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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年——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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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顾念到醉香楼站马步时,把玉玲珑的话带给了顾随风,当然,也没说叫她抓紧教武功,只说上月有故人探访,怕是顾随风的死对头,要她小心提防。
顾随风果然面色一变,随即冷笑:“什么故人,早死绝了!”顿了顿,又问,“你这马步站了多久了?”
“半月有余!”
“哼哼,半个月才有点样子,真不晓得我怎么生出你这么笨的儿子来。”转头叫婆子去取两把木剑来,就在院里铺了纸写出内功心法,让顾念回去先背熟。
顾念心想,玉玲珑果然厉害,只轻飘飘一句话,顾随风就忙不叠地开始教他武功了,那位“故人”不知何方神圣,难道是来讨命的,看来想她死的人不少。抬头见她提了木剑将前面三招剑法演示了一遍,心里一半是疑惑,一半是怔忪——倘若那“故人”来了,真的取了顾随风的性命,自己会不会难过呢?
哼,死了最好!
他负气地想——当然,在那之前,要把她的剑法都学到手。
一个下午的功夫,已经将前面三招练的有模有样,顾随风心下沉吟,这小子果然天赋异炳,面上当然不动声色,还时不时骂两句“白痴”、“猪头”,并用木剑抽两下。
眼见到了晚饭时分,紫鹃要去给他带晚饭,顾随风却将二人撵走了,只吩咐他回去把内功心法背熟,明天抽问,如有差错,定要挨扳子。
回到竹园,柳絮儿正在用晚膳,难得见他俩这么早就回来了,不禁欣喜地问道:“今天有进展了?”
顾念兴冲冲点点头,提着木剑就要给她演示,一个斜刺,再翻身凌空越起,回斩过来,剑尖直指,人随剑动,姿态潇洒。
柳絮儿放下碗筷连声叫好,见顾念一脸得色,打趣道:“等这套剑法练熟,我们顾公子真当得起文武全才了,你早上留在书房的五百个大字我看过了,大有进步,假以时日,变可写出自己的风骨来。”
几句话说得顾念面色通红,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心里到底是甜丝丝的。
“你娘今日倒想通了?”
顾念便把自己从玉玲珑那里带话给顾随风的事说给她听,末了问道:“玉师父不肯说那‘故人’是谁,先生可曾听说?”
柳絮儿略一沉吟,迟疑地摇摇头。
“嘿嘿,管他是谁,想不到她也有怕的时候,想必今天心里有点乱,这么早就赶我回来了,估计晚上要睡不着了。”顾念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柳絮儿面色一冷,“小念,她再不对,也是你娘,且现在愿意传你武功,即便不是你亲生的娘,也算得你师父,怎么可以这般落井下石?从来严师出高徒,她下手狠些,也是为了你好!”
顾念心中不服,委屈道:“你从来不打不骂,和颜悦色,我不是一样好好念书!不敢造次?”
柳絮儿气结,终于冷冷道:“你那点小聪明,还真以为自己满腹经纶?你读过多少书?可曾与高手比试过招?你知道别的书生刻苦用功到什么程度?谦受益,满招损,这个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念见她真动了气,委委屈屈地道:“徒儿知错了。”
柳絮儿顿了顿,继续说道:“她在烟波苑十年,全扬州乃至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说一般人也瞧不见她是何模样,到底有些个文人骚客拿了她的画像出去,这个‘故人’本该一早知道她流落此处,要到此番才寻上门来,怕不是中原人世。她一身功夫,以前或者到过大漠边关,更有甚者,得罪一些关外匪徒也是可能的,他日仇家找到扬州来,你跟她再有多大恩怨嫌隙,也需知枪口要对外,切不可帮着外人来害自己娘亲,做那不忠不孝的孽子,听见没有?”
“是!”
