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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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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素云看到父亲提着橘子走进家门时,她正和母亲坐在那张双人沙发上说话。母女俩说话的声音和神态,就像那柔和的阳光,温暖着整个房间。黄昏的阳光,正打在窗户对面的白色的墙体上,然后折射在母女俩的脸上,温馨而柔美。区长踏着那柔和的光,走进了家。
在这个家里,区长叫素云母亲为徐老师,徐老师叫区长为老王。
听母亲说,昨天她接到素云回家的电话后,今天早上就去菜场买了一棵莴笋、四只青萝卜、一块豆腐。当然,六个鸡蛋和半斤猪肉,是请托梅寒母亲从酒店里转让出来的。素云喜欢吃莴笋炒鸡蛋,青萝卜烧豆腐。至于红烧肉是母亲临时想到的,她知道素云在部队生活艰苦,身体缺营养呢。买肉和鸡蛋都需要粮票,虽说区长家里有这条件,可一时半会到哪里去买啊。想到素云两三年才回来一趟,做母亲的总想把最好吃的都给女儿准备着。买好菜,徐老师又到水果摊上买了橘子,这是素云喜欢吃的水果。区长看到饭桌上备了丰富的饭菜,既惊喜又疑惑地问徐老师:“徐老师,这菜都从哪里搞来的?”
一听这微笑的语气,徐老师掩藏不住内心生起的自豪来,端了端坐姿,清了清嗓子,感觉有点摆起谱来说:“老王啊,那你也不看看是为谁准备这一桌饭菜呢。”语音刚落,自己也没忍住就笑了起来。
吃饭时,素云问父亲:“素强在部队怎么样啊?”
父亲说:“从形势看,我们国家的军队很有可能要去朝鲜。素强前些天来过信,说部队当下正待命。”
徐老师知道素云参军两年多来吃了很多辛苦,但也成熟了许多,便心疼地问素云:“这次回来在家里要待多久?”
素云说:“只能在家里待两天。”
母亲疑惑地问:“全国都解放了,怎么探亲只有两天?”
父亲接过话茬说:“你看你,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很有可能还要打仗。”
素云到这时才想起来,对父母亲说:“两天后,我要到苏州军分区医疗队报到。听说志愿军一旦出国作战,很有可能会有大批伤员运送到国内治疗。苏州军分区医疗队作为后备医院,我就是调到那里去。”
徐老师本来为素云调到苏州离家近了而高兴,一想又要打仗不禁又为两个孩子担心起来。素云的父亲眉毛皱了皱,说唇亡齿寒,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啊。父亲对女儿说,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恐怕你工作上要更忙了。一家三口人,在饭桌上讲了好多话。
素云想到素强,便问母亲有没有他的消息。徐老师说:“你这个弟弟啊,他好着呢。他在信里说,在部队里有个山东的大哥哥一直照顾着他。还说,在济南战役时,要不是那个山东大哥哥受伤,他肯定会冲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那一定得立功呢。”
素云不无遗憾地说:“那会儿,我正在济南郊区的战地医院,我还以为能见到素强呢。”
素云的父亲笑着说:“那是打仗,又不是走亲戚。”
母亲接着说:“听梅寒妈妈说,素强经常给梅寒写信呢。素强在部队到处转移,也没固定的通信地址,所以,多数都是素强写信回来。”
素云对母亲说:“看来,这对两小无猜将来说不定真有可能走到一起呢。”
母亲说:“我看得出来,梅寒是真心喜欢素强的,素强也是很在乎他俩之间的感情。这两孩子,从小就在一起玩,长大了,也从没断过联系。”
爸爸打断母女俩的话,用筷子敲了敲碟子沿口说:“别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呢。”
晚饭后,区长坐在沙发上拿起了当天的报纸,喝了一口浓茶,看起报纸来。徐老师在厨房里忙着洗碗筷,不时地转过脸对坐在客厅里的素云说话。这时,素云想到了晓美、梅寒和楚玲,都两年多没看到她们了,想明天见见她们。于是,素云拿起电话,先给晓美打了电话。电话是晓美弟弟晓刚接的,说他姐姐刚刚出去买牙膏了,等会就回来。素云想先去梅寒家,再去晓美和楚玲家。她要给这三位好朋友一个惊喜,毕竟她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晓美、梅寒和汪楚玲她们三人同岁,素云比她们大一岁。素云在上海女子中学读初中那一年,临近中考时的一个周末,在回家的路上,被后面的一辆轿车给撞伤了,在医院里治疗了一个月,耽误了考试,在初三留了一级。后来,她和梅寒晓美楚玲就成了同班同学。
