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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车 ...

  •   北平的冬天一向是有雪的,虽然算不上再向北的东三省那样沸沸扬扬,却也是白茫茫一片的好看。窸窸窣窣的雪花像是春日阳光里飘起的棉絮,顺着人们的发梢耳垂,弥漫在人们的鼻尖眉梢,又轻巧的向上攀爬,抵着人的胸口满上肩头。

      郭振鹭到达北平的头一天,就遇上了漫天的大雪。

      临着绿皮火车厚厚的窗户,郭振鹭开始打量着这个经历战火却仍能安稳如初的老城。
      早在天津卫时,他就常听身边人念叨,说是皇城根底下的人总是带着一身的傲气,交往起来虽是热情却总是交不了心。等到他拿着南京发来的任命电报,这样的声音就变本加厉的多了起来。
      “你去了那,要收敛点脾气,能躲就躲,我看啊,你平日常往戏园子跑的毛病也要改改。”打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一边替他收拾着行囊,嘴里不住的念叨。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女孩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坐在摇椅里一脸闲适晒着太阳的郭振鹭,语调提高。
      郭振鹭撇嘴,不情不愿的拾起一个栗子,剥了起来,“你知道的,我就这么点爱好。”
      栗子是棕黑色的,许是经过铁锅翻滚过得缘故,原本坚硬的外壳已经变得松软,他的拇指用力一压,黑如玄铁的外壳就不声不响的洼下去一个洞。
      “这回的事就是糖炒栗子,你看着难办的不行,却已经是软成了一滩烂泥。”郭振鹭低头,拿起一旁的银勺子,轻巧的剜出姜黄色的果仁,示意女孩。
      女孩叹气,紧走了两步,就这他的动作衔过栗子。
      “你好这口,我回头让人再买些。”郭振鹭看着女孩一脸满足的神情,扯了扯嘴角,“所以,小宝,你就不要担心我了。”

      郭振鹭回神,把目光从车窗外纷扬的雪花重又挪到身侧打着瞌睡的警卫员身上,不由歪头苦笑。
      他虽然对郭宝露说的轻轻松松,可这回的事终究不是如剥栗子那样简单。两边向来不睦,北平又一向是个兵家必争的地界,临着和谈的当口,南京那边三道急令把他从天津卫调到了北平,先不论上面人的心思,就就着他自身而论,也是件带着翻天覆地色彩的事。
      天津卫是他大小就呆着的地方,其中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的不行,在其间行事也是异常的方便。反观北平,那就是完全是个新的天下,不熟悉是一回事,顶着个特派员的名头行事的方方面面又是一回事了。
      何况,郭振鹭重又看了眼身侧的一帮警卫,叹气的飞快。
      这回安排人事的那位因为年前去郭家提亲,被他一口回绝,也算是找着机会给他下绊子,私下塞给他副手就不可避免的都是些蛇鼠之辈。而北平那边,虽说也是会派来些人,但那终归是吃别人家粮食的手下,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郭振鹭想到这里,伸手就想去掏腰间的烟盒,上下摸索了一会,才想起来上车前郭宝露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义正言辞的搜刮了他身上所有的香烟。他无奈的撇嘴,想拍醒身边的人去餐饮车厢买一盒烟卷,顿了顿,又收回了手肘,起身抄一旁的大衣,独自迈步出去。

      这节火车是抗战胜利那年,友军为表祝贺送来的,能生火烧煤,却也是个烧钱的玩意。政府上下盯着这个大家伙一时没了办法,左思右想就把他挪上了这条打天津通向北平的铁路,一是因为这段路程不算远,既能长面子又费不了多少钱,而这第二个原因,说来就像是个笑话了。
      因着走这条道的多是一些行着公务的傻大款,花着公家的银子也就不觉着心疼。

      郭振鹭所在的车厢是头等舱,离餐车之间隔着五十米不到的距离。
      但就是这五十米,郭振鹭走的却是很慢,身边的应侍生来来回回都端着一个个好看的高脚杯,他尽量的躲避,却还有有些措不及防,所以当他迈步到餐车时,打底的衬衫也因为精神高度紧张的缘故湿了大半。