“如若不然,你以后都不用叫我先生了,我没有你这样胆敢犯天下之大不讳的弑母狂儿!”柳絮儿纤纤玉手本来柔弱无骨, “啪”一声拍向桌面,却也惊得满桌菜碗汤盆都跳了一跳。
顾念吓得大气不敢出,心想顾随风叫他练好了武功去杀她,难道届时她来杀自己,也是君要臣死,父要子亡,就不得不愚忠愚孝?不过柳絮儿气成这样,心里尊敬先生,到底不敢顶嘴,反正我答应仇家来杀的时候不害她,可没答应她来害自己时就不反抗,于是大声说:“请先生放心,我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
柳絮儿见他信誓旦旦,总算略略放心,紫鹃过来打圆场,叫他们快点吃饭,暖炉子放在地中央,炭火“劈啪”作响,三个人一声不吭,各怀心事,食不知味。
那日听柳絮儿说顾随风的仇家可能是关外人士,顾念也上了心,醉香楼里依然人来客往,夜夜笙歌,顾念在后院练剑,功课吃紧,也没得功夫跑去前面看看热闹,心下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想着那‘故人’不至于三头六臂,必定也是个不凡的人物。
只是月余过去,将至岁末,一套剑法练得七七八八,也不见什么动静,竟然略略有点失望,难不成是玉玲珑诳我?
刚一分神,兜头一个爆栗子敲下来,痛得他几乎要掉眼泪。
“拿个木剑,有气无力,这套剑法,稀松平常,只不过拿来入门,你都练不好!以后去镖局替人走镖都不要你!难道你想留在烟波苑做看家护院的走狗?”这个人,这张嘴,永远都是这样。
说着叫紫鹃回竹园小馆,取了他的无名剑来。
“今天跟我对打试试!”
顾念一听,想死的心都有了,刀剑无眼啊,想着难不成你现在就要我的小命?
少顷,无名剑取了来,上手一握,绕是剑身轻灵,到底不比木剑,重了不说,刀锋锐利,自己在竹园小馆不是没有拿着练过,但是与人对打,他心里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顾随风手上一把剑,是舞伎表演用的那种无锋软剑,顾念看在眼里稍稍放了放心。
“起!”顾随风轻轻一喝,那剑就当胸刺过来,饶是无锋,只要上了三分内力,入胸一两寸绝对可能,顾念不敢大意,当下一闪身,险险略过身子,模样已经很狼狈。
不待喘息,第二招就是抹脖子的致命一击,顾念简直要骂娘,可不就是骂的亲娘!无名剑起手一格,那软剑上内力翻涌而至,震得他虎口发麻,剑身险些脱手。
“他日与外人对打,更要眼疾手快,有的人喜欢一击致命,有的人惯常玩弄羞辱,有的人心眼多手段毒辣,有的人心肠好逼急了却后发制人,要知己知彼,方能百站不殆。若是遭遇战,全凭本事,人家可不容你多想一分,高手过来的剑,快得你眼睛都看不见!”
她越战越快,嘴巴里又罗里八嗦,顾念全心应战,哪里还有功夫听她这些话,但是耳里听到了,又惹得自己心慌意乱,心浮气燥!
没拆几招,胸口衣服“嘶啦”一声划了一道口子。
“着!”顾随风大喝。
“又着!”
手上吃痛,剑身落地!
顾随风一巴掌拍过来,“一个剑客,就是人死了,剑也不能脱手!捡起来!”
顾念弯腰,没等起来,一剑又劈将过来,也不预知一声。又拆两招,顾随风眼一眯,一个横撩,剑锋就要砍上手腕。顾念这一招出去,已然收不回,要不丢剑,要不被砍断手,想着刚才她那一个巴掌,一声断喝,索性眼一闭,手腕一转,剑身回斩,哼,你砍我的手,我就扎你腰!大不了同归于尽!
手腕上一凉,剑是紧紧握住了,一道血口子流出血来,还好还好,手没断!回身看顾随风,失望地发现她早就闪开,剑身离腰仍然寸许!
