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月亮》一风一风

2、第2章

　　二

　　就在济南战役即将胜利的时候，机枪手在冲锋时他的右胳膊被一颗子弹射穿。他顾不上这些，还是抱着机枪往城门口飞奔。就在他攻到济南府城门口时，他直觉得眼睛发黑，双脚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战地医院里，不住地问素云：“护士，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啊？”

　　素云对他说：“你的胳膊还能端起机枪吗？”

　　机枪手直盯着素云看，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胳膊，接着眉毛一皱，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素云看着眼前这个傻大个，心里直想笑。机枪手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来说：“我在梦里正向济南府冲锋时，你看，我这……唉……”

　　他为自己没能冲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而懊恼起来。他又看看自己受伤的胳膊，不禁叹起气来。
　　素云一边低头干活一边问机枪手是哪儿人。他说他是山东人，想了一下，又说自己是江苏人。素云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奇怪，难道自己是哪里人还要思考吗？素云听着他的回答，认真起来：“那你到底是哪里人啊？”

　　机枪手说：“弟弟说我是山东人，俺娘说我是江苏人。”

　　素云不想与他追究这个问题，管他是山东人还是江苏人呢。可能觉得眼前的这个傻大个有点好笑，素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机枪手。素云在心里不禁暗笑了起来，这肯定是战友们对他的戏称，也没在意，拿着药盘转身离开帐篷之前对机枪手说：“有什么事叫我好了。”

　　在机枪手离开野战医院前，素云听他说，那天他看着她的背影一阵纳闷，看她样子，年纪也不大，倒是很大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问，他自己竟然像个大傻子一样，老老实实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为自己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护士面前那样听话感到莫名其妙。他挠挠头，傻傻地笑了笑。素云心想，她平时与人也不爱多话的，只是觉得他这个傻大个有点好笑，自己是哪里人也没说清楚，问他叫什么名字，竟说叫机枪手。如果不觉得他好笑，她才不会与他搭话呢。没想到，他的那个脑瓜子里想的还蛮多的呢。

　　快到十月了，天空已有成群的大雁向南方飞去。这样的气候，是有利于伤口愈合的。那天，素云将帐篷门敞开，给帐篷内透透气。不一会儿，她又走进帐篷来，机枪手看着她身穿的那件白大褂的下摆拖着地，沾上了泥巴，脏兮兮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素云转脸看他，问他笑什么？他说她的白大褂，比她个头还高呢。她瞟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过脸心里偷偷地发笑。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好像有人吵架似的。帐篷门被人挡到了一边，一个战士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大声叫着：“机枪手在不在？机枪手在不在？”机枪手一看，原来是通讯员陈小狗。陈小狗一见机枪手，又是哭又是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机枪手身上寻找着，问伤得重不重，伤在哪里了。素云抬起头看着陈小狗，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人还没枪高呢，嗓门倒不小。”

　　陈小狗擦了擦眼泪和鼻涕，一下子感到难为情来，接着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一本正经地对素云说：“你这位同志怎么说话呢，俺机枪手哥是咱全师的英雄呢。连长着急，派我来看看他，连长让他安心养伤，我们部队准备转移了，接下来要有大仗打了。”说完，他看了看机枪手，咧开嘴笑了起来，头还向上抬了抬，哼了一声，一脸得意的样子。陈小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赶紧打开挎包，拿出一块玉米饼来，递到机枪手手里，说：“来之前，有个大娘送给连长吃的，连长让俺给你拿来。”

　　机枪手连连摆手说：“俺在这里不行军不打仗的，吃个啥啊？”

　　陈小狗说：“俺得回去了，部队差不多要出发了。”他放下饼就跑出了帐篷。

　　说者无心，听都有意。陈小狗刚才对素云说机枪手是“全师的英雄”的话，机枪手在素云眼里瞬间山一般高大起来；又仿佛帐篷外的阳光一样暖暖地洒进了她的心里。

　　那天下午，素云扶着机枪手走到帐篷外，说晒晒阳光，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素云对机枪手说，你能跟我说说你的战斗故事吗？机枪手说，自他参军以来，打过的仗太多了。素云说，你想到哪个就说哪个呗。机枪手看了看远处，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于是，他就跟素云说起了母亲纳的那双布鞋救了他一命的故事：

　　“那是1947年初春的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驻守县城里的大批敌军，来到城北一些村庄抢粮。部队接到任务后，立即出发，决心消灭这股不顾老百姓死活的敌人。部队刚组建不久，枪支弹药不足，少数战士手里还没有枪，只拿着几个手榴弹，有枪的战士也只配发几颗子弹，大部分枪都没有刺刀，战士们又没有战斗经验，更没和敌人拼过刺刀。”

　　素云紧张地问道：“没有枪和子弹，怎么能打赢敌人呢？”

　　机枪手把脸一仰，神气地说：“我们凭的是一股杀敌的精神和勇气，凭的是把老百姓视为父母的真情。”

