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萦》波提切利之春

10、吕丘南（三）

　　我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沐夕，她撑着一把伞，站在距离我不过七步的地方。她笑着问我:“下雨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走了七步，走到她伞下。我终于那么近切地看清了我心爱的女孩，她的恬静容颜清素衣装，感受到了她身上醉人的清香。我盯着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像置身梦里半睡半醒。

　　“嘿!你怎么了？”她把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刚才正被你感动呢!你可别告诉斥我你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那我明天可成笑柄了。”

　　我笑。我说:“你放心吧，我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不是疯子。”

　　那一年的春天，我牵上了沐夕的手。我的初恋，在那个阴雨霏霏的春天悄然绽开。我在垂柳下等到了我的开始。

　　师南风挽起我的衣袖，盯着我的手臂看了又看。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黑色的天仙子花啊!为什么你的手臂上没有呢？你不是说过，吕家的男人一旦找到了他爱的人，就会陷入诅究之中，臂上的黑色天仙子花就会绽开。”

　　十三岁那一年，我彻底抛开了沉重的琴和所有让我眼睛酸痛的乐谱，我牵着沐夕温润的手在金陵的大街小巷间奔跑。吕池雨他手指我的鼻梁厉声叱责，甚至搬出家法，用藤杖策打我的身体，但他越是严厉，我就越是执迷不悟，越是离经叛道。我对着他冷笑，使他终于明白，吕家的天纵奇才原来如此桀骜难驯通身叛骨。

　　我拉着沐夕的手去城郊的泉涧玩耍，她蓦地甩开了我的手，她用和吕池雨一样的表情对我说: “丘南，你不能总这么不务正业，你要苦学琴技啊!否则将来你怎么能安护你的妻儿，终养你的父母？”

　　沐夕她微蹙双眉一脸严肃。我面对这样的她总是想笑，冷冷地不屑地笑。从那一刻看到她的严肃表情开始，我渐渐和她分道扬镳了。我的初恋，默默腐烂在沐夕的世俗目光里。我看得真切，心如明镜，但是无能为力。

　　我看着沐夕说:“你还喜欢我吗？”

　　她说:“我喜欢你，丘南，但是我不想你因为我而不务正业。 ”

　　十四岁那一年，沐夕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我没有练琴时她要我操作，要我努力，更我莫甘居人下，等到我刻苦练琴声名渐起时，她又说她配不上我。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和一个名门旺户中的琴师，注定身价天壤，门不当，户不对。

　　我颓然倒在秦淮河畔，听着远处的艳-曲笙歌，一任眼里的泪水泛滥，不可收拾。

　　师南风没有来安慰我，此时她正在金陵王室的盛宴上一舞倾万古。漫舞仙姿师南风，从此声名鹊起传扬四海，与歌姬姬连碧一起被称为金陵歌舞双葩。

　　被我逼得恼羞成怒的吕池雨，在我吕家的大院里点起了一把火，把归尘所有的画笔画纸和已经画好的作品扔了进去。看着浓烟翻滚灰屑四散，吕池雨让归尘跪在祠堂前面指天发誓，此生唯琴是命生死不改。

　　我站在那些飘荡的灰屑间，我说:“吕池雨你不应该把对我的恼怒附加到归尘身上，他是无辜的。”

　　吕池雨大怒，“吕丘南你胆敢直呼为父的名讳，胆敢来指责为父，世道伦理，父子纲常，你难道要忤逆吕家的祖训宗规吗？”

　　我抱起我的古琴砸向青硬石阶，弦断琴裂，我看见了吕池雨的苍白脸色，满院人的呆怔表情，祠堂里那些灵魂的愤怒。

　　我跪到归尘的身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吕丘南指天为誓，今生今世不再碰琴一下，若违此言，五雷轰顶，死无全尸。皇天后土，以为见证，”

　　我咬破我的右手食指，看着血液滴落在祠堂门前的砖石上。

　　师南风小心翼翼地帮我包扎住伤口，她说:“你这是何苦，丘南，你何必以这么决绝惨烈的方式向你的家族宣战呢？”

