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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年——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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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儿素来知道练武是件苦差事,但是当顾念被醉香楼的婆子背回来,见到一背脊血迹斑斑时,她还是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那哪是教武功,杂耍的练个猴子也不是这般打法!”一贯温和的脸上气得先是涨红,然后发青。
“先生,昨日新做的袍子脏了……”顾念垂首,语音里已经气若游丝。
柳絮儿一怔,气得跺脚,不由地心中涌起一阵疼惜,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可惜那件布袍,“紫鹃,我这里没有金疮药,你去沈园问玉师父要一点来。”顿了顿,加了一句,“多要点!”
把顾念抱到自己床 上,只见血迹半干,已经粘在皮肤上,她二话没说,抄起剪刀就要动手剪开衣服。顾念一见,忙往里缩了缩,“先生,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虽然脏了,洗洗还是能穿。”
这下子,柳絮儿已经懊恼到不行,想着早上离开时,也没交代紫鹃去看看,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早上还好好一个人,到了晚上已经折腾到半死。她硬把顾念捉过来,动手剪开衣服,嘴里道:“不怕,先生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回头给你多做几件更好的。”
剪开衣服,原本光滑的脊背纵横交错,全是深深浅浅的血印子,每一道都肿起,顾随风这个女人,好生歹毒,莫说是亲生的儿子,就是别人家的小孩,这样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瘦得可怜的单薄身子,她也下得去这样的重手。
“先生莫哭,练武原本就是这样的。天将降大任于厮人也,必先……”
“闭嘴!”
柳絮儿命人将壁炉里的火生上,用温水细细擦过伤口,这时候紫鹃送来金疮药。
“玉师父问,这药钱算在竹园还是醉香楼。”
柳絮儿气噎,没好气地道;“算我头上!”
半晌,收拾停当,柳絮儿起身道:“我去找她!”
顾念拉住她手,“先生!”他摇摇头,眼中却是忍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你真要继续跟着她练武?”
顾念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被柳絮儿看在眼里,但是没等她劝慰,顾念颤抖着说道:“我恨她,所以我要练武!”他拳头紧紧握成一团,如果说以前恨她,是因为她未尽母责,那么今天这种恨意,又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这番羞辱殴打,他决计不信是“为了他好”,他可以做到刻苦努力,丝毫不敢怠惰,但是如果尽了全力,还要这样折损他,那不过是她仗着自己的淫威,欺凌弱小。今日他武功若是胜过她,定教她不得好死。
所以,当时哭叫着“我不学武功了”,在被背回来的路上,在看到柳絮儿的泪以后,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他要学武!他要成为强者,他要宰了王喜,杀了顾随风,他要叫所有想欺负他的人不得好死!
“先生,我往后只把你当娘,她……她……”终于说不下去,到底还是个[url=javascript:;]孩子[/url],眼中泪水怔怔而下。
当夜发起高烧来,满嘴胡言乱语,强灌下退烧的汤药,到第二天晨光初现时,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等用过早膳,有一个人,提了一条鞭子,夹着室外凛冽的寒气破门而入。不是顾随风还是谁?
“哼,挨了一顿打就在这里给我诈死!”
柳絮儿本就斜靠在床边浅睡,此时还在睡眼惺忪当中,一见这美人怒气冲冲,一脸堪比外面十二月天的寒气更重的杀气,这么扑面而来,她先是微愣,旋即怒容满面,身子往前一站,凛然道:“你要杀他,干脆给他一个痛快,何必这样作贱他!”
