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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无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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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年,八月九日。
宜:上梁、祭祀、开光、裁衣、冠笄;
忌:出行、安葬、修坟、开市。
十几天的紧赶慢赶,于怀一行人终于风平浪静地走到了青州。
青州距离京都不过一日路程,而且定远侯于怀的身体越来越好,五天前已经可以与扬鞭策马,一路疾行。倒是应不斜年纪大了,不会骑马,身体也不好,依旧用车。不过,应不斜担心夜长梦多,直接提议让任沉秋护送于怀先走,他在后面慢慢跟来。
如此这般,速度又快了不少。眼下竟然已经到了青州了。
“总算不会错过公主大婚的时间了。”任沉秋心底长长的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气却还是不敢松到底。
十几天前,他与应不斜接到了公主的命令,要护于怀一路平安。
于怀前脚才遇到了刺杀,来人还是皇家方士;后脚他们就接到了公主的命令,要护于怀一路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在“于怀是杀是留”这件事情上,皇帝与公主各有打算。这对一直以来都铜墙铁壁固若金汤的姐弟,是否终于在这个叫做“于怀”的问题上,出现了裂痕呢?
当然,可能是因为武安公主的命令在保驾护航,也可能是因为李锐留下的一个营的兵力震慑住了想要中途刺杀的人,但这些任沉秋都懒得去想了,左右明日便可到京都,到了京都一切就与自己无关了,那如同压在心头的石块一样堵心堵肺的闷气,是否就可以一口吐出呢?
任沉秋站在屋檐下,看着红头半边天的火烧云发呆。
他出身高贵,又是天子近臣,旁人都羡慕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有他对这一切都恹恹地。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梦想的是戍守边关、开疆拓土,结果他只能囿于宫墙,走一条登云路。
他心里是羡慕于怀的,羡慕且敬佩。于怀有一片他不能触及的天空与他渴望已久的自由。是的,自由。
于怀像一阵风,呼啦啦的就来了,然后恣意纵情地游走在端国的前朝后宫,游刃有余。
“任大统领有心事啊?”
任沉秋自幼习武,出师后鲜逢敌手,什么人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却毫无知觉?任沉秋一个激灵,转身一看,原来是那阵风吹到了耳边。
任沉秋连忙抱拳行礼,道:“见过侯爷。”
于怀随意挥挥手,免了他的礼。
任沉秋以为于怀就是路过,没有想到于怀居然站在了他的身边,跟他一起看着不远处正在卸车的方远城的墨小景发呆。
时间短一点还好,时间长了,任沉秋就开始不自在起来。
虽说这一路走来,于怀是由任沉秋护送,但是于怀大多时候都躺在车里,二人并无太多交集。最多也就是早上出发晚上住店,于怀上车下车的时候朝他点个头,示意一下:我看到你了,你不错哦。便是后来弃车骑行,任沉秋少言寡语,于怀比他还沉默。一路下来,他二人说过的话真是两只手就数得清。
现在,于怀就这样站在任沉秋身边,两个人并肩而立却相顾无言。天边的火烧云渐渐褪色,天幕一点点的暗下来。
于怀却还在身边站着……
任沉秋有心说几句话打破眼下的僵局,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于怀的问题,想要开口回答,可是时间又隔得长了点,现在才回答会不会有些突兀?而且定远侯看起来也不是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心事。
若要另起话头,说什么才好呢?他本人向来不善言辞,几次张口,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来打破这种宁人尴尬的沉默,最后只能选择继续沉默地尴尬下去。
任沉秋自问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曾刀光剑影,也曾血雨腥风,也曾人生失意,也曾朝堂受封,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于怀就无话可说。想来想去,因为临行前父亲的嘱托,“此去危险重重,定远侯非我族类……你千万小心。”
就是那一日,任沉秋才知道,当今圣上跟公主都认定定远侯于怀是妖精,而自己的使命便是把他从边疆带回来……带回来之后呢?
