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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年——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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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你一任性,也不管我答应不答应,就说要住我这里,你那个辣手的娘亲喜怒无常,回头恼我,我怕是要吃她的大亏。你也知道,我在这烟波苑里远不如她得势,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次真是被你害死了。”柳絮儿坐在梨花木的案几前,闲闲地喝一口茶,放下茶盏,斜睨着眼前正在绞衣服的顾念。
顾念红着一双眼睛,自知刚才太鲁莽了一点,此时面上也挂不住,很是不知所措,傻眼看着柳絮儿。
柳絮儿莞尔一笑,“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今天是你生日,你娘答应教你武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我虽然未曾涉足江湖,身上一点功夫也没有,武功绝学倒也略略听说过一二,我是不知道你娘学的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本领高不高,没得机会见她施展过身手,但是她骑射不凡,那百步穿杨的箭法,据说连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也早有耳闻。有年春日,镇守边关的一位大将军路过扬州,特来领教,你娘一身青色曳地长裙,拖尾上绣了墨竹,娇滴滴出现在校场的时候,那些个粗莽汉子差点要笑掉大牙。我在看台上见她走上前去,轻轻搭弓而射,寥寥草草,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箭出去,正中靶心。全场静默之后,她又是两箭,一连三次,全部射在同一个地方,分毫不差。你不晓得当时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官们是何表情,用羞愧难当来形容都不为过。
“那张弓,看上去平淡无奇,我后来摸过,想要拉开已是不能,看她身是弱柳扶风之姿,一双纤纤素手,竟有那等力道,想来武功的确十分了得。”
柳絮儿娓娓道来,声音清越,说得甚是牵动人心,顾念没有亲见,眼前却不由浮现草长莺飞的绿茵地上,一抹青衫身影骑在胭脂马背上,长裙拖过马腹,马蹄特特,那是何等意气风发,潇洒风流。这样一个女子,不情愿地生下孽子,沦落风尘,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也是应当的吧。只是十年之间,她本可以凭着一身功夫走出烟波苑,最后自甘堕落,这责任,难道都要不足十岁的他来承担吗?
所以,事在人为,各安天命,半点怨不得别人。
正说话间,紫鹃拿进来一个包裹,说是顾念在下人房的衣物都拿过来了。
柳絮儿吩咐人去外间紫鹃房里再搭一个小铺,“我这竹园小馆只得几间小房,间间乱糟糟堆满了书,平日里是我读书写字的地方,实在腾不出地方给你。是你自己要放着醉香楼不住,只好暂时委屈一下和紫鹃挤一间吧,虽说男女大防,紫鹃毕竟大你七岁,几乎长上一辈了。”转头问道,“紫鹃,你可嫌弃他?”
紫鹃捂嘴笑了,“跟顾小公子同居一世,我不知占了多大便宜,那王喜一定一心向往呢!”
柳絮儿啐了一口,紫鹃心知说得过头了,连忙赔笑,“小念,你放心,我绝没有轻薄之意。”
柳絮儿杏眼圆瞪,佯怒道:“你倒是敢!”
紫鹃嘻笑着下去办事,柳絮儿抖开那个小破包袱,只见里面几件寻常衣服,竟没有一件是好的,粗布旧衫倒也罢了,几乎破破烂烂,满是补丁了,遂往旁边一丢了事。
顾念见她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一套青衣布袍,大小正是自己的。
“这件衣服是给你备下的生日礼物,你先穿着,回头再给你添置几件,你既在我这里住着,也不能穿得太寒酸,不过这些年我不出去抛头露面,只有教坊的差事得些月供,想要穿得你娘那样的派头,我劝你趁早离开这里。”
顾念心头一酸,这位教坊先生平日里与自己说不了几句话,待人都是不冷不热的,这样非亲非故的人,每年生日却都惦记着他,这份情谊,怕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现如今她还愿意收留自己,别说端茶递水,哪怕给她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抬眼瞧她目盼生辉,肌肤胜雪,姿容气度丝毫不比顾随风逊色,身在青楼,却是洁身自好,两袖清风,宛若出淤泥之青莲,濯清涟而不妖,心下更生几分钦佩,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学得这样老气横秋,做什么叹气?”