“啪!”又是一耳光扇过来,“剑不能脱手,不是叫你死抓着不放,要收放自如,手腕都没了,还要剑干什么?”
顾念气结,左右不是人,一口气也不得喘,做老娘的又劈剑当头砍来。
“睁开眼睛,临阵对敌,你这样没死眼就闭了,到时候真正死不瞑目!”
又拆过几招,顾随风喝道:“小心了!”用的是收势那一招最狠辣的“凤翔九天”,唰唰唰三剑一起过来,内力霸道,顾念一挡,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哇一口血喷将出来,直向后跌去。
顾随风收回剑,冷冷一笑,“我还没用别的剑法呢!就是说倘使有点武功底子的人今天要你的命,你已经死了十七八回了。回去再好好练,能接我过三招不死,就教你下一套剑法。”
顾念捂着胸口,痛得要死,一边庆幸自己一条小命还在,一边暗骂她出手够狠,这下内伤在身,也不知道要养多久,当然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有伤在身就可以偷懒不练了。
“这套剑法,是你亲爹教给我的,”手臂一扬,身法稍变,一剑直刺过去,剑尖点在顾念左胸,她面无表情,牙缝间吐出几个字,顾念却听得清清楚楚,“我就是用这一招,杀了他。”
顾念提了剑气冲冲回到竹园,胸口衣襟上血迹斑斑,后背则又汗湿一片,卷发贴在额前脑后,进得屋来,坐在床沿上也不言语,一个劲儿抹眼泪。
柳絮儿听得动静,进来看他,“她又让你受什么委屈了?”
顾念瘪着嘴,刚想开口,却哽咽地更加说不出来。
柳絮儿看看一旁的紫鹃,丫鬟也气得要哭,她拿了绢子递过去,顾念接过来,把脸埋在里面。
“那个顾随风,她亲口告诉小念,她是怎么杀了他亲生爹爹的?还拿剑在小念胸口比划,吓死人!”她拍拍胸口。
顾念抬手指着醉香楼的方向,泣不成声却又愤愤不平地说道:“她以前跟我说过是她杀了他,她以前说是他逼迫的她,才生了我。今天她说武功都是他教的,既是如此,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情谊的,为什么她要杀了他?为什么?害我孤苦伶仃,倒不如把我也杀了!”
柳絮儿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只等他哭够,那言语里他啊他的,也听不清到底是哪个他,但是意思到底是明白了。
“我原本对我爹已经断了念想,现在想来这个毒妇,她这般对我,又是怎么对我爹的?我爹死在何处,葬在哪里,这么多年有没有人去他坟头看看……”说着已经哽咽到不能自制。
哭了半晌,渐渐停下来,软软地靠在柳絮儿怀里睡着了。
两个大人替他掖好被子,静悄悄退出房来。柳絮儿轻轻叹息,“我去找顾随风。”
紫鹃吓得张大了嘴,“姑奶奶啊,她不来找你的麻烦就够可以了,你还去找她理论?”
“你只管在这里陪他,我去去就回。”说着到房里披了一件裘衾,就朝门外走。
紫鹃要去拖她,但是先生决定了的事,向来不容更改,想想那女魔头,顾念嘴里的“毒妇”,只觉得方才那剑刺过来,好像抵在自己胸口一般,那冷到骨子里寒到心坎里的声音,只叫人觉得毛骨悚然,终于留在竹园不敢跟了去,只好嘴里一遍遍念着观音菩萨保佑,各路神仙显灵。
柳絮儿穿堂过院,经过大半个烟波苑,这才到了醉香楼,冬日里天黑得早,一路走来却一处比一处亮堂,直照得人眼睛都晃,过年的彩灯成串成串沿途挂满,她站定在院里,抬头看那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楼宇,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倒不是怕顾随风发起怒来一刀宰了她。
“柳先生真是稀客,既然人都到了,何不上来坐坐!”楼上一个声音空灵清越,一席单薄的深衣,在这样冷的冬日里,竟显得飘逸轻盈,浑然不似刚才紫鹃嘴里说的提了剑杀气腾腾的女人。
门口一个婆子过来迎接,柳絮儿一欠身,只好跟着她进去。
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室内暗香浮动,倒不是很浓烈,隐隐约约,似有若无,闻着像南海的白山茶。
“我希望你别这样糟践孩子。”柳絮儿也不绕弯,开门见山地说道。
顾随风一挑眉毛,嘴角轻扬,“我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点小伤,回去上点药,都不需包扎。”
“我不是说这个,”柳絮儿一顿,“你与小念的父亲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是你既然给他起名‘顾念’,那就该顾念着他一点。身上的伤养一养就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他将来像你一样。”
顾随风笑容收敛,顿了顿,看着窗外,幽幽地道:“其实他跟着你,我比较放心,我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你勿需多虑。”
柳絮儿一惊,“什么意思?”