顾随风比她身量还高些许,两个美人怒气冲冲互相瞪视着,一旁紫鹃急得要掉泪,自家姑奶奶隐忍十年不发,现在为了人家肚子里钻出来的孽种强出头,这是何苦来?蟒蛇一样粗的鞭子只要招呼那么一下下,顾随风随便带上三分内力,一阵风吹来就能倒的柳絮儿只怕是要香销玉陨了。到时候她顾大奶奶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说一声:“哎呀对不起啊,我哪知道抽一下就会一命呜呼啊!”保证第二天就回醉香楼赔人喝酒说笑话去。
顾念就在此时幽幽醒转,一抬头看窗外天光,就知道错过练武的时间了,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全身发软,复倒回床里。
顾随风此时倒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快就找到靠山了!你以为柳先生能救你?今天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更何况……”转头看向眼前的柳絮儿,“一个手无伏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可不是沐大公子,不懂得怜香惜玉,下手不知轻重。”握着鞭子一步步欺身上前。
紫鹃原来急得要哭,现在几乎昏过去。这房里只他们几个,她顾随风一身功夫,以前定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草莽,如今在烟波怨犯下人命哪里会认罪下狱,她明里暗里,恩客相好,什么道上的人没有,到时候她这个贴身丫鬟只怕要被杀人灭口。
紫鹃想到的,冰雪聪明如柳絮儿岂会想不到,她看了看那条鞭子,倒是微微一笑,那一笑一如待宰的羔羊,认命却温柔恬淡。
“随风小姐,你以前闯荡江湖,也许视人命为草芥,但是你还记得最后一次杀人吗?那人可曾这样看着你,那人的眼睛里可有什么东西?”柳絮儿柔声说着,此时却不退反进,鼻尖几乎都要碰到顾随风。
顾随风听她这么说,倒是愣在当场,胸中排山倒海般涌过一阵痛楚,脸上笑得僵硬,“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不怕死的人了。”
说完,调头就走。
“站住!”柳絮儿大喝一声,紫鹃又该哭了,心里大叫着姑奶奶啊,祖宗啊,你都死过一次了你自己还不知道啊?
柳絮儿哪顾得上这些,兀自走上前抓住顾随风握着鞭子的那只手,冰凉的手指滑过掌心,那里有几个微茧,虽然平日里也保养得极好,到底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不比读书人的手,可是那手,也是写得一手好诗,心下虽有点叹服,嘴上还是不让步,有礼有节,又掷地有声,“我昨日收了小念为徒,他必须拨出半日读书写字,一天到晚跟着你练武,将来不过是一介武夫,江湖草莽。”
顾随风瞥一眼被她抓牢的那只手,想抽回,却怕用了力道,倒伤了她,只莞尔一笑,“柳先生,需知自古以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除了平日里与文人雅客煮酒论史,挣几个卖笑钱,还有什么用处?你想我家小念不做一介武夫,倒跟着你成一介书生吗?”
柳絮儿未被她激怒,大家都是卖笑的,谁比谁高贵呢?遂灿烂一笑,“所以,我不是只让他读书,下午睡完中觉,我自然送他去你那里,你可以严加管教,但是切不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打骂。我相信你生的儿子,必然天纵英才,能文善武,我们两个女流之辈,一身才学,也不过青楼里虚度年华,他和我们不一样,有朝一日放他出去,他必是人中龙凤。自古流芳百世的不是什么武功天下第一,而是保家卫国的文臣武将。”
“哦?”顾随风一挑眉毛,想着你不光替我管教儿子,倒还管教起我来了,我自己生的儿子,还用别人来告诉我该怎么教?于是冲口而出,“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神气。不过小孩子精力有限,我怕他做不来全才,枉费了先生的一番美意。”
“随风小姐不就是那样一个文武全才的风流人物?”
“先生谬赞!”顾随风抽回手来,到底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么拍自己马屁,不好发作,退开两步,看一看躺在床 上的顾念,“今日看在柳先生面上,就饶过你了。以后就依先生的,下午……睡完中觉过来。”
说着拂袖而去。
待她走出门去,柳絮儿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竟然娇喘连连,一摸手心,冷汗涔涔。
“哎呀,小姐,你刚才吓死我了,那女魔头简直修罗转世!”紫鹃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顾念头昏脑胀,看着柳絮儿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只是两朵泪花含在眼里。
柳絮儿抿嘴一笑,“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她留的功课假使很重,一样让你吃不成晚饭,练到月上中天。”
“先生为我偷得浮生半日闲,顾念已经感激不尽了。”
柳先生正色道:“我是真的认为你能成为文武全才,我和你娘都是薄命女子,你身而为男子,已经比我们幸运很多。再者,我这上午的功课必不清闲,你别想偷懒。”
顾念没想到她一本正经这么说,怔忡之下,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幸被先生言中,当天中午顾念烧还没全退,醉香楼就派人来催他过去。柳絮儿不放心,派了紫鹃随行,叮嘱她顾随风若乱来,马上跑过来通知她。
紫鹃心下十二万分的不乐意做这趟玩命差事,但是也只能顶着头皮上,先生的嘱托倒在其一,看见小小顾念如被送入狼窝的羔羊,也不由心生恻隐。
到了醉香楼,照例是站马步,待遇比上次好点,不用去后山吹冷风,也没有拿跟树枝在后面戳着,这一站就是临近子时,而且连着站了半月。顾随风成日里与不同的男人进进出出,只当院中两人是空气,她笑得愈是得意,顾念心头愈是怒火冲天。
有一回从顾念身边走过,她又折返过来,“本来马步站上三日已够,我在后山传授你武功,是不愿意不相干的人来看。只是你这样站法,根基不稳,只好站一天是一天了。”不待顾念反应,扬长而去。
不出半月,顾念已经因为连日缺觉,上午读书写字,哈欠连天。
柳絮儿中午从教坊回来,就看见他趴在桌上睡觉,墨迹未干,印在脸上,活像花猫,终究不忍心叫醒他,回头找一件褂子给他披上。
顾念是饿醒的。
柳絮儿吩咐厨房把中膳带进书房吃,打了热水帮他洗掉脸上的墨迹,一面问道:“听说这几日一直在醉香楼站着,也没什么进展?”
