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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武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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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公主是八月十五的婚期,现下已到七月初五,路程却只走了三分之一。行程实在是耽搁不得,加之于怀气色也好了许多,任沉秋便命人加快了速度。即便忙于赶路,任沉秋也没有提议让于怀弃车骑马。
这一举动,终于换到了方远城跟墨小景的好脸色——就算于怀昨晚缓过来了,身体也能扛得住长途奔波了,方远城与墨小景都不希望他赶着去京城。不论如何,这位沉默寡言的任大统领在人情世故上,做得还算不错。
应不斜坐在后一辆车里,看着方远城扶着于怀上了车,墨小景则负责驾车。
马车悠悠,定远侯于怀的车驾走在最前头。
应不斜长长地松了口气,同一旁正骑马缓行的任沉秋感叹道:“任大统领,你我二人这趟差,跑得可真是提心吊胆呐。”
任沉秋骑在马上,没有说什么,却点点了头。
应不斜叹道:“出了这涂州城,离了漠北军,便出了定远侯的大本营了。你我,也可以宽宽心了。”
任沉秋没有搭他的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拉着缰绳的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应不斜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了,才听他叹了口气道:“更操心了。”
应不斜正要发问,但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昨夜他们还在漠北军的辖内,漠北军主帅定远侯于怀都遇到了刺杀。这就等于于怀在家里挨了别人一顿打。连在大本营里都这样了,等到离开了这里,不知道还有多少狂风暴雨、明枪暗箭在等着他们。也难怪今日起程时,李锐强行给他们增派了一个常规营的兵力。
相处月余,虽然于怀大多时候卧病在床,但应不斜与任沉秋都看出来了,这位定远侯心里真没把什么事当真,整个人无欲无求,空荡荡的。
应不斜自诩识人认人,旁人心里的算盘,他不敢说一眼看穿,但多看几眼总能猜个七八分。然而,定远侯于怀心里在想什么,他是真看不出来。
或者,就是于怀心思单纯,什么都没想,就跟他表现出来的一样,一门心思要回京城。
任沉秋道:“定远侯为国征战,收复失地,千秋功业。此去京都,生死未卜。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我到宁愿他挂冠而去,从此天地逍遥。”
应不斜听他所言,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定远侯一心为公,向来没有私心。只是朝堂之上,个个都比定远侯会算计……”
“好人,不见得有好报啊!”应不斜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这次谈话。
他们一番感叹,前面的于怀却没有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就算他们在说什么,他心里也不在意。此时,他正在同方远城讲: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我特别想吃一块蜜饯,可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很多人,他们把蜜饯都吃光了。我就到铺子里去买,可是蜜饯铺子的老板说‘蜜饯都被买走了,你来晚啦。’然后,我到醒,都没有吃上一口我梦里想着一定香甜可口的蜜饯……”
方远城这个专门负责给于怀逗乐解闷的人听到这番话后,居然哑口无言了。
他知道于怀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白日里,于怀自己觉出了爱情的可望而不可及,他一个没心没肺的妖精,怎么会做这么绝望的梦?
好在,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里的悲凉跟绝望,依旧一门心思的要到京城去参加一场跟他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婚宴。
此时此刻,京都公主府内,武安公主终于收到了第一封从漠北大营里飞出的密报。
“六月十七,入京。无异动。”
内容很短,甚至有些没头没尾,但是武安公主心里很清楚,这封密报,写的是:“定远侯于怀玉七月七日启程入京,现在已在入京的路上,而漠北军一切如常,目前没有什么异动。”
武安公主深深的吐了口气。三年了,她终于在漠北军里锲入了一颗钉子。一颗要命的钉子。
哪怕于怀一行人动身的时候是六月十七,而今天已经七月八日了。
哪怕她之前已经知道,昨夜皇帝已经派人刺杀过于怀,只是没有成功。
两相比较,这份整整迟了二十一天的消息,已经算不上什么消息了。可是,这份消息是从长风营里传出来的。
漠北军治军严明上下一心,向来是铁板一块,而长风营作为于怀的亲卫营,更是固若金汤。
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真正固若金汤的地方?