任沉秋问过父亲,他现在都还记得自己那历经沧桑、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父亲竟也露出了些许的不忍,“之后?唉……”
任沉秋在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悄悄打量起身边的于怀来。
定远侯于怀,在端国民众心里不啻于任何神祇。在端国百姓的传说中,他身高丈余,青面虬髯,一对八卦宣花斧使得虎虎生风,战场上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这长相听着威风凛凛,其实真长这个样子的话,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的。
于怀虽然算不上貌比潘安、形似子都这类惊天动地的美男子,但也算是个清秀公子。七十多天以前,在长风营见到于怀的时候,任沉秋还暗暗叹息过,这样一位神清骨峻的公子偏偏走了一条凶神恶煞尸山血海的路。
现下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于怀这些天养胖了些,他的眉目舒展开了不少,本来只是清秀的面庞居然深刻而立体起来,被北境风沙吹得有些粗糙泛黑的皮肤也白了不少,隐隐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却莫名的多了几分动人心弦的魅惑。
不过任沉秋心里也没有什么异样。一来,于怀在他心里是为国为民守土安疆的国之柱石,半点轻慢不得;二来,任沉秋一个耿直的汉子,看到另外一个男人长得好些,可能也最多是因为关心他的身体,觉得他气色好了不少;再说了,任沉秋每日每夜眼睁睁地看着于怀进进出出,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其实这也怪不得任沉秋,于怀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这七十多个日日夜夜里,一点点发生的。他现在的样子让武安公主见到,那公主一定能第一眼发现不对,但是任沉秋就不能了。这大概跟你一直住在家里,就很难直观的感受到家里的一切都在变旧而你在变老。若是你离家几年,回到家里,就能直观的感受到大门的颜色都老旧了,而一些以前用惯的东西已经被新的替代。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方远城跟墨小景早就卸完了车,安置好了一路随行的士兵,去后院为于怀布置房间了。
驿馆的下人们燃了灯,在回廊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任沉秋几番想开口,最后也什么都没有说,干脆陪着于怀一直站到现在。
其实,在任沉秋打量于怀的时候,于怀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的。
他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下马的时候看到这一路尽职尽责小心谨慎的任大统领站在回廊下发呆,心里就起了促狭之意,“莫不是在思念什么?”既然这样想了,于怀就顺便偷听了一下任沉秋的心思,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这位大统领是在为他操心。
想到自己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居然能劳他这样担心,一时感怀,于怀便走到任沉秋身边,想宽慰他几句,可等到开口的时候,于怀才想起来任沉秋跟他的长风十八亲卫不同,许多话说起来并不是那么方便。是以,本来也就不善言辞的定远侯于怀也只能跟近卫统领任沉秋大眼瞪小眼。
好在,任沉秋官阶差他不少,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开口,任沉秋也奈何不得他。
于怀干脆站在任沉秋身边正大光明的偷听任沉秋不上不下的尴尬,自得其乐。
当然,好在这些任沉秋并不知情。若是他知情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觉得这位为国尽忠的大将军值得他如此敬畏?
于怀偷偷的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于怀笑出声的任沉秋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扭头看了一眼于怀,只见他脸上笑意盈盈,实实在在的证明了,刚才确实是于怀在笑。
任沉秋有点纳闷,这一路行来,定远侯于怀都不苟言笑,今日是什么事情让他这样高兴?
任沉秋觉得于怀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看见于怀指着驿馆院墙内一棵雪松同他讲:“任大统领,你看那颗树上有对傻斑鸠。”
料是任沉秋见惯了风浪也委实觉得今日这浪大了些。
任沉秋是知道定远侯于怀不会聊天的,但是能不会聊天到这个程度,还是挺让他讶异的。于怀这一开口,任沉秋再也不自卑自己不会聊天了。
饶是心里有如此想法,任沉秋还是很给面子的凝目向那棵雪松看去。好在这个时辰虽然掌了灯,天色却也没有黑透,他又自幼习武,目力过人,居然真的看到了一对斑鸠在抱窝。
斑鸠通常是阳春三月开始抱窝。春天来了,气候好,食物多,许多动物都选择春天作为□□孕育的季节。可现在也不过是仲秋,居然有对斑鸠就开始生儿育女了。
“果然是傻斑鸠。”任沉秋叹道。这样的天气,气温不够,小斑鸠是孵不出来的,就算是孵出来,也活不久。
“应该是今年秋寒来得早,这几日天气回暖,让这对斑鸠夫妇弄错了季节吧。”于怀道。
“时机如此不对,如何能有所收获?”任沉秋道。
“纵然天时地利尽失,可也是希望,不是吗?”于怀淡淡地道,“这世间,总要有人做几件蠢事留与他人做笑谈的。若是都去做了聪明的事情,岂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吗?”
这几句话里的意思任沉秋还没有咂摸出来,方远城招呼吃晚饭的大嗓门已远远的传来,于怀也不再多说,转身同任沉秋一起进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