顾念点点头,“练武是不能急于求成的。”
“我怕她有心捉弄你。”
顾念叹气,“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没有法子。”一样叹气,顿了顿,她突然说道,“这半月里你都耗在这两头,又读书又练武的,有好久没去沈园了吧?小宝也挺挂念你的。”
顾念没想到她这么说,嗫嚅道:“自上次出了事,小宝恼玉师父不肯来救我。”
“你也恼她吗?”
顾念摇摇头,“玉师父自有她的道理。”
“哦,什么道理?”
“她若来救我,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不来救我,眼下我即得先生收留,又有人教武功,凡事得了好处,总要先付出点代价的。”
柳絮儿不禁恻然,瞧他不到十岁,心思竟然如此通透,一个孩子如果像个孩子的样子,观之只觉天真烂漫,当然顽劣如小宝那样,大概除了为娘的一天到晚嚷嚷“我们家小宝就是不一样,比谁都强”,其余人只好默然了。一个孩子如果早熟到不像一个孩子了,那他越是懂事,越是聪明,就越发叫人心疼了。
心里颇有不快,她冲口道:“原以为你们交情挺深,她为什么不收留你呢?”
顾念看她一眼,垂首道:“我们交情没到那个份上。”
叹一口气,她与顾念何尝有什么交情可言呢,而他此时说话还要顾及到他人,更叫人心下不忍,另有一丝隐隐的担忧,在这个烟波苑要生存下去,那样子的善良还能保留多久呢?自己何尝不想变做玉玲珑那样冷血无情,独善其身,想必成日里醉心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能很快活吧?她也不是不想,她也一直在努力,终于那天早上看见他孤零零跪在院子里的小小身影,还是做了有违原则的事。
这个孩子,从小看着他长大,原本在下人房里吃苦一点,被人白眼欺负也罢了,偏偏出了王喜那样的事,如果此时再不出手,恐怕他一生都难以离开烟波苑了。她自己呢,想不想要离开?离开了,又去哪里?
沐晟等待多年,然而自己出身青楼,嫁入深宅大院,纵是续弦,他那一双儿女,府里丫鬟婆子的闲言碎语,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一条一条的严厉家规,那不是她要的生活。
她起身,“明日上午放你假,去沈园转转吧。”
冬日早上,雪霁方晴,烟雨江南突然间银装素裹,若不看亭台楼阁,腊梅点点,只看那天,一碧如洗,开阔明朗,竟不似江南了。
顾念写完五百个字,包好早晨没舍得吃的糕点,出门去找小宝。正所谓冤家路窄,正主儿没找到,却在半路碰上了王喜,他脚下顿了顿,本预备拔腿就跑,谁知道王喜比他动作还迅速,一溜烟掉头跑了。
要待半天,顾念才哭笑不得反应过来,难不成这家伙养好了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禁冷笑,果然这年月多的是欺软怕硬的主,他心里畏惧王喜,王喜原来更怕他。
“小念!看招!”