这份迟到的消息,让武安公主略略的松了口气——只要有第一份,就会有第二份,第三份。这一次等了二十一天,下一次或许只要二十天、十九天、十八天。
武安公主相信,只要有人开始放低了一点底线,那他总有一日会彻底放弃底线。人的底线总是一次次拉低的,因为人的欲望也是一点点滋长出来的。
现在,她看到自己的成果了。漠北军长风营再也不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江山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能掌握了漠北军的动向,朝廷就不必再担心于怀拥兵自重。如此,天下可安。
为什么于怀总是天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不透风的墙呢?
为什么于怀总是天真的以为,这世界上有不变的人心呢?
而他怎么会真的就入京了?他难道不知道,在他毫无保留的同自己交底之后,他在自己心中就再也不是那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了。他只不过是个祸乱朝纲的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武安公主的手指轻轻拂过面前的地图,这是端国的万里河山。
本来,她身为公主,闺阁里不该有诸如地图之类的东西,然而漠北三年监军生涯,让她越发的热爱这个国家,还有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
于怀是个当之无愧的帅才。箭山还未收复,这样急召他进京,武安公主是不太乐意的。
若是此次于怀进京,尘道人真的有法子证实于怀的妖精身份,自己就再也保不住他了。
于怀若出事,漠北军必然哗变。
这支军队的凝聚力与战斗力是她眼睁睁看过的,还看了整整三年。
毫不夸张的说,在这支军队里,超过九成的人打心眼里尊敬、服从的人只有于怀,定远侯于怀。除了于怀,皇帝也好、朝廷也罢在他们的眼里心里是无足轻重的。
漠北军,顾名思义。军中之人,多是漠北一代饱受战乱之苦,甚至家破人亡的边民。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园被姜国大军践踏、焚毁,亲人被姜国人杀害,连祖坟都被姜国人刨平了。恨意燃烧到顶点时,当时的端国大军却节节败退。
边民多意气,当时不少人已经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自己拉了队伍与姜国抗衡。可惜,他们虽有一腔孤勇,奈何智计一般,武器也不过是些木棒农具。
如果不是于怀,如果没有于怀,端国或许早就亡国了,而他们也早已曝尸荒野,白骨累累了。是于怀在国家危亡的时刻,一路挥师北上,带领他们收复家园,重修宗祠,为亲人殓骨。
于怀是他们心里能顶天的英雄。
如果朝廷轻易动了于怀……
武安公主不敢往下想了。
于怀是妖。
她知道。
于怀亲口告诉她的,甚至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在她眼前凭空消失,又突然出现。她看着他用剑刺进他自己的身体,空荡荡的,一点血丝都没有浸出来。
她以为自己会怕,可是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盘桓在她脑海心间的是:天怜端国。妖相助也好,神相助也罢,只要能守住端国,能帮她守住这大好河山,妖也是神!
可是,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情,让她乐观不起来,也开心不起来了。直到尘道人带着国运盘进了宫,直言国内有妖作乱,天谴端国,方有此兵祸。而根据他的推算,此妖,乃是大将军于怀。
彼时,一声“于怀”差点惊呼出口,好在她及时的稳住心神,才没有把于怀是妖的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
后来,她也认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直接告诉尘道人于怀就是那个他要找的妖精。
或许,是每每话到嘴边,她就忍不住的想起于怀笑起来时见眉不见眼的样子。
或许,是每每下定决心要诛杀了他,她就忍不住的想起于怀每次大战后都要重病一场的情况。
想来,他一个妖精,要做到百战无前、所向无敌,也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吧!乾坤哪里有这么好扭转?
端国之所以兵祸连年,也根本是因为先帝的昏庸无能、骄奢淫逸,才把国家拖到了这个地步,实在不能把这个账算在于怀的头上。
再说了,擒住了于怀,漠北军必乱,届时,端国又哪来可用之将收复箭山呢?皇帝……还是操之过急了啊。
思及此,武安公主沉吟道:“着令宫监应不斜、近卫统领任沉秋,全力护卫定远侯的安全,不得有误!”
这一声命令,如同香炉里袅袅婷婷的烟,丝丝缕缕地透过重重宫闱,飞向了漠北。
重重帷幔后,武安公主冷艳的脸居然有几分凄清。
有些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就算能在路上保他安全,等到了皇城又待如何呢?他为什么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