　　素云看着机枪手神气的样子，也握紧了小拳头。素云又问：“那战况如何呢？”

　　机枪手说：“我们本想以一阵猛烈的呐喊声和手榴弹的攻势把敌人给吓跑，没想到，当我们与敌人接近时，却遭受敌人的猛烈回击。敌人有好几百号人咧，而我们只有一百多人，况且敌人的武器都是美式装备，弹药充足，又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显然他们占了上风。”

　　素云紧张地问：“那你们怎么办啊？”

　　机枪手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撤退的命令。我们三连二排是连里的冲锋排，先前战斗时是前锋，撤退时就变成了队伍的尾巴，距离敌人最近。”

　　素云又紧张起来：“那你不是最危险了吗？你害怕吗？”

　　机枪手自豪地说：“当时我虽只有17岁，但也打了近一年的仗，本来我的胆子就大，见到敌人像见了仇人似的。所以，我一边掉头向敌人开枪，一边跟着队伍跑。就在我打完一枪掉头跑时，不想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给冲倒在地上。”

　　素云睁大眼睛地问道：“你受伤了？”

　　机枪手说：“撤退时我在最后面，所以我倒下后战友们并不知道。说来也奇怪，我倒下时，并没觉得哪里痛。我迅速地伸伸腿，动动膀子，哪里都没有疼痛，我赶紧爬起来，猫着腰一阵猛跑。撤出战斗休整时，我还一直纳闷，到底是哪里来的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把我冲倒在地上的呢？”

　　素云忙问：“对啊，到底是什么力量把你冲倒在地上的呢？”

　　机枪手感到自豪地说：“我打开背包仔细查看起来，原来有颗子弹穿透军被几层之后，挡在了母亲送给我的那双布底鞋上。原来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救了我一命呢。”

　　素云静静地听着机枪手的故事，想到他那么小就参加了战斗，还那么勇敢，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敬佩来。素云自己也说不清楚，从她想听机枪手故事的那一刻起，他在她的心里已经不完全是一般的受伤战士和护理员之间的关系了。

　　面对眼前的这个山东大汉，这个全师英雄，这个17岁就扛枪打仗的优秀青年，素云的心里仿佛有春日的阳光在尽情地照耀，一阵莫名的暖流正激烈地在她的身体里涌动起来。素云想听机枪手所有的故事，想让他一个不拉地讲给她听，她还想知道他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位母亲。素云望着蓝蓝的天空对机枪手说：“等全国解放了，你能陪我去看望你那位英雄的母亲吗？”

　　后来，机枪手告诉素云，那天当他听说素云想去看望母亲时，他一时不知所措。他还是第一次跟女同志这样近距离地说话，第一次听到一位女同志想去看望他的母亲，而且她是位长得特别好看的护士。机枪手感到心里有些发烫，呼吸似乎也有些加快了。他低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素云，素云正带着一丝羞涩的神情等着他的回话。机枪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憋得通红起来。素云问他：“你不愿意吗？”

　　机枪手连忙摆摆手，他竟然忘记了受伤的胳膊，不觉“啊”地叫了起来。素云把下巴一沉，哼了一声责怪他起来，说：“刚才说话还像倒豆子一样呢，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结巴了啊？”

　　机枪手有点羞愧起来，嘴巴里发出“我……我……”一句没说完整的话，连他自己也有点急了。机枪手平时在战友面前就怕别人急他，他一急，说话就会像机枪里的子弹一样猛烈地射向敌人。这时，他急了，放开了大嗓门，对素云说：这可是你说的啊，等解放了全中国，俺一定带你去看望俺娘，你可不许耍赖啊！”素云听机枪手干净利索一连串地说了这句话，一时没忍住，用手捂着嘴巴，扑哧扑哧地笑出声来。

　　机枪手问素云笑什么？素云说，感觉你平时说话少，又不太利索，怎么一着急反而说得这么利索爽快呢。机枪手脸一阵红，又支支吾吾起来。在素云看来，正因为机枪手这样的笨拙，反而让她觉得机枪手的可爱，他朴实真诚，英雄简单。素云也觉得奇怪，自己从参军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一位陌生的男同志面前这么爽朗过，有那么多的笑，她发现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

　　机枪手归队的那个上午，素云送他到大路口，将一个日记薄和一支钢笔送到他的手上，微笑着说：“记下你的战斗故事，以后告诉我。”

　　机枪手离开了战地医院，与素云挥手告别……从那次以后，她和机枪手只见过三次面。

　　一阵鸣笛，把素云从回忆中拉回，火车还有几分钟就到上海了。美好的回忆，总能让人暂时忘却当下的恶劣环境。就像沉浸在幸福海洋里的素云，她全然不顾火车上的吵闹声和各种叫卖声。对此刻的她来说，思绪在阳光下早就飞到了那个已有三年没有跨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