“玉玲珑说,北地一位故人将来探访,千里明月,他终于找到这里了。”她的脸上泰然自若,眼神也没有任何惊惧,只是闪过一缕淡淡忧伤,与往日飞扬跋扈的样子绝然不同。
“那可是你的仇家?你不如出去暂避风头。”
顾随风看着她,轻笑,“我以为柳先生很希望有几个仇家寻上门来找我麻烦,却不知道你还挂念着我的安危。”
柳絮儿冷冷道:“小念没了爹,我不想他这么小又没了娘亲。”
顾随风“咯咯”大笑,直笑得眼角闪出一片水雾,“我当得起娘亲二字吗?你倒更像他娘。以后也得由你告诉他了,闯荡江湖并不好玩,就让他做一介书生吧,我虽然教他武功,也仅是防身。所谓江湖侠义,到了边关的战场上,全是笑话,你的兄弟姐妹陷入敌手,你是因着侠义去救以至更多兄弟姐妹身陷敌手,还是为了大局置之不理,甚至在阵前将人质射杀?我们大宋朝的百姓因战事流离失所,痛恨契丹人和金人,你可曾去关外看看契丹的百姓和女真的老幼如何被征用牛羊马匹,被恶狼千里驱逐?”
柳絮儿听得心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柳先生也是熟读兵书之人,布阵打仗,侃侃而谈,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你真要入了大仗,主帅好大喜功,同僚猜忌排挤,下属贪赃枉法,士兵吃喝嫖赌,行军时急功冒进,阵前又胆小如鼠,这样的兵,即便四十万大军,送给你,你便不是那赵括,一样要被白起悉数活埋!你说练兵,只得你一个人练,成吗?或者你铁甲数万,嘿嘿,恐怕功高震主,早有黑刀子要捅过来!兵书里当然是精彩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是你可去漠北看过飞沙走石,黄沙万里,别说逆风而行,一个时辰便可将万军掩埋。不曾投军打仗,切忌枉论兵法。”
顾随风见她变色,莞尔一笑,“我是属于江南的,小念也是,他不去漠北,便可安安生生过一辈子,我不希望他去。”
“那位故人……”
顾随风起身,“该来的总是要来,先生不必为我担心,如果我不想死,你以为这个世上有多少人能杀得了我?能杀我的,只可以是小念!”
转头唤那婆子,“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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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过年好!”
与往日不同,顾念恭恭敬敬地跪下来,作揖磕了三个响头,柳絮儿笑着扶起他,塞过去一个红包,“按江南的规矩算虚岁,也有十一了,三月的时候再给你过个生日吧。”
“不敢麻烦先生。”
“十周岁,要的!”
紫鹃走过来,也塞过去一个红包,“我的这个不如先生的红包大,可不许嫌弃!”
顾念接到手里,笑意盈盈,哪里有什么嫌弃。
忽听得外面“噼里啪啦”阵阵,还有之入天际的尖啸轰鸣,顾念一颗心早被勾走。
“紫鹃,你带他去外头看烟花吧,刚过子时,外面太冷,我就不去了。”
“沐公子说除夕守岁,听你的吩咐和家人共度,问你初一得不得空……”
柳絮儿摆摆手,“元宵再请他来猜灯谜,这几日委实太冷。”
紫鹃也不分辩,拉起顾念小手,“走,我们找小宝一起放烟花去!”
