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何忘生

2、北平

　　苏轼曾言：浮名浮利，休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郭振鹭站在火车站窄窄的月台上，看着面前低垂着眉眼赔笑的北平干事，脑子里像是留声机一般循环朗声这这句话。

　　“您一路辛苦，建丰同志特地交代，要先带您去休息休息，明天再工作。”秃着半个脑袋的矮胖男人，接过郭振鹭身后警卫的伞柄，一手去开汽车的车门。
　　郭振鹭点头致谢，弯腰钻进车里，隔着半开的车窗微笑，“多谢建丰同志体恤，只是我这坐了一天的车子，却也休息过了头。”他把头微微向后仰了仰，不再看窗外男人有些讪讪的笑容，“就先去办事处吧，做好了交接，明天也轻松些。”
　　“是是是。”矮胖男人连声迎和，收起伞柄，拉开车门一声招呼，“送郭特派员去局里。”

　　在郭振鹭不算短的生命印象里，北平一向是个染着王气的恢弘都市，虽期间也少不了辫子军张勋之流的愤世嫉俗，却还是能够出落得慷慨激昂，尘埃上身也落落大方。
　　郭振鹭站在办事处镶着铜边的窗子前，眼神不转的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像是并不太在意身后端着文件夹朗声汇报的男人声音。

　　“郭长官，明日的行程就是这些，晚上北平办事处这边的人在东方饭店给您接风洗尘，您是先回公寓休息还是等会直接去？”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夹杂着微不可查的雪花飘落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办公室内，像是轻扣在案几上的金属杂音。
　　郭振鹭不由的勾唇，侧了侧头示意男人，“你先下去吧，我在这休息一会就好。”
　　“是。”军装上身的男人两脚并拢，颔首退出了房门。

　　郭振鹭顺着窗户洁净的玻璃上，打量着身后人行动敏捷的影子，抿了抿嘴唇，撑着窗棂上的黄铜雕花心思深沉。
　　在来北平之前，他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一定都不会对于他放松下警惕，或多或少都会在他身边安插些人手。
　　可等他真正看见所谓的“人手”之时，却还是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先不说这位的其他，单凭着长相以足以让他有些吃惊。

　　这张脸和他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男孩足有一分相似。三言两语间获得的信息更是让他后背发凉。
　　这位名叫吴城的副官，却是在半刻钟前突然收到的命令，从宪兵队秘书处掉到了他的身边。郭振鹭问，“是建丰同志的意思？”
　　依旧低垂着眉眼的吴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他说的很是笃定，郭振鹭打量他许久，也只能默默的收回视线。
　　显然他的身边早已有了监视他的探子，这样的调配似乎是想告诉他，他的一切已然掌握在对方的手里，轻举妄动不行，闲碎心思更是妄想。
　　郭振鹭倏而轻笑，再张口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自嘲，“这命数由天定，领的命数却是由人定。”
　　吴城垂眸，勾了勾嘴角。
　　“那倒是够听话。”郭振鹭含笑点头。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且局势越拉越大，越下越密，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郭振鹭把手掌从窗户上拿开，看着手心被冻的嫩红的印子，莫名的笑出了声。

　　“长官。”
　　身后冷不丁的传来敲门声，郭振鹭收回了眸子，示意对方。
　　不出意料，推门而来的正是方才那位吴城，吴秘书。
　　“怎么了？”郭振鹭转过身子，回头看他。
　　吴城并没抬头看他，垂首倾身，递过手上的信纸。
　　“方才宪兵队那边打来电话，说是燕京大学那边起了游行，想问问您的意见。”
　　“按你们平日的做法就成。”郭振鹭接过信纸，看了眼上面的工整字迹。
　　“若是按平日的法子自然可行，可这回的游行却是教授们打头。”
　　郭振鹭挑眉，上下看了眼依旧垂眸的军装男人，“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
　　“属下不敢。”吴城接的飞快。
　　郭振鹭看着对方不卑不亢的脸上，吐出这样的语词，不由的嗤鼻轻笑。
　　“既然要我去，就去吧，备车，等会从燕大直接去东方饭店。”
　　“是。”

　　白筠连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端着枪支的军警，依旧还是如立云端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刚下了火车，就从来接他的白家小厮口里，套出好友冯清泉今日在燕大有讲座，想着大概也有三四年没得见到冯清泉，就知会了小厮一声直接开车到了燕大，打算着等讲座结束再一同回家。

　　冯清泉是白家管家冯梅江的独子，因着冯梅江是打自家老爷子白丁时就交上的挚友，所以两家的走动一向亲热，冯清泉又是冯家的独苗，自幼受的教育也丝毫没有懈怠，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讲师，看着情况，转为教授也是不远的事。
　　白父是看着冯清泉长大的，看着孩子出息能耐，对于白筠连和他交好的事也就没有加以阻止。还几次三番的让白筠连多和冯家娃娃学着，用点功，也可以让家里人省点心。

　　白筠连站在座位上，看着讲台上慷慨陈词的冯清泉，却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冯清泉的性格一向稳妥，对什么事都是少有斥责的，连带着幼时被仆人碰坏了新买的玩具，也常常是皱了皱眉头就宽了过去，怎么。
　　白筠连锁着眉头，怎么如今原本轻轻浅浅的脸，蹦出来的却是抗争，言辞间也多有斥责政府之势。
　　他皱着眉向四周望，思踱着自身的处境，却在看见身边学生不住握紧的拳头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怕是不妙。
　　果然，随着冯清泉尾音上扬的综述陈词，身边的学生竟然像是被点燃了怒火一样飞速起身，成群结队的喊着号子往门外走。
　　一向没有经历过这些事的白筠连瞳孔不住的放大，回过身子就想去找冯清泉。
　　冯清泉依旧沉浸在激昂的愤懑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白筠连的存在。
　　“清泉哥！清泉哥！”白筠连逆着人流而行，不住的呐喊，但回答他的却只有如潮水般的脚步声，和慷慨激昂的学生持续发酵的呐喊声。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像沧海一粟，沉溺其中难以逃脱。

　　人流越走越快，白筠连的步子显然已经对不上逆行的洪流，他喘着粗气夹杂在众人之间，眼白已然被污浊的气息熏得血红，喉咙间也像是卡了痰一样无法呼吸。
　　正在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灵魂出窍之时，手肘突然一痛，再回神，却已然半伏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白筠连抬头，眼神飘忽，“是你？”
　　“是我。”郭振鹭皱眉，伸手掐了掐男孩的人中，“你怎么在这？”
　　白筠连恍惚，张了张嘴却不由的反问，“我怎么在这？”
　　郭振鹭低头看着男孩依旧涨的通红的面颊，回头示意身后一直站着的吴城。
　　“把他送回家。”
　　吴城迟疑，“这位先生也算是暴乱的参与者，这样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郭振鹭声音提高，“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
　　“自然是您。”吴城点头，伸手从郭振鹭手里揽过男孩的腰肢，又回头冲身后的士兵说道，“找个靠谱的人，送人回白家。”

　　郭振鹭听见动静不由的回头看向吴城，眼神里带着狐疑。
　　吴城依旧还是方才的神情，声音淡淡，“这位是属下的内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