一个声音自院房后头的矮墙根上响起,顾念回头一看,可不是小宝,紧跟着一个大雪球飞过来,顾念一闪身险险避过,只见小宝招招手,手里已经握着又一个大雪球,在阳光下照得晶莹发亮。
顾念弯腰顺手一抄,抓起一把雪团起来,也掷将过去,无奈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他占不得上锋,遂翻身上墙,两个人玩得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直玩得满头满脑湿淋淋,气喘吁吁才停下,然后一起坐在用衣袖拂干净的墙根上。
顾念自怀里掏出桂花糕递过去,小宝拍手唤叫,一把接过来,掰成两份,两个人高高兴兴吃起来。
“王喜那孙子,跑得可快,哈哈!要不还叫他吃点苦头!”小宝恶狠狠地说。
“这么说,你已经叫他吃过苦头了?”
他嘿嘿冷笑,“我倒是想,被人赶在前头啦,约半月以前,来了一帮人把王喜拖出去了,两天以后才回来,听人说,啧啧,后面都让人捅烂了,养到今天还没好。刚出来想晒晒太阳,就让你这煞星撞上了,瞧他魂飞魄散的样子,哈哈哈哈……听说是你娘吩咐下去的,随风小姐真够狠的呀!”
顾念一听,楞在那里,心下当然不是觉得王喜可怜,而是顾随风手段如此下流毒辣,王喜虽是个下九流的小角色,不过此事以后必然怀恨在心,顾随风既不撵他出去,这样子折腾完了,还放在烟波苑里随意走动,等他的惊悸过去,难保对自己不利。
顾随风固然不能得罪,欺负他一个小孩儿却容易得很,这不是在自己身边放条毒蛇,留个隐患嘛,倒不如斩草除根。
小宝见顾念不言语,只勾着嘴角冷笑,那样子煞是凶狠,他哪里想到眼前这个不到十岁的玩伴心里已经在谋划比之顾随风更毒辣的计策,拍一拍肩道:“你也觉得很痛快吧?乐死我了!我娘就说随风小姐到底还是挂着你的。”
“谁稀罕她多事!”顾念冷哼一声。
小宝瞧他不痛快,赶紧换个话题,“你这些日子忙得不见人影,我娘说你跟柳先生读书去了,还听说随风小姐教你武功,读书我是不行啦,来来来,武功教我两招,以后打架可就威风了,叫谁都不能欺负我。”
“学得屁武功,已经站了半月多的马步,一招一式都没学上,枯燥得不行,她说练武功都是这样,不是一本武功秘籍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成。同样一套剑法,一个练十年,一个练十月,对打起来犹如天差地别,且这十年间必须日日闻鸡起舞,风雨无阻,还有还有,如若没有天分,也就是个寻常武夫,比之一般人身体壮实一些而已。”
“啊……啊……”小宝听得吐吐舌头,“十年还只是个寻常武夫,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学了。”
顾念看他一脸苦相,不禁开怀而笑。
“你本就喜欢读书写字,现在应该非常欢喜吧?”
顾念又笑,“柳先生是极好的老师,我最佩服的倒不是她的才学,那日我娘都不肯来救我,她却为了我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孩子,不怕得罪人。”
“我娘说你天分高,又有名师指点,柳先生若为男儿身,早就做了状元了,以后你肯定可以考上!”正说得眉飞色舞之际,脸突然又一垮,“不过……我娘又说,我们这样出身贱籍,是不能参加科考的,所以她舍不得看我辛苦读书,索性快活自在。我想你总有办法的,对吗?”