两个人高高兴兴出门去,柳絮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唇边也不由带上一抹淡淡笑意,到底是孩子,昨天还在为爹的事怄气,今天看见烟花,就喜笑颜开了。
只是,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孩子,自从那日以后,脸一直是垮着的,练武却是拼了命般,要近子时了,清冷的竹园里,剑风阵阵,怕柳絮儿睡不着,走得远了些练。天明时分她去看过,那些削尖了砍断的竹子,根根透着刻骨恨意。
外面烟花盛放,宛如白昼,屋里的人一声叹息,一灯如豆,形单影只,在新年第一日的子时,更显格外清冷。
紫鹃和顾念小宝跑出烟波苑正门,三个人又沿河走了一段,很快到了扬州最繁华的街市,大年初一各家各户跑出来放第一声鞭炮,虽是深夜,也格外热闹。
小宝很快放完手里几支“一丈红”,调头看到前面有更好看的烟花,马上跑过去,人堆里挤来挤去的,顾念一会儿就和他们失散了。不过此处是最熟悉的花街,他也不担心,看了一阵,渐渐觉得无味,心里倒更生落寞,转身慢慢往回走。
“嘿,小孩,过来!”有个清朗的声音在人群里格外突出,顾念一愣,左右看看,附近只他一个算小孩,而那人也正好盯牢自己。
只见他身材颀长,穿了一身江南的宽衣广袖,外面却罩着一件特别厚重的裘衣,那皮子显是出自北地最好的蓝狐,一张脸笑意盈盈,说不出的好看,又与江南人士的儒雅不同,两道浓眉说不出的英气凛然。见顾念打量自己的穿着打扮,不由自嘲起来,“听人说江南温暖如春,我就一身凉薄秋衣来了,哎呀,真是冻死我!只好又把这皮子翻出来,看着很滑稽吧?”
说的是一口北地汉语,京城官话。烟波苑里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多了,顾念一早打算将来入京科考,跟着学的官话自然也不错。那人显然是朝自己说话,他狐疑地看着他,道:“你跟我说话吗?”
顾念一脸戒备的神色惹得对方忍俊不禁,不由调侃道:“放心,顾小公子虽然一表人才,大年初一的,人贩子也要回家过年的。”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不过我认识你爹,而且,很熟!”
顾念倒抽一口凉气,发现那人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也是微微打卷,想也不想便走上前去。
那人调头往僻静的地方去,顾念无声地跟着他。
走到一个湖边的亭子里,早有几个下人沏好茶等着,晴夜里繁星点点,没有月亮,星子格外晶莹。
“顾小公子就不怕我是坏人?”
顾念微微一笑,“一个不远万里来见我的人,如此诚意,纵是坏人,也不能辜负了。”
那人朗声大笑,“好好好!果然有胆魄!在下是金人,姓完颜。”
“完颜公子。”顾念拱手一揖,他身量小,却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小孩子冒充大人的样子,“你方才说认识我爹,他……他是怎样的人,可是你亲族兄弟?”
那完颜公子一笑,却也不答他,喝一口茶,目光深幽,落在雾气氤氲的湖面上,半晌才说道:“故人一别,十年生死,我本来是想先见见令堂的,只是到了扬州,突然又不是很想见了。不过我是一定要见见你的。”
顾念知道,他就是那个所谓故人,但听他一说,好象也不是非要杀气腾腾提了刀去砍顾随风,心下竟然有点失望,“见了我又待如何?”
完颜公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旁边还掌着灯笼,朦胧中一张脸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不像!”