“我在想,为什么你不是我娘?”
柳絮儿一愣,白了他一眼,脸上不由三分得色,“可别忘了我在醉香楼里怎么对那婆子说的,等我百年之后,你可要为我披麻戴孝,我要坟头四季鲜花芳郁,果品齐全,焚香不断。”
顾念脸上变色,“年纪轻轻的,说这些干什么?”
柳絮儿见气氛黯然,遂改口道,“你娘平日都晚起,估计以后的功课都在下午,你住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也只会这些了,你若不嫌弃,得空我教教你。”
“顾念三生有幸,得先生教诲。”说着就要拜下去。
柳絮儿赶紧扶起他,顿了顿,又说道,“你经常去玉师父的沈园走动,她那里从来不许别人乱闯,对你和小宝倒是网开一面,听说你们在那里也闯下不少祸事,她竟能容你们胡来?”
“玉师父说我和小宝都是机灵人,有时候叫我们帮她些小忙,我喜欢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也跟她借些天文地理的书瞧瞧解闷。”
柳絮儿一双玉手,十指纤纤,“嗒嗒”地敲在梨花木桌面上,甚是潇洒风流,她轻笑,不由说道,“有些话,我还是和你说开了吧,她放你们进沈园,多半也是看你们小[url=javascript:;]孩子[/url],一来闹不出大风波,不容易走露风声,二来屋里屋外有个跑腿的也好,她药房里制的胭脂水粉,地窖里藏的陈年佳酿,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好东西,消遣娱乐不错,给烟波苑也挣了不少银两,不过终究上不了台面,你若消遣解闷也罢了,万不能玩物丧志,迷恋那些个雕虫小技。自古男儿大丈夫,当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志,现在又是乱世,北面西夏契丹对中原虎视眈眈,战事不断,我瞧你天分很高,更应识文断字,考取功名,他日庙堂之上得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才是正道。”
顾念听她那么说,心下点头之余,也有三分疑惑,那玉玲珑成日潜心研究的除了胭脂水粉,陈年佳酿,其实还有暗器机关,毒药医理,乃至卜卦算命,兵法布阵,无所不包,若一概以雕虫小技论之,不免冤枉。而且秦嬷嬷常年忙进忙出,很多事情也交给玉玲珑去处理,烟波苑里好几个红牌姑娘是她不知道从哪里相来,一手调教,其中就包括顾随风。柳絮儿琴棋书画,歌舞诗词都是一流,但是不免中规中矩,每到大人物来烟波苑,或者大节日编排歌舞,那些烟花道具,新奇好看的衣饰行头,都由她一手包办,此人真是当得起她的名字——八面玲珑,心思细巧。柳絮儿言下倒有轻蔑之意,看来美女之间,总还是有嫌隙的,心下这么想,觉得到底对两位前辈有些不敬,于是虚心谨慎地回道:“谢谢先生教诲,顾念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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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以后,顾念就在柳絮儿处住下了,比之下人房通铺上的酸臭汗味,紫鹃虽然是一个丫鬟,两人一人一铺,整个竹园小馆里清幽闲适,堪比天堂。
柳絮儿十六岁名满秦淮,才冠江南,如今十年过去,更多了一份内敛气华,第一次早起晨读,顾念恭恭敬敬替她研墨备纸,早早在书房侯着,等先生的空挡,回头细瞧房中摆设,这里不比玉玲珑的沈园新奇有趣,也不比顾随风的醉香楼穷奢极侈,端得是一派读书人的清雅朴素,一张写字作画用的大案几,上面几个青花瓷瓶自成一套,除了最大的一个里面供了几支□□,其余几个都插满了大小不等各式毛笔,另有一方卧龙砚,一个墨玉镇纸,几沓上好徽州宣纸,再无其他多余摆设。
房间里四壁的架子上,满满堆得都是书,柳絮儿说是乱糟糟,其实摆放得整齐有序,隔壁的几间房堪比一个藏书楼,从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到佛学医理甚至还有布阵兵法的书,可谓包罗万象,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书都有翻动过的痕迹,有几本甚至已经破破烂烂。
这样一个书斋,如果不是窗前有一帘绣架,哪里像个女子的香闺?
