富有家庭才有的照相机来看,他们的家境就让素云敬而远之。
那时,素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兄妹俩背着书包,乘坐他们爸爸的小轿车离开院子。想不到那个女孩长大后,竟与素云成了同学,她叫汪楚玲。后来,素云知道汪楚玲的哥哥叫汪楚俊。素云的弟弟素强经常跑到新单幢这边和同龄男孩在小区的水泥空地上玩“滚铁环”“打弹子”“斗鸡”“拉扯铃”“抽贱骨头”,或在“老公寓”一楼门洞“飞香烟牌子”等弄堂游戏。在一群孩子里,素云还看到两个女孩常在一起跳绳,后来知道她们一个叫晓美,一个叫梅寒。晓美的爸爸妈妈都是银行里的职员,梅寒的爸爸是纺织专家,妈妈是银行里的职员。
想到这些童年往事,素云不觉时光如流,曾在这里玩耍的小孩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了。三年前她离家当兵时,与晓美和梅寒相约丽笙咖啡馆,晃若眼前的事。
昨天下午已给母亲打过电话,告诉母亲今天下午她就到家里,说不定父母亲早就在家里等着她呢。想到这里,素云大步流星地往“老房子”那个家走去。
四
素云说,做区长的父亲听说她从部队回到家里的消息,破天荒地提早下班。说是提早下班,实际上是准时下班,以往这个区长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区政府办公楼。当然,今天是国庆节,他值班。想到闺女当兵三年第一次回家,区长也自私了一回,他打电话给秘书小劳,让他来替自己值班。说是让小劳来替区长值班,实际上也轮到了副区长值班的时间。小劳打电话问副区长,副区长说他已到区政府大门口了。
在路过离家不远的那个水果摊前,区长停下脚步,翻上翻下选起了橘子。他心里偷乐着,这可是闺女最爱吃的橘子呢,可挑好一点的,不能让闺女笑话她老爸一点都不懂生活。摊主看着这个小老头挑橘子左挑右选的,心里有点不太舒服,他在忍着,酝酿着。心想,如果他再挑来挑去的,就加价。好橘子都给他挑走了,差一点的卖给谁啊?摊主的脸色被心里的火气在慢慢地熬着烧着。
区长挑好了八只橘子,笑眯眯地把橘子拿给了摊主,说:“伙计,称称看,多少钱?”
水果摊主没好气地接过橘子称了起来。就在摊主盘算着准备算多少钱时,旁边有个眼尖的大爷竟认出了这个区长。于是,大爷兴奋地对区长说:“侬不是王区长吗?阿拉在报纸上看过侬的照片呢。”
水果摊主一听说是区长,原先紧绷的表情一下子松驰下来,脸上也瞬间有了笑容,他连忙摆摆手说:“王区长啊,勿要钞票,勿要钞票,难得送几个橘子给您尝尝。”
区长是北方人,来上海时间不长,还听不懂上海话,但他能看懂摊主摆手和笑脸的意思。于是,他一边笑着一边半猜半疑地从口袋里掏出钱,也不知要付多少钱。就在区长和摊主来回推让时,那个大爷可能想到区长是外地人,听不懂上海话,就操作别扭的普通话说:“王区长啊,您为区里做了交关实事好事,解决了交关难事烦事,吃力得很呢,难道吃几个我们老百姓的橘子也不行吗?”
区长说:“为咱老百姓解难做事那是我的工作,这橘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也是花钱买来的嘛。”
区长从上衣口袋里先掏出香烟来,先抽出两支,分别递给了大爷和摊主。然后,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火柴,先给大爷点烟。大爷连忙摆手,激动得笑歪了嘴,说:“哪能让区长给我点烟呢?”
区长也摆出一副老百姓的架势来,脸一沉一扬:“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长辈,我给长辈点烟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摊主生怕区长再给他点烟,他连忙把自己的烟给点上。区长又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放在了自己的嘴角。他看了看摊主,笑着说:“你已经点上了?好,那我就把自己的也点上。”
大爷吸了口烟,说:“王区长啊,一看您就是部队里的大官。”
区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什么大官啊,只是扛枪干革命的一名战士,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而已。”
摊主听了区长的话,心里闷了一句:“原来是红军啊。”
区长要急着回家,接着又笑着问摊主:“老板,这橘子多少钱啊?”
摊主的脸都胀红了,还是大爷爽朗:“王区长啊,哪能收钱呢,送您尝尝。”
区长脸一沉,说:“不付钱拿橘子,那岂不成了痞子兵了?大家挣的都是苦力钱,不容易。”
摊主这时有了主意,他笑着说:“区长啊,这几个橘子只是代表人民群众的心意,如果您不接收的话,说明您脱离人民群众嘞。”
区长一听这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还真是有点为难了。那个大爷又说话了:“区长啊,你为我们办实事,也尝尝老百姓心里的甜味嘛。”
大爷真会说话,区长也感到实在理论不过能说会道的老百姓,连连点头向他们表达谢意。嘴巴里说着“好的好的,谢谢你,谢谢你”,趁摊主没注意,离开水果摊前区长还是放下了两元钱。然后,他对摊主和老大爷拱手笑着说:“好好好,今天我就尝尝上海人民心里的甜味。”
区长走出一段距离后,听到身后的摊主对大爷说:“爷叔,侬看看瞧,区长还是放下了钱,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