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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昭华殿的屋顶,全皇宫最高的地方,我一身红衣白裙地坐在上面,当我看到自己离家时的这套衣裙又回到身上,我知道,我死了。

      作为一只寂寞的元神,我双手拖着腮看着月亮发起了呆,回想起这五世真的只剩一句年少无知的感慨。我从未想过爱一个人是这样难的事情,无论自己付出了多少对方也能轻易地把它变成一文不值,明明已看到破裂的伏笔,可一颗心总要被对方翻来覆去地折磨直到生生地伤透了,才会去想到底要不要收回来的问题,似乎总是这样,放弃爱一个人总要比决定爱一个人困难很多。

      所以我放弃这份爱时,才会是这样千疮百孔遍体鳞伤的狼狈模样。

      我不想承认自己傻,所以伤透脑筋地为自己的失恋找着各种莫名高深的理由,就像以前在东离念书时我常常对老师云中君说的那番话:不是我不会做,而是这道题出得太玄学了。

      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翩然从我面前飞过,那蝴蝶不小,半透明的翅膀上有细小的红色血管勾勒着古老的图案,很像一对人的眼睛,它的腹部是半透明的血红色,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我认得这种蝴蝶,侧头一看,果然我等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黄泉,你几时到的?”我起身问她。

      身侧几步之遥的地方端站着一名女子,她看上去很年轻,身着白色衣裙,外穿一件中等长度的黑色的广袖对襟,外衣上勾着银白色的彼岸花。女子乌黑的发长长地垂在身后,肤色苍白得不似活人,容貌却极精致美丽,一眼看上去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分不清到底是仙人鬼妖的哪一类。

      从我面前飞过的黑色蝴蝶落到女子苍白的指尖,化作风沙消失不见。黄泉的声音清冷又好听:“刚到,准备好回家了吗?”

      我愁得又坐了回去。

      黄泉看我不说话,接着说:“你的现在只是一个元神,很脆弱。五世将尽,是时候回你本来的身体了。”

      大约五百年前,景颜被降下五世责罚,我担心他吃苦,找遍了三界的门路想去找他,但法规森严,神官们都不愿帮我,但这绝对不是因为我人品太差。

      我想到了一位许久未联系的故友。‘天地无门寻封骨,人间无路问黄泉’,我犹豫再三终于叩响了封骨斋的大门。

      她站在檐下,未曾预料到我来找她:“奉瀮?”

      我急急地说:“我知道你只管人鬼的事情,你别把我当仙就是,上次你说欠我一个人情,还作数吗?”我怕黄泉拒绝我,一把抱住一边的柱子,作势就要撞死。

      黄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没有因为天规拒绝我,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还太小,能明白爱一个人的代价吗?”

      我点点头:“当然,我就待五百年,只想他这五世能过得好一些,时间到了我就回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佩服当时又天真又无所畏惧的自己,明明没什么阅历却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其实根本不明白命运这本戏的写手从来都不是自己,世事无常沦陷其中也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事情。

      我的元神被抽出来放在了孕妇的身体里,黄泉还找到了景颜的所在,从此每一世,我模样不同,神魂凡身,一般的天神鬼差都察觉不出我其实是奉瀮。我陪景颜一世又一世,终于沦陷进去,彻底地迷失了自己,直到第五世,我绝望地自杀,提早结束了陈瀮的一生,这场撕心裂肺的噩梦才终于结束。

      回忆不忍看,看则痛,看则伤,年少的痴情到头来终是自己一个人的风花雪月。

      长安城的月色很美,月光从我头顶落下来,我仰面望着,双手撑在身后说:“当日我不辞而别,留下书信说出来游历,一下就将近五百年,这次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解释。”

      蓬莱的月夜也很漂亮,我觉得要比长安的月还要好看。家乡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若是晴朗的夜,明晃晃的月就会像大饼一样从海天相接的地方爬上来,天上几乎没有云,偶尔会空空荡荡地飘着几缕游丝,说来奇怪,明明海边高远的夜空中挂满了亮晶晶的漫天星河,但看着还是觉得空旷深邃,似乎星子再多也不算多。海风悠凉悠凉的,我小时候就爱听着海风拂浪的声音休闲地吃着阿娘切好的西瓜,阿爹阿娘最知道我喜欢吃西瓜了,每次都把最甜的那几牙留给我。

      我的鼻子突然红了,眼眶转着泪水。我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我真是不孝。

      黄泉看我神色有异:“奉瀮?”

      我吸了一下鼻子:“我没事,只是有些想家了。”

      黄泉告诉我:“这件事毕竟有违天规,你不想连累他人的话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说来黄泉好像并不担心自己被牵连,她一向神神秘秘地,我也很知趣地不问太深。我说:“所以,这五百年景颜也不会知道我来过吧。”

      我看着宫殿下执勤的侍卫正在交接,皇宫内外正挂着白绫,想必陈妃娘娘去世的消息很快就要传满长安了。

      “是的。”

      这样,也好。

      黄泉问:“还想再去看看他吗?”

      我摇摇头:“不了,陈瀮已经死了,都结束了。”当陈瀮当得太入戏,都忘记了本来的自己是奉瀮,我真傻,真的。

      五百年来修为停滞,功德停滞,来时无所畏惧,离时一身情伤,原来爱一个人的代价真的不像自己小时候想的那样单纯,是要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从身上挖走一块肉的,哪怕结束,这份记忆也将伴随终身,摆脱不得。

      我觉得心里实在堵得慌,问道:“心里疼有得治吗?你有没有治疗情伤的办法呀?脑残的办法也行。”

      “孟婆汤你要吗?”