顾念知道他为什么说不像,他长得像顾随风,自然就不像亲生父亲。
完颜公子兀自答道:“你父亲当年是我父王麾下一员百年难求的良将,我与他自小相识,他倾慕汉室文化,带兵打仗神勇异常,诗辞歌赋却一派江南名士的儒雅风流,当年原本不会沉沙折戢,偏偏遇上了那个煞星。”不由歉然一笑,“啊,我这样说令堂,顾公子不要生气。”
顾念脸上嘲讽一笑,不以为忤,“你有什么打算呢?是不是要找那煞星报仇?”
完颜公子听得他唤自己的娘亲也作“煞星”,饶有趣味地斜睨着他,“顾公子与令堂之间的嫌隙,我在来的路上已听说过些许。倘若我要替我兄弟报仇,你预备怎么办?”
“我还是个小孩子,我打不过你。”
完颜公子一愣,眼睛里微光乍现,点点头,“也是。”
顿了顿,又问:“你可愿随我去会宁?到你父亲的故乡看看?”
顾念摇摇头,“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你说我长得不像我父亲,我若跟你回北地,又当如何自处呢?”转头看看天上星子,“天色不早,恐家人挂念,就此别过。”
“小念!”完颜公子叫住他,“我办完手上的事,过几日自当投帖拜望令堂大人,你让她准备好酒水,江南一坛女儿红,了却当年多少仇。”
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酒过三巡,顾随风微微有些醉意,今日里那不知何方来的贵客一掷千金,包下烟波苑湖边的三楼十二阁,猜花灯,行酒令,轻歌曼舞,琴音微糜,她半眯着眼斜倚在案前,一张俏脸上两朵绯云,不胜酒力。
“听闻随风小姐功夫了得,在下想与你切磋切磋。”那公子一口北地官话,笑意盈盈走上前来一揖。
顾随风拿手指戳戳对方鼻子,满脸轻慢,“公子好生狡猾,把我灌倒了再来与我比剑,胜之不武啊!”
“我若胜了,小姐也没什么丢脸的,我若败了,那小姐的威名更是远播千里了。”
顾随风大笑,“好,去将我的剑拿来!”
“不用,我这里有一把好剑赠与美人。”说着击掌叫来随身侍从,一把寒光凛凛的剑拿了上来,那剑身长三尺余,较之无名剑的轻灵,显得十分粗砺,纹饰古朴,剑色微茫,只有刀锋端的是锐利异常,吹毛立断。
顾随风笑笑,“宝剑赠美人,何以赠英雄?”
那公子也笑,“小姐可曾觉得这剑眼熟?”
顾随风接过剑,拿在手里,剑身一抖,顿时室内寒光四溢,来人注意着她的目光,似乎有点失望她竟然不变色。
嘴角微勾,“剑是好剑,只怕是哪个坟堆里挖出来的,不免晦气。”
那公子倒变了色,退开一步从另一名侍从手里抽出了剑。当下几个粉头名妓面如土色,摘星楼里请来的胧月夜见多识广,过来打圆场。
“不想死的,都退下。”那公子一声令下,百花闻声顿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楼内大厅里两名他随身带来的侍从,则是虎视眈眈看着顾随风。
“埋了十年的剑,也能找得来,真是难为公子了,回头跟我谢过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让你到阎王爷那里去道谢!”说着提剑刺上来。
厅里大乱,千娇百媚的女人们花容失色,向四下里逃开,刚刚还觥畴交错莺歌燕舞的烟花地,立时变成杀气肆漫的修罗场,顾随风酒意醒了大半,满脸笑意,竟然不带半分凌厉,只揉身上前,接过致命的第一招。
顾随风还穿着拖沓的长裙披帛,在大厅里上下翻飞,宛若游龙,三个人一时半刻竟也难近她身,剑风过处,只削下几片裙角飘带。
“打不过,可以叫你两个兄弟一起上!”