　　“这和我手臂上必将绽开的黑色天仙子一样，母夜叉，这是我的宿命。”

　　“丘南，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师南风附在我的耳畔轻声对我说， “我爱上他了，真的，他的名字叫虞俊臣。”

　　那一刻，我凝视师南风才发现，她早已经长大，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她告鬓纤裳，浅饰梅妆，谈及虞俊臣的的名字时难以掩饰地羞笼红霞。曾对着我大呼小叫的她终于情窦初开，把自己的心交予了一个男人。

　　我蓦地感到心里不可名状的酸楚，臂上一阵钻心的痛。我撩起衣袖，看到黑色的天仙子悄然浮现，含苞待放。

　　“呵呵!”我无力地嘲笑自己。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她，我生命中的女子师南风。在曾经的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里。

　　十五岁那一年，我被逐出了金陵吕家的大门，我与那个家族的纠缠恩怨都成为了被戏谑的过去。

　　师南风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说她其实也不很喜欢琴，她最喜欢的乐器是萧。于是，我拜伏在金陵第一乐妓谭莺莺的玲珑榻前，向她学习吹奏长箫。

　　这一次我彻底地激怒了父亲吕池雨，以及吕家那些早已作古的祖先们。他们终于无法再忍受吕丘南的猖狂无忌，他们的魂魄不断闯入吕池雨的梦里，他们大喊着要把吕丘南逐出吕家，他们把所有的教条和责任套在吕池雨的颈上。吕池南站在大雨滂沱里喝令家丁关闭大门，把湿淋淋的我永远阻挡在了吕家门外。

　　我明白这是命运留给我的唯一一条路，我无从选择只能沉默着转身离开，落魄地穿过金城的每一条湿漉街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从那天开始，我天涯飘篷，孤絮无依。

　　长街的尽头，站立着着那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撵着一把油纸伞，痴痴地望着我。

　　我走到她的伞下，这滚滚红尘浩瀚天地，我唯一可去的，只有她的伞下。她用罗帕拭去我脸上的水珠攥住我的手。

　　曼舞仙姿师南风，她倚在我冰凉湿重的怀抱里，我臂上的黑色天仙子在这风雨中悄悄开放。

　　孤箫映雪吕丘南我的箫声和名字被许多彩舫青楼里的女子们互相咀嚼，终于和秦淮河上的彩灯歌吟融绵纠缠在了一起。我在声色犬马间一曲销魂，斩断了我与高贵吕家的所有牵挂不舍。

　　金陵的浪子吕丘南，是个六亲不不认的狼、畜生、杂-种!街巷间更多的世人如此来评定我。

　　十六岁那一年，吕池雨用一柄长剑穿过自己的身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不透风的墙，吕池雨与姬连碧的来往终于被桂夫人察觉。面对祠堂上列祖列宗的魂灵，羞愧难当的吕池雨选择了最血腥的结局，

　　时为开宝元年，金陵吕家一朝坍塌。

　　四天之后，虞俊臣娶韦氏女为妻。师南风伏在我怀里肝肠寸断，她说她要离开金陵这个伤心的地方，北上汴京，在凄凄的秋日里。

　　浅凉的秋风吹拂着一片如玉的碧草，禁不住吹打的花瓣，飘荡飞旋在青山绿水之间。湖光山色碧波旖旎，若在平日里，定能勾起我兴快淋漓地冲动，一箫浸水醉意天地。可今天，那泊船正傍着被水浪冲击的岸石，她已匆匆收拾好了北上的行囊。

　　执手相看泪眼，顿觉无语。此一别，天各一方，再相见时更不知是何年，我的痛楚辛酸她是否看见，是否会意？我心乱如麻无从释怀。

　　“这一去，人各天涯，丘南，你要多保重了。江南多雨，希望我送你的那把伞能伴你躲风躲雨。你可千万不要只沉溺于柔情暖爱，而忘了用你的箫去吹奏几首新的曲子。”她用衣袖遮住泛着泪光的双眸，“丘南，离别难免，你为我吹一曲《关山情》罢!”