1948年7月,素云考上复旦大学,梅寒考上上海交通大学,晓美考上同济大学,汪楚玲没考上大学,靠着他爸爸的关系直接到银行上班了。当她们各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相约丽笙咖啡馆。那时,汪楚玲已去银行参加业务培训她没有去。那天,三个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好同学,各自要了一杯咖啡,畅谈着她们的理想。
素云文静,她想将来做老师,教书育人。梅寒活泼,她想将来做设计师。梅寒话一出口,惹得素云和晓美都不禁笑了起来,说一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坐不了三分钟的人,竟然还想做设计师,真是匪夷所思。晓美的性格处于素云和梅寒之间,属于那种既不十分文静,也不十分活泼的类型,她若有所思地说,还没想好将来做什么呢。
那天午后,她们三个人去了南京西路中国照相馆拍了一张“芳华永驻”的留影。
世事难料。
文静内敛又一向听父母话的素云,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竟在一个月后毅然放弃学业去了部队。她的母亲为此气得不想要这个女儿了。那天,母亲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对素云说:“别说这个院子里能有几个人能考上复旦大学,就是整个上海又有几个人能考上复旦大学的呢?”
母亲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再加上素云从小就是个不惹母亲生气的女儿,所以,此刻的徐老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声音也大了些,于是又缓了口气又对女儿说:“既然你选择了去部队,我也不能阻拦你。可事先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事啊,你让我一下子怎么接受得了呢?现在正值打仗,打仗总会有牺牲……”
这个做过小学数学老师的母亲说着说着,便嘤嘤地抽泣起来。素云的父亲倒是开明,说孩子去部队锻炼能成长得更快,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的。一听这话,徐老师瞅了一眼老王,说是不是他鼓动女儿去了部队?老王哈哈大笑着说:“徐老师啊,那我现在也鼓动你去部队,你愿意去吗?”
徐老师被老王的话给逗得又想笑又想气。
其实,素云去部队并没有被父亲鼓动,而是她认为国家正处于战乱状态,作为一名爱国青年,怎能安心坐在课堂里学习?大厦将倾,一木难支。跟着共产党部队上前线,要远比在学校求学更重要。
素云临行前的那个下午,徐老师特意请了半天假去送素云。想到这一去,母女何时能相见,能否再相见,都是未知的事。做母亲的心里难过。徐老师一会儿抚摸着女儿的脸,一会儿又拿着女儿的手说:“我们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吧……”
话未说完,徐老师的眼眶湿润了。那张照片中的徐老师,目光里含着不舍,表情里渗透着沉重。
第二年,更让徐老师没想到的是,18岁的素强也去了部队,拿着枪就参加了济南战役。想到一儿一女全都去了前线,这位在中国银行上班的徐老师,从此开始过着日夜担忧的生活。
全国解放后,徐老师整天盼呀盼的,盼望素云和素强能早点回家。每当她在家里唠叨素云和素强时,老王就笑着说她:“当初你整天担心我,现在又开始担心女儿和儿子,你不能总生活在担心里吧。放心吧,孩子们都已长大了,做父母的,应该尊重他们的想法。”
徐老师每次听到类似这样的话,心里就会生起莫名的情绪来:“你不是母亲,怎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
今天,素云回来了,做母亲的,心里哪能不激动呢?昨天接到电话,昨夜就没睡着,一直盼着天亮。这些年来,觉得昨夜的时间最长,最熬人了。
现在好了,素云从南京调到苏州了,苏州到上海近在咫尺,过去看她也就方便多了。徐老师这样想着,拉着素云的手说:“有空就回家来,部队里生活苦,想吃什么都吃不到,你回家来,想吃什么就跟妈说。”
听着母亲的话,素云没说什么,她能理解母亲的牵挂,但她更知道万一打起仗来,医疗队肯定是很忙的,哪里能说回家就回家呢。这点,做母亲的她又哪里能知道呢?
正在看报纸的老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对徐老师说:“闺女啊,你是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吃不好,她心疼啊。”
这个区长说完话,看看女儿,女儿又看看假装生气的母亲,一家人不禁笑了起来。那朗朗的笑声,拂动着窗台上兰花的叶片,透过窗户,飘到浅浅的夜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