那公子被击得退开三步,左右看看,三人一起欺身上前,分别攻她上下盘和中腰,剑花飞溅,火星四溢,几盏花灯掉下来落在地上,火苗蔓延开来。
激战正酣,从厅里打到厅外,从楼上飞到楼下,烟波苑老鸨秦嬷嬷带了一队仆从气势汹汹奔过来,未到楼前,就远远地大喊,“姑奶奶喂,你终于要给我闯祸了吗?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屋里头打!”转头吩咐何富贵,“快拿盆子到湖里舀水,楼上烧起来了!”
湖上一艘画舫慢慢靠了过来,船头一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两道浓眉英气逼人,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三个,先住手吧,打到现在也不占上风,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了。”
三个人一起收剑,全身上下已多有伤处,颇为狼狈,此时只能向着来人单膝跪地,“属下无能,愿受责罚。”
白衣男子并不下船,只站在那里,剑眉一挑:“前尘往事,如梦似烟,一别十载,故人离去,往事皆随风,——好一个顾随风!”
“完颜公子元宵泛舟而行,好有雅兴。”
“你也不差,吟诗赏灯,好不快意,宝剑我赠你了,美酒可为我备下了?”
顾随风仗剑而立,也不与他罗嗦,“我可不指望美酒一坛,便可一笑泯恩仇,我杀了你的好兄弟,一直等你来报仇,这些年你可让我好等,出招吧!”
完颜公子“哧”一声笑出来,“我一早就想派人来杀你,只是听闻你做了江南名妓,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你能挨多久。你宁肯在这里叫千人骑万人跨,做个娼妓,我也好生佩服。就这么杀了你,岂不便宜!”
“好,你既不杀我,我便要杀你!”说着飞身上前,已经上了画舫。
完颜公子头一偏,闪过一招,剑眉微拧,不得不拔剑对峙。
两个人拆了几招,不分上下,剑身不时咬和分开,“你不想问问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既不是来寻仇,那便没有兴趣知道。”
完颜公子被她一剑撩伤手臂,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大有长进。我那好兄弟教你的这套剑法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堪比他当年。”
“完颜公子锦衣玉食,武功修为也一点不敢放松!”
“先停一停,容我把话先说完。”
顾随风收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小念我已经见过了,今天如果你死了,你容我带他回北地,他日封王拜将,总比在这里出身贱籍要好。”
顾随风勾唇一笑,一双眼睛盯牢他,莞尔一笑,“完颜公子雄才大略,本该早登九五至尊,可惜是庶出,想必很为出身郁郁耿怀,只是我为娘的要小念做大宋的贱户之子,也不屑到大金国去出将入相,所以烦请完颜公子不必挂怀!”
完颜公子脸色微微一变,杀气在眼中一闪而逝,显是被说到痛处,但是他何等人物,岂会被她几句话就激怒,转念幽幽然说道:“前几年你遍寻流落各地的姐妹,将她们带出青楼,到清净之地过安生日子。他们都是永世为娼,不得赎身之人,想必你花了不少力气。这几年,你还可曾与她们联络?”
这下轮到顾随风变色,她冷然道:“大金国小王爷,也会用这等卑鄙下流的手段吗?”
完颜公子顾左右而言他,“当日你想顾全大局,却落得个众叛亲离,你的父母兄弟负了你,后来朝廷将你家一百多口满门抄斩,大宋又负了你,现如今,你精忠报国之志尚存于心吗?我只问你,今天你是要你那些姐妹安度晚年,还是忍心见她们客死异乡?”
半晌,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到底要什么?”
完颜公子收起剑,随手抄起画舫的珠帘,笑意盈满眉梢眼角,做了个相请的手势,“随风小姐里面请!”
扬州三月,草长莺飞。
顾念终于挨到了第三招,没有被砍到,也没有掉剑,顾随风于是将一套新的剑法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然后立在庭院里,一脸高深莫测。
“那个金人没有杀掉我,你似乎有点失望啊?”
顾念不理他,兀自练习开头几招。
顾随风不满意他的反应,挑衅地道:“他既说要带你走,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妓女的儿子做起来很风光吗?真是犯贱!”