      郭振鹭皱眉,把大衣往后颈拉了拉,有些不耐烦的走到端着烟盒推销的小贩面前。
      “来盒吕宋。”
      小贩回头,看了眼衣着整洁的郭振鹭,陪着笑脸讪讪接嘴,“爷,巧了这吕宋刚巧卖完了,要不你您换个口。”一边说,一边把颈上挂着的香烟箱子往上抬了抬,小手指轻巧的抵住箱子两边的角。
      郭振鹭低头打量了香烟箱子一会,直起了身子,“就没剩下的吗?”
      “真没了。”小贩苦着脸摇头,“不信,今天客多,是小的想的不周到,要不您…”他拿眼去看郭振鹭没什么变化的脸色,胆子不由的长起来,小拇指指向一旁,示意后者,“要不您和那位爷凑合着一盒。”
      郭振鹭顺着小贩的手指方向往一边看,果然餐车紧里头,站着一位身着格子西装的男孩,手里正攥着吕宋的香烟盒。
      “这最后一盒,就是那位买走的,还多赏了两块钱,想来也是个好说话的主,您要不将就一下。”小贩腆着脸,赔笑道。
      郭振鹭点头,打量了男孩一阵,掏出一叠钱扔在香烟箱子里,手掌前伸摆了摆,示意小贩退下,眼睛却一直盯着男孩不动。
      后者了然,连声道谢就往后撤身子,紧走了两步才长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摆在花花绿绿包装纸上的纸币,这世道,好脾气的主是难得,偏巧今还碰上了两个,到是看准了黄历了。

      车厢里的热浪很是蒸人,自打白筠连踏上了火车时就有些耐不住热气。他自幼长在北平,前些年奉着父亲的想法,去了德意志学了医,将将学成,就又被一纸电报给叫了回来,说是家里人在燕京大学给他寻了个插班生的职位,让他顶着医学生的文凭再读两年经济,才能名正言顺的继承家里的产业。
      白筠连无奈,却还是不得已的接受了这个主意。倒不是他有多么的听之任之的,但归根到底这北平终究有他的家,他无论如何是总要回来的,国外虽好,却总不能活的潇洒。
      他终究还是想当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想着想着,手上的烟头顺着窗外的冷风就明明灭灭的亮着,他却丝毫没有发觉那直直的有要烧到他指尖的趋势

      “小心你的手。”
      白筠连回头,顺着声音往后打量,对上一张将有三十岁的男人的面颊。
      算不上清秀,但也称得上周正。
      “烟要烧着手了。”男人微笑,扬着下巴示意白筠连。
      白筠连这才回过神来,慌乱的把烟头掉了个个,却拿着半截香烟不知应该在哪里掐灭。
      “给我吧。”男人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好笑的伸出手掌,示意白筠连把烟头递过来。
      白筠连愣神,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男人,小心翼翼的把烟头放在男人手掌。
      男人接过烟头,捏着短短的尾巴火光向下摁向自己腕上的表盘。
      “唉。”白筠连声调提高,伸手就想制止,却被男人的笑意给堵了回去。
      “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妨事。”男人勾唇,把已经没了火光的烟头往窗外一抛,伸手示意白筠连。
      “郭振鹭。”
      “白筠连。”白筠连讪讪的伸出手掌,附在男人染着暖意的手心,想了想还是咧了咧嘴。
      郭振鹭歪头,眼神落在依旧攥在男孩手心的香烟盒子上,“可以请我一根吗?”
      白筠连点头,有些手足无措的掏出一根香烟,递给郭振鹭,又反手去掏打火机。
      “解百纳?”郭振鹭打量了打个黄铜的物件片刻,含笑挪掖,“这可不是个便宜东西。”
      “在国外倒是不贵。”白筠连低头,摆弄这不过一指长的打火机。
      “这倒是,国外的东西到了国内总是能翻倍。”
      白筠连不置可否。

      郭振鹭盯着男孩低垂着的眼睑,两指微颤夹过香烟,冲着玻璃窗吐出灰白的烟雾,“国外回来的?”
      “在国外读书。”白筠连接嘴。
      “倒是个好出路。”郭振鹭点头,眯着眼睛又吸了口香烟,看着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眉头微起,“以后就不要再抽烟了。”
      “什么?”
      “对身体不好。”郭振鹭从身后的车厢壁上撑起身子,没在看后者的有些诧异的眸子,转身扬了扬手上的香烟,“谢谢你的烟,有缘再见。”
      他说的声音不小,半张的嘴里吐露出不少灰白色的烟雾,不声不响的笼罩着这一方天地,白筠连定睛,有些莫名的耸肩,偏头看向窗外。
      烟雾已经有了飘散的趋势,混合着玻璃窗上的水汽,十分妥帖的和纷扬的雪花混合成了一体,同享生息,同坠生死。
      他把头挨在上下微颤的玻璃窗上,窗外已没了绿色,四处都是白茫茫,掩盖着世间的昏暗和丑陋,让所有泥泞都做了暂时的消亡,但这总归是暂时的,等天晴,等雪化,一切又一如往常,丑陋的依旧丑陋,美好的还是美好。
      白筠连伸手想去抽出一根烟,却在嗅到将消未消的烟气时停了手,他摇头轻笑,却再没了动作。

      北平就要到了,故事的序幕正伴着火车的蒸汽烟雾的消散缓慢拉开。
      一切从头,又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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