不一会儿,柳絮儿抱了一架古琴过来,她将琴放在书房前面的竹林边一张石桌上,一身素白布衣,与身后苍翠的竹林相映对比,更显温柔娴静。
柳絮儿招招手,“清晨竹林之下虽然阴冷,难得提神静气。”
顾念走到石桌前,拱手叫一声“先生早”。
“男儿家弹一曲古琴气宇不凡,若是弹筝,不免女气一些。我为你寻了这架琴,虽不是名品,但是琴是有灵性的东西,遇到知音,便能奏出打动人心的绝世名曲。希望你对此琴珍之重之,多加爱护,它必不负你。”
“先生如此厚待,顾念受宠若惊。”
“无他,先前是可怜你的身世,现在觉得不教你,可惜了一个好苗子,你不用谢我,我也不需你报答,只要刻苦勤勉,他日若能出将入相,也不枉我们师生一场。”说着,柳絮儿坐下来,纤长玉指轻拨琴弦,一曲优雅清越的古曲轻泻而出,撒满整片沙沙作响,却更显幽静的竹林。
顾念听得痴了,想着自己要练多久才能有这等气韵。
曲毕,柳絮儿道:“你先前已经读过不少书,得玉玲珑指点,算是有点底子了,我也不知道教你什么好。你先前没什么机会练好字,需知书法之于读书人,如同气韵之于琴曲,万分重要,若他日进京科考,或是投书自荐,没有一手好字,人家不屑多看你一眼。这样吧,我架子上不少书都翻烂了,你帮我选其一二,重新抄录,只当练字。”
顾念应下,柳絮儿点点头,也不进书房,径自出了竹园小馆,向教坊去上课了。
顾念抱着古琴回书房,从架子上拿了一本翻烂的诗集,里面抄录了各家好词妙句,摊开来准备临摹。仔细看才发现字是由两个人手抄的,隽秀的簪花小楷,扉页上除了柳絮儿的表字“涤尘”,还有一个“沐”字,顾念不由一惊,觉得好像窥到了先生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一般,赶紧往后翻去,这样的书外面有泥字印制的可卖,多不过三五十文,但是与这[url=javascript:;]手工[/url]抄写的自然不可相提并论。翻遍全书,莫说没有一个抄错涂改的地方,连败笔都没有,一首词里出现两个相同的字,写法也不一。
自己努力临摹了几个,别说字的风骨了,连端正都勉强,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要练习的地方还太多。
正写着,外面有人匆匆奔向书房,顾念一愣,正疑惑这个时间是教坊的晨课时分,谁会来找先生呢?
“顾小爷爷喂,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小姐在后山等你半天,都快气疯了!”一个婆子呀呀叫着就闯进门来。
顾念未及丢下笔,那婆子不容分说,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赶,顾念还想着一身宽袍青衣,如果练武是不是不太方便,突然想到剑还在自己卧室的床 上躺着,又急忙赶回去拿,换衣服当然是不可能了。两个人前脚踩后脚地赶到后山,这里算不得校场,倒有一大片空地,平日里是姑娘们放风筝骑马的好去处,只是此时天寒地冻,荒野萧瑟,一派衰败的迹象,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顾随风一身黑衣劲装,负手站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一脸愠怒,一双美目甚是凌厉,待顾念走到跟前,上来就“啪啪”两个耳光,“第一天就迟到,像你这样习武,学三十年也练不好一套剑法。”
顾念心中委屈,却也懒得辩解。
“以后天明第一道曙光照过来,你就得在这里站马步,我四岁,爹爹问我要学姐姐绣花,还是跟哥哥习武,我选了习武,每天晨练先就是一个时辰站马步。你九岁才开始习武,已经比一般人落后,还不思进取!”冷笑几声,“我看不如陪王喜躺在床 上舒坦!”