“他日若高中状元,出身贱籍总是瞒不过的,只是我也不是非要靠科举扬名立腕,我就是要教他们瞧瞧,我有这个才学见识。”
小宝见他双拳紧握,虽然口出狂言,小小年纪,眉宇之间甚是凌厉,也觉得他将来必是成大事的人。至于自己,还是讨几个漂亮的大小老婆,生一堆小孩,手头有几个小钱花差花差赌两把足矣。
“走,我们去沈园玩玩。”顾念吃完糕点,拍拍手起身。
“啊?我不去了!”小宝头一别,气哼哼说道,“玉玲珑那小婊子,平日里跟我们嘻嘻哈哈,我们给她跑前跑后打杂办事,结果你一点点小事她都不肯兜着,这样子过河拆桥没良心的,我娘说不要再去沈园了。”
“又是你娘说,平日里不见你这么听你娘说的!”顾念揶揄。
小宝气结,“要去你自己去,我不管你了!”说着翻身下了矮墙,见顾念果然没跟来,气得一跺脚。
“你自己玩去罢,我有事找玉师父。”
“好好好,你去找她,问她为什么不救你,你看看她怎么答。”说着跑远了,小小身子在雪地里也不爬滑,蹦蹦跳跳猴子一样。
顾念定一定神,朝着沈园的方向而去。
沈园的外墙简单的用白色漆起来,既是叫沈园,以前恐怕是有一位姓沈的名妓住过,只是后来传到玉玲珑手里,她也懒得改,依然沿用这个名字。
进得园门,前方是一个茂密的桃林,昨夜下了雪,桃林的枯枝上盖着薄雪,一派萧瑟景象。纵然这样,进了林子还需仔细观察,当初若不得玉玲珑指点,这个迷阵怕是很难过去。
和其他各屋各楼的小姐不一样,玉玲珑平时只有一个哑仆相随,她不喜欢与人接触,照理这样一个人,性格应该比较孤僻,但是与他和小宝相处,又看起来古伶精怪,宛若谪仙。
沈园的房子外观倒是简单,没有亭台楼阁,但是里面却多而繁复,一些内间简直犹如迷宫,有几次和小宝闯入,差点走不出来。后院的地窖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宝贝,光是陈酒佳酿,已经琳琅满目,外面的贵客出千金而难得一坛。这样一个好地方,自然最得小孩子的欢心。
顾念继续往前走,到了中庭,只见玉玲珑一身白衣,穿着甚是随意,头发连髻也不挽一个,只是用一方素色纱巾箍了一下,她一手扬起,头抬得高高的望向天际,天空里一只白鹰展翅高飞,不一会儿只有一个几乎看不清楚的小点。
顾随风的打扮向来是妖冶多姿,即使那日一身黑色短打在后山要教他武功,一张脸上也是明艳动人,红唇透出凌厉之美。柳絮儿的打扮又是一素到底,头发上难得插一个簪子,也最多是浅色的玉或象牙,衣服全是布制,只有冬日里她怕冷得很,裘毛皮草不离身,多了一派雍容,不过那简单素净,其实也精致非常,单说那些布衣,绝非寻常百姓家穿的那种粗布,一身衣服也值二三十两。而眼前的玉玲珑,她于穿着打扮上那是浑不在意,有时候为了行事方便,甚至一副男装打扮,只是一张脸天生丽质,生得这样却在深闺里捣腾瓶瓶灌灌,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简直有点儿可惜了。
外间多少莺莺燕燕,到玉玲珑处要了独门秘制的胭脂水粉,涂涂抹抹,拍拍打打,而不得一张俏生生的脸,她玉玲珑却仿佛不知道自己生得何等模样,让人知道了岂不怄死?
此时这张脸回过头来看到顾念,有点讶然,面色一沉,“你刚才看到我放鹰了?”
玉玲珑手朝背后一藏,肩膀竟微微发抖,眼中闪过一丝杀气,顾念心下大骇,显是她不想他看见,但此时装没看见反而更引她起疑,只笑道:“那鹰在江南之地出现倒真是奇怪,不过玉师父放出凤凰我也不吃惊。哪天也教我那驭鹰之术,呵呵,真真威风得紧!”
玉玲珑手微微松下来,过来拍拍他肩膀,顾念只觉脖子边一阵凉风扫过,下一刻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不禁心有余悸。
“鹰是世上寿命最长之鸟,可活到七老八十,但在四十岁上,它的啄爪开始老化,羽毛也不复轻盈。这时候只有两种选择:要不等死;要不历经一个十分痛苦的蜕变过程——历时半年之久漫长的操练。它必须很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上筑巢,用其喙击打岩石,直至脱落,静候新喙长出;然后,再用那新长出的喙,把指甲一根一根拔出来;新爪而成,便再将其羽翼一根一根除尽;五个月以后,新的羽毛 长出来了。老鹰才能重新展翅飞翔,再过得力的三十年岁月!那样有灵性而刚猛的鸟,岂是那般容易养熟?这只鹰我自入烟波苑以前就开始养,只到近几年才与我心意相通,养普通的省鹰不过一二十载的寿命,这种鹰平日只吃生食,又不似一般的秃鹫可愿吃腐肉,你哪来的钱可养?”
