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何忘生

3、过场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没有雪的北平重又恢复到他本有的气质，刚毅间果敢异常，再看不出方才的妩媚温婉。
　　郭振鹭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衣，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眼神黯淡如深潭。
　　“所有人已经悉数点清，涉事的共有六十七名学生，三位老师，其中有四名学生是主犯。”吴城低语。
　　“那老师呢？”
　　“老师到没有参与多少，为首的已经被保释走了。”
　　郭振鹭挑眉，“这倒是新奇。”
　　“人之常情，学生一向年轻气盛。”吴城接话。
　　郭振鹭回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吧，我直接去东方饭店。”
　　“是。”吴城颔首。

　　吴城怎么能不明白这回的事主导者怎么又变成了学生，但这个世界总归有些东西是要屈从于权势的，再不济也会沦陷于金钱。
　　他想起黄埔时期常看的一本书，狄更斯的《双城记》，书中的内中早就随着时间淡漠，但有段话他却记得深刻。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他起身，抄起一旁的文件，拉灭台灯，抽屉上锁，迈步向外。

　　街道上依旧积满了雪花，却是因为坠落凡尘许久的缘故，已然没了初始的洁白。
　　吴城顺着路灯的结合而走，却在看见三个路灯后那个站在昏黄灯光下的身影时，兔牙微露。
　　“怎么没去吃饭？”他看着对面男人三步并作两步的向他跑来，不自觉的伸出手去碰对方的手腕，“小心摔着。”
　　男人咧嘴，从怀里掏出一袋依旧散着热气的糖炒栗子递给吴城，微低着头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挂在对方颈间，呵气叹白烟。
　　“那些大人物的聚餐我哪有本事跟着去。”
　　他一把揽过吴城的肩头，在后者的额上蹭了蹭。
　　吴城被他的胡茬蹭的有些痒，抬手推了推他，却被他揽到更紧。
　　“我听说你被调去新来的特派员身边了？”何襄穹从袋子里挑出一个栗子，清晰可闻的担心。
　　吴城点头。
　　“这群人，趁我不在家就这么欺负你。”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上面的主意。”
　　何襄穹挑眉，看着吴城长长的眼睫，还是收回了原来的话头。

　　“走吧，回家做饭。”他把剥好的栗子塞到男孩嘴里，微微低头，冲着半张的红唇唑了一口。
　　吴城瞳孔一收，轻推了何襄穹一下。
　　“你再这样胡闹，今晚睡书房。”

　　路灯的灯光是昏黄的，照着时间的所有都像是身着着好看的金光，霁月清风，彩云易散，唯有暖着人心，才暖着宿命。

　　郭振鹭喜欢什么？
　　特派员郭振鹭喜欢什么？
　　或者再说的透彻一点，领着上头旨意前来监督一干人等的郭振鹭喜欢什么？

　　“定是喜欢钱。”有着花白胡子的老人捻须撇嘴，“这世上有谁不喜欢钱。”
　　一旁带着金丝边眼睛的小矮胖子嗤鼻，“这倒不一定，我看啊…”他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暧昧，“这个年纪的人，肯定是更是喜欢女人。”
　　“胡说。”白胡子老人皱眉，“女人如衣服，穿了旧了就扔了，这钱却是一直存着的铁家伙。”
　　他说的声音不小，惊得一旁的年轻人连忙拍了拍老人半垂下来的胳膊，“您可小点声，刚吴秘书来讯，那位怕是要来了。”
　　“来了我也不怕，这钱还能堵不住他的嘴？”老人挺直腰板，吹胡子瞪眼，他举起筷子，仙人指路般的点着在座的林林总总，“不信啊，不信我们等着瞧。”

　　郭振鹭端着酒杯，有些莫名的扯着嘴角，“我这人也没什么爱好，平日里也就爱听听戏，唱唱曲。”
　　坐在他右手边的秃顶男人闻言，斜眯着眼向一旁使了个颜色。
　　收到信号的那位连忙接嘴，“这到是了，我听说城里半月前来了个唱花旦的丫头，十七八岁的年纪，出落得跟水葱似的。”
　　三三两两的迎合顿时叠起，更有好事者竟然起了媒人的念头，说是自家婆子常去这家剧院听戏，到可以从中撮合。
　　郭振鹭扫了眼张嘴闭嘴的众人，有些茫然的摇了摇手里的高脚杯，“这道不必了，我更偏爱老生。”

　　“晚生也有同感，就拿筱老板筱兰英来说，身段唱腔自是不必说，我独爱她《九更天》临了那一出。”坐在末尾的一圆眼镜年轻人率先回过神来，趁着一干人等还是愣着神，提了提气张口就唱。
　　“二东人他待我恩德匪浅，受他人点水恩当报涌泉。”
　　他唱的极为卖力，脖子上的青筋像是这在蜕皮的青蛇，丝丝入扣像是要崩开一般。
　　郭振鹭看着那对青筋一跳一跳的弧度，遥遥举起了酒杯，“这位先生倒是懂行，不过我却更偏爱她的另一段。”
　　“洗耳恭听。”年轻男人探头附耳，状似感兴趣至深。
　　郭振鹭垂眸微笑，余光不经意的扫了眼圆桌上的神态各异的众人，双目微眯，却是闲适。