　　我一介贫生身无寸金，今日唯能聊以一曲送君北去。天涯，地角，愿能永铭此刻，我心足矣!我吹响长箫，任音律飘飏，师南风，你怎会知道，我的灵魂正在这乐曲里痉挛。

　　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我的心在关山冷月的凄清里怦然破裂。

　　而她站在船头，娥眉低扫，一双剔透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身上的鲜丽的衣衫在风中和着轻遥的曲调翩翩起舞。泊船缓动，她美妙而瘦弱的身影在风里模糊、远逝。

　　音乐也渐渐被波浪掩盖去，只有她身上的紫薇花香仍萦绕在我身旁。

　　秋风瑟瑟，别情依依。

　　蝶尽影杳，冰心难消。
　　——

　　十七岁那一年，我收到了师南风的信，她说在汴京有一个男子对她说爱上了她。我怀抱酒坛醉倒在谭莺莺的榻上，我在叫师南风的名字，一声迭一 声，不肯停止。

　　“丘南，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去告诉她？”莺莺问我。

　　“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怕失去她。有一些东西，要挑明了需要很大的勇气，更有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莺莺，她在我心里如此地重要，我不能失去她。我之所以不对她表白，其实是希望我们永远都拥有拥抱和守候的理由。”我说，“我要我们在一起时永远都不设防，能够天长地久不言忘记，能够如少年初见畅快交心。”

　　“可是，这样的话，你会爱得很苦。丘南，你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个女人颠沛流离，你会找不到自己的。”

　　“这就是我，我情愿为她等待，为她疼痛。如果失去她，我才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莺莺说:“丘南你这样不是在折磨自己吗？天下的女子万万千千，何必要为了一个师南风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呢？”

　　世间的人并不能了解，在一生里能痴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师南风在在济京爱上的第一个男子，三个月二十一天后抛弃了她。她愤怒地说一切的山山盟海誓都是狗屁，男人都如此轻浮，不可信赖。

　　我躺在营莺的膝头，读着师南风的文字，用上齿咬破了下唇。

　　十八岁那一年，我的一曲长箫冠绝金陵，那些踏上金陵画航的达官显贵，除了一睹金陵烟花女子们的风韵，也必要听上一段吕丘南的长箫。但我的祖父当年在金陵城的显赫盛名，已无法靠我传承下去，他的技艺乃是天筹，我的技艺不过是尘泥。

　　“人生如梦，情如朝露。莺莺，有的时候，‘一 夜约白发 ’‘明朝劳燕分’，也是不可及的奢求。我痛苦地想，哪怕只是一夜，她和我可以相约白发，也就够了。我有着和我的祖父一样的叛骨和痴情，只是缺了他的绝技和风度，于是我们两人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我注定子然一身芳心难得，与我的爱，我的师南风咫尺天涯，在水一方。”我躺在烟花女子的身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我心爱的女子，我在痛苦的牵挂里醉生梦死。

　　“丘南，是的，这世上不乏那种出尘脱俗的女子，但任谁，都想嫁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再出尘再脱俗的女子也必有她城府的一面。”莺莺说，“丘南，其实，这世上的人，谁莫不如是呢？天下若非师南风这般的女子，你吕丘南会爱吗？”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起身伏在莺莺的案几上填了首词，和着心里涌上来的节拍，低声吟唱:
　　——
　　凄凄涩涩期期冷，微微叹，点点疼。

　　月吊西厢，梦断关河，妆落无痕。

　　依依落落蹀蹀觅，款款望，滴滴泣。

　　衣带渐宽，画楼空瘦，相思难寄。
　　——

　　我给它起名叫作《相思曲》。十五天后，我遗忘了它。而金陵所有的歌妓全记住了它。一年之后，这首词令唱遍了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