顾念气不过,却百口莫辩,心想你为什么不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教我练武呢?你为什么不叫个人交代一声天明就在后山等着?但是他也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第一:大人说的永远是对的,做小孩的只有听话的份;第二:如果大人说错了,请参照第一条。顶嘴只会让做大人的恼羞成怒,所以心下不服,也只能半蹲下来站一个马步,当下一脚就踢过来,害得他一pigu跌在地上,尾骨生疼,几乎站都站不直。
“这也叫站马步?戏班子里唱戏的都比你有模有样,你是学武,不是唱戏!”
在又踢又打中,顾念总算站了一个标准的马步,但是顾随风的耐性已经被消磨殆尽。她捡起放在一边地上的无名剑,让顾念双手平举,托着剑身。
“今天上午不用练别的了,你在这里给我站着,不许吃中饭,我傍晚来看。如果被我知道你偷懒,仔细你的皮!”说着,气哼哼崴断旁边一根小树枝,插在顾念脚下,然后嘴角一勾,恶狠狠笑道:“站好了,别让这根树枝扎了你pigu!”
她调头跟那婆子交代,“你在这里给我看着,树枝扎到他一下,你就给我数一次,晚上回来就用这根树枝抽烂他!”
甩袖愤而离去。
顾念一张玉一般的白脸气得通红,双手举剑他没有怨言,底下却顶着那一根树枝,顿觉羞愤难当。没等顾随风走远,双脚已经酸痛不已,小树枝离身不过寸许,一下子扎到衣角,那婆子数了“一!”
这是顾念一生中挨过的最长的一天。
前夜跪在院子里,冷得全身发抖,都没有觉得那么难耐,想着跪一跪,手脚麻就麻了,pigu垫在脚后跟也没有那么痛苦,他没有指望谁会来看看他,所以不觉得有多伤心,咬了王喜那一口,甚至颇有点自得。昨日里已经觉得头痛脑热,似乎受了风寒,今天病情加重,不站马步已经浑身酸痛了,更何况不吃不喝维持那样一个姿势,真想死了算了。
直到日头西沉,柳先生只当他在这里练功,估计也不会寻来,冷风里吹着,鼻涕眼泪横流,还不时打几个喷嚏,那婆子已经数了一百二十八下。
顾随风到的时候,顾念流的眼泪,已经不是因为喷嚏导致,而是实实在在的流眼泪了。他觉得顾随风够狠,第一天就挫了他全部锐气,给了他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如果那些英雄大侠们都是这样练武的,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得来果然不容易,鼻涕眼泪不消说,光是这羞辱已经够受了。
“一百二十九!”在一个喷嚏中,那婆子又数了一下。
顾随风勾起嘴角冷冷地笑,那笑完全就是幸灾乐祸了,“你够行的啊!我原本还估摸着顶多五十下。”
“上午他还小解了一回。”那狗腿婆子指指前边草丛。
顾念更加羞愤,他不过九岁,以前和小宝他们玩闹,不是没在茅房以外的地方小解,可是当着一个老年婆子的面,她也不闪不避,四下里空旷无比,又没什么大丛树木遮挡,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自后面瞧着自己,他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顾随风顺手抄起树枝,照着他后背就抽下来。
那一抽虽然没有使上内力,不会伤及内脏,但是后面传来火烧火燎般的疼痛,顾念一个机灵,脚下一软,再也站立不住,一pigu坐在地上。顾随风不等他反应过来,抬脚照着pigu上一踢,本来还坐着的人顿时趴下,树枝跟鞭子一样劈头盖脸打下来。
打不足五十下,树枝绕是新鲜崴下的,也断成一截一截,顾随风左右看看,没找到趁手的家伙,把树枝一丢,冷笑道,“今天便宜了你,明儿个起给你准备鞭子,一下都少不得你。”
顾念已经被抽得站不起来,他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整个身子像风里一片枯叶一样。
“我……我不学武功了……”哽咽最后变成怒吼,“我不学武功了!”
顾随风笑,“呵呵,我第一次说不学武功,好歹还坚持到第三天上。你是个男儿身,还九岁了,也好意思!我告诉你,学不学,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你现在想离开烟波苑,到外面去讨饭都不成了!现在给我滚回去,今天晚上吃饱睡好,明日天亮的时候我见不到你,我保证你比现在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