顾念吐吐舌头。
玉玲珑倒笑了,“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反正要搞一些肉来,倒可以多给你备一份,只是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顾念眼珠一转,实在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
玉玲珑歪着头看他,“这样吧,先记在帐上,哪日我派你做什么事情,必当万死不辞。”
“是!”
“还有!”顿了顿,玉玲珑面色一沉,一张俏脸阴沉至极,“你若是告诉别人我养了这鹰,我定让那鹰晚上下来,啄瞎你的眼睛,知道了吗?”
顾念打个寒战,连忙点头。
“你自己养鹰,也不能为了显摆耍威风,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这心高气傲的鸟必然弃你而去。”
“知道了。”
玉玲珑说完,脸上又回复泰然自若,面色和善地道:“听说你现在住到柳先生的竹园去了啊!”见顾念点点头,脸上还有点不自在,她“噗嗤”一笑,“那日小宝来求我,我闭门不见,你可恼我?”
“不恼,玉师父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那你说说,是什么道理?”
顾念略一沉吟,答道:“我娘都不管我,你将我救下,能安置到哪里去,沈园不是凡地,我还不想做哑巴。”
玉玲珑“咯咯”而笑,清脆的声音宛若幼莺出谷,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汗淋淋,“算你识相!不过我知道你最多受点皮肉之苦,倘若你这点苦都吃不起,救来何用?你想在烟波苑这样的地方洁身自好,必然要付点代价的。我在这里成日忙进忙出,为烟波苑打理胭脂水粉,名酒佳酿,还有我制的香膏,也不怕让你知道了去,只是用煤灰,沼泥和羊脂混合,添了各种鲜花萃取的香料,揉进糯米,用好看的颜色染了,成本不高,卖价不菲,光卖到扬州的花街上,已经是烟波苑一大笔收入。所以秦嬷嬷容我在这里潜心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否则,还不是跟你那位柳先生一般,学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过出去讨人欢心而已。”
顾念听得哭笑不得,果然美女之间都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
玉玲珑心思何等巧妙,见他脸上露出尴尬表情,顿时嘴角一勾,“你那位柳先生恐怕又说我这些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是不是?”
“厄……”
玉玲珑啐一口,“那小婊子,跟我摆读书人的架子,她就算身而为男子,朝堂之上也一样对着皇帝老儿卑躬屈膝,有什么意思?你别要小瞧了这些雕虫小技,当年孔明先生做的木牛流马,为运送粮草省了多少心?我们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雕虫小技演化而来,将来这世界,必然也要靠雕虫小技,若是行军打仗,有一种武器,轰然一下,荡平十里八方之内,一支利箭,飞过山间自己找到准头,那可不厉害,不论百年千年,这些雕虫小技必然都能造了出来。”
顾念见她侃侃而谈,又发感想,心下在比较两位前辈到底谁对谁错,又觉都有一定道理,只沉吟不响。
玉玲珑说得口干,摆摆手不说了,让顾念进屋去给她端茶。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端过来放到廊下的小几上,玉玲珑坐在那里,翘起一腿搭在另一腿上,坐姿甚是随意,转头看一眼顾念,“小宝今日没一同过来?”
顾念不好意思道:“他还在恼玉师父。”
“你既要读书练武,以后少同他玩,他将来不过一个小无赖,你们玩不到一起的。”
“玉师父难得和柳先生一样的看法,她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玉玲珑又一声“呀呀呸”,“我没说小无赖不好,只是说你们玩不到一起,小宝的机灵劲还在你之上,说不定他将来高官厚禄,妻妾成群,逍遥塞神仙。你那性子,怕是要吃不少苦,看看你那娘就知道了。”
听得她说起顾随风,顾念脸色一变,只不作声。
“我进出沈园,听几个婆子说她要教你武功,却让你站足半个月马步?”喝一口茶,她放下茶碗,斜睨着顾念。
“练武本来就是很枯燥的。”
“我看她是怕教好你那一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顾念一怔,呆呆看着她,想着当日房中就他们母子,断没有第三个人听了去,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去告诉她,上个月有故人探访烟波苑,恐怕她要惹上麻烦了,教她抓紧点教你武功吧,要不怕是……她艳冠烟波苑十年了,从来不见英雄白头,美人迟暮……”她眨眨眼睛,一派狡黠之色,“你也知道,我向来是见死不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