　　“人道公门好修行，看来不差半毫分。”他顿了顿，手指在圆桌上打着点，“得方便处且方便，一字之间有重情。”郭振鹭一边说，手上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停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手下的流光溢彩的玻璃转盘，幅度很轻却像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到底还是转动了本就灵活的转盘。

　　圆眼睛年轻人闻言不由拊掌，“看来郭特派员也是个懂戏的人。”
　　郭振鹭摆手，“懂戏算不上，只是喜欢罢了。”
　　他抬眼，再次打量了年轻人两眼，眼神里到底带出了一丝情谊。
　　身侧的矮胖男人察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连忙接嘴介绍，“这位是宪兵队的医站主任，楚江。”

　　青年男人点头致意，郭振鹭看着对方依旧直直的腰板，不由的敛眉嗤鼻。
　　还是年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映着酒色的红润架势，众人不出意外的都有了些醉意，话语也不自主的扯到了女人身上。一个说八大胡同自打清理后倒是没了去处，身边的另一位就是扬声念叨着新采的寻花问柳好去处。
　　郭振鹭静静听着三两酒肉知己撩着女人白皙的肌肤和玲珑的曲线，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了火车上那位身着格子西装的笔挺背影，再转念，竟又成了下午拥人入怀时，指肤相接的腻滑触感。
　　郭振鹭摇头，不敢再细想，抄起一旁的大衣率先起身，在座的一干人看着特派员有些发红的面庞，也悉数噤了声，借坡下驴的推脱着出了门。

　　饭店门口，映着众人醉意朦胧依旧殷勤的目光，郭振鹭摆了摆手钻进车内。
　　车子行过众人之时，借着明亮的霓虹灯他似乎重又看见了那位名叫楚江的年轻男人，他站在一众人的边沿，目视前方，神色如常。

　　郭振鹭的脑中不由的闪过一个念头，他倾身，拍了拍车座的椅背，示意司机减速，行到楚江面前时，屈指敲了敲车窗。
　　楚江应声低头。
　　“日后有空一起听戏。”郭振鹭摇下车窗，嘴唇微翘。
　　楚江含笑，“那就等郭长官的指令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戏文虽好，却还是要有个合适的琴师才能相配。”
　　郭振鹭闻言不由的挑眉，“这话怎么讲？”
　　秦明盯了郭振鹭沉如深水的眸子，语调和缓不带一丝感情，“宪兵队里的警察队长何襄穹，倒是奏胡琴的一把好手。”他顿了顿，眼睛直视郭振鹭，“据说和您的秘书吴城长官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郭振鹭挑眉，一时没有摸清对方的含义，只得顺势接嘴，“那我到想去一见。今日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楚江垂眸，看着面前的车窗再次摇上，眉头微拧，却是没再抬头。

　　京剧的伴奏乐器其实并不算少，单凭唱段上就有文场和武场两种区分，文场多为管弦乐器，凭京胡，月琴，弦子合成文场三大件；与之相对的武场则由着单皮鼓，小锣，大锣三足鼎立。其中最为盛世的则可屈指算上胡琴了。唐时白居易曾有载，“移愁来手底，送恨入弦中。赵瑟清相似，胡琴闹不同。”在唐时陈子昂千金买胡琴之后，胡琴的名声似乎随着时代的推进和国家的鼎盛愈发的朗声，尽管后来的纷扰嘈杂的历史沉积，胡琴却丝毫没有落寞的趋势，反倒日子轮流，竟然坐上了徽班入京后的头把交椅。
　　自打前些日子听闻楚江念叨过那位叫何襄穹的宪兵队队长擅奏胡琴后，郭振鹭前后思量了两个晚上，终究还是在一日清晨吴城日常回报的时候问了出口。
　　“长官若是不嫌弃何队长技艺不佳，我想他倒是愿意献丑的。”吴城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垂头道。
　　郭振鹭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倒也不急，我来北平许久也没得请你吃一顿饭，等找个日子请你们一起聚一聚。”
　　他停了停，眼神不变的继续说道，“顺便把你的侄子也叫上。”
　　吴城闻言只是愣了愣，还没等郭振鹭再做一些解释，垂眸答道，“那就先替何队长和内侄谢过长官了。”
　　“无妨。”郭振鹭摆手，起身示意吴城，“昨日你说的那件事办的如何？”
　　吴城颔首，“冯家那边已经送来了证明，那日冯家公子确实是告了假。”
　　“被抓的学生怎么说？”
　　“学生也是众口一词，那日并没有见到冯清泉。”
　　郭振鹭挑眉，手指微动，转了圈手上的钢笔，“那就罢了吧，派人去冯家送些薄礼，也叨扰他们了。”
　　“是。”吴城点头，看着面前男人手中钢笔转动间飞出的零星墨汁，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微动 ，却是不发一言，应声而退。

　　郭振鹭看着吴城笔挺的身子渐行渐远，伸手两指一合，盖上手里的银白色笔盖，低头看了眼面前雪白的信纸上的细碎蓝黑墨汁。
　　冯清泉，冯家，白家，吴城，还有那位白家大少爷白筠连。
　　他嗤鼻，是敌是友，且看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