“你希望我走吗?”
“呵呵,你什么时候考虑我的感受了?”
顾念一咬牙,心想,这正是我要说的,你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了?于是冷冷回道:“我跟他回去,我算什么,既不是金人,也不是汉人,人人知道我的娘杀了我的爹,我既然没福气,长得不像他,偏偏一副招人厌的样子,哪天谁捅我一刀也说不定。我不如在这里做妓女的儿子。”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顾念冷笑:“我不后悔,也不稀罕,他口口声声是我爹的好兄弟,既是如此,却又不杀你,可见做兄弟也端的没意思,今日为了一己之利饶过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日对我这个故人之子痛下杀手也必然不在话下。前面纵然无村无店,风景也是这边独好!”
顾随风一挑眉毛,“出去闯荡江湖没有兄弟怎么行?你不想要兄弟,你想要什么?红颜?”
顾念抬起头,三月的微风软软地,抚过面颊,他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悠悠然开口——“我要知音!”
一个爆栗子当头敲下来,“练你的剑!”
当日回到竹园小馆已是深夜,顾念饿得前胸贴后背,急急唤紫鹃拿吃的来。柳絮儿笑盈盈拿过一本册子,“这是你写的?”
顾念脸一红,抄手就要抢过来。
“别急别急,写得非常好,很有样子了!”翻开一页指着一句,“这一句尤其好,当日我十六岁在烟波苑写诗,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到没有你这等气韵。你别不好意思藏起来啊,明天我拿到教坊去给那些呆子们看,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好词。”
“先生就会消遣我,不过平日写着玩玩,哪里拿得出手。”
紫鹃将热好的晚膳端进来,顾念狼吞虎咽,被丫鬟揪着耳朵骂,“吃相吃相,顾公子别学那市井无赖!”
柳絮儿柔声道:“他饿得厉害了!你娘也真是,晚饭都不让吃,原本以为那要命的仇家回去了,躲过一劫,以后教你练武可以慢慢来,结果还是这样。”
顾念心想,哪天她要变个性子,自己还真适应不了,嬉笑一声:“吃饱了就动弹不得,怎么练?”
“可以些许吃一点。”
“先生心肠太软了,还好你不教我练武,不然一套剑法练个二三十年也不成样子。”
柳絮儿一巴掌拍他后脑勺,“小小年纪,以后少写那些个淫诗艳词,前人的好文章还没看透,自己倒先班门弄斧了,从明天起给我熟读《资治通鉴》,写策论!你道我是心肠硬还是心肠软!”
顾念一摸后脑,她那一下只当是轻风抚面,哪像下午那个爆栗子吃痛,遂嘿嘿一笑:“先生只要比那母老虎心肠软一点点就好!”
柳絮儿瞪他,“母老虎?!那你呢,个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吃完饭,满足地拍拍肚子,一倒上软塌,居然鼻息均匀,立时睡着了。
柳絮儿摇摇头,回头对紫鹃道:“明日跟随风小姐请假吧,我约了沐公子,我们几个一起去放风筝。”
紫鹃要去拉顾念,“一身汗臭,脸没洗,牙没刷!”脱下一双布鞋,挥挥手,“今日他要睡这房里,我就要睡先生那屋去了。”
“先让他眯一会,再拉起来洗漱吧。”
“先生,自他住在这里开始,你对他越来越好了。”
“养个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个孩子。”
紫鹃嘻嘻笑:“更何况是我们文采风流,武功高强的顾小公子!”
柳絮儿骇笑,调头看看睡在榻上的顾念,一张稚嫩的脸,仿佛掐得出水来一样,睫毛像两片羽扇般轻盈,“现下还谈不上文采风流,武功高强,不过,他日成了顾大公子,必定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顿了顿,又说道:“只是,届时我们都成了孤老婆子,也不知流落在何方,或者,一掊黄土,千里孤坟。”
紫鹃气骂,“先生说这些做什么,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