      我摆摆手:“还是算了,这五百年修为一点没长,就这点经验教训,一喝全忘了下次又犯傻怎么办?”

      黄泉看着我说:“世界上任何痛苦都消磨不过时间,再疼的一颗心总会有镇定下来的时候。”

      我唉声叹气:“短期内能镇定下来吗?”

      风起,吹拂着她的裙摆和长袖,她建议道:“你可以想想自己有没有想做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无力地站起身,突然为自己贫乏的兴趣爱好感到悲哀,后悔小时候阿娘要帮我找老师教我吹拉弹唱被我大义凌然地拒绝。

      我站在黄泉身边,她的声音缥缈地响在耳侧:“走吧,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一阵风起,宫里巡逻的侍卫长官后背一凉,直觉性的看向昭华殿屋顶,屋顶上空空如也,一切如常。

      ……

      小公主奉瀮是蓬莱国主唯一的女儿,她出生在一场久雨里,国主特意取了‘瀮’纪念她降临人世,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全岛欢呼,友邦来贺,比现在岛上正准备的庆祝要更隆重一些。离岛约五百年后,当奉瀮重回神体骑着青鸟回来时,岛民们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仪式,大家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岛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略显夸张。

      小时候每当过年,亲戚们和聚一堂,总有些人穿金戴银出手阔绰,好似自己过得不得了了一般,我一直不懂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我自己决定包下长安一条街的土特产时,我才明白越是疼痛越是要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越是怕自己被笑话越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为了向所有人彰显我在人间过得很好,回来时特意不顾青鸟的白眼带了大包小包的‘高级货’,其实我本来是没有钱的,找黄泉借了好多,她的合伙人似乎有些不高兴,吵着要收我利息,被黄泉按回了屋里。想想这辈子遇到困难能帮上我的居然是一个平时不怎么联系的朋友,真是让人感慨不已。

      一下青鸟,前来接我的大花立刻为我挂上一个花圈,痛哭流涕地说:“殿下,你了无踪迹这么久我们都以为你被人贩子拐卖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呢。”

      我拍拍他的肩膀,把一包猪舌头递给了他:“大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和我印象中一样讲话这么实在。”

      他抹掉眼泪,说:“殿下快别夸我了,国主和国主娘娘都好想你。”

      我一回头,就见一向很亲民阿爹穿着常衣,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把将我揽入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人没事,我就放心了。”

      离家多年,再回到爹爹的怀抱我的鼻子突然发酸,好想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我怕他担心,硬是没掉一滴眼泪,人真的是会长大的。

      “阿娘呢?”

      阿爹笑呵呵地说:“她正在厨房了,听说你要回来了,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我又感动又愧疚:“爹爹,我以前很任性,是我不对,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蓬莱公主的。”

      阿爹摸着下巴打量了我一圈,瘪瘪嘴说:“你现在七百岁,修为两百年,功德两百年、人际忽略不计,脑子也不好使,除了模样还行其他差到不能再差了,你以后除了嫁个好人家是没什么出路了。”

      我仿佛内心中了一箭,捂着胸口说:“爹爹,你不应该鼓励一下我吗?”

      ……

      阿爹阿娘似乎并不相信我已经浪子回头痛改前非,我特意提出去厨房帮忙以证明我的决心。

      说实话这五世黄泉帮我选了还不错的人家,我对厨艺这块儿没什么实践经验,但没关系,遇到困难不要怕,我们要微笑地面对它。我撸起袖子加油干,除了在粥里放了辣椒面、汤里倒了半罐花椒、打碎了三个盘子以及烧掉了灶台外总体而言干得还不错。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我会经常下厨给阿爹阿娘做吃的尽一尽自己的孝心。

      听到我这句话的阿娘举起锅勺就将我打了出去。

      我有些感动,连阿娘都不愿我太过辛劳,还是家里好啊。

      阿娘的手艺还是这样好,比我在外面吃得任何一顿饭都要好。我晚饭吃得太撑,搬了一把老爷椅躺在院子里看星星,星河缓缓流动牵引着我的思绪,我想长安城里我的灵堂是不是已经搭好了?会有多少人去祭拜?又有几个人会真心实意地为我掉几滴泪呢?人这一生过得真是可怜,一生啼哭中勇敢来到世间,又在无限感慨和遗憾中死去,死后还要操心哪些人真心哪些人假意,我有些难过,祝愿着小柔还有我人间的阿娘能一生平安,得享万福,云澈……

      停停停!我急忙像赶蚊子一样挥舞着自己的手。不想他,他以后和我没关系了!

      “阿瀮。”阿娘的声音响在身侧,随即在我面前放了一盘西瓜,她问我:“你越是听话就越是不正常,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人间受委屈了?”

      “我……”我想像平时那样挤出没事的微笑,我想说没有,我想说我在人间过得很好每天都很开心,可我说不出口。阿娘,其实我受了委屈,我喜欢的人负了我,我很伤心很难过。可看着阿娘担忧地望着我,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眶却开始不受控制的发红。

      她将我拥入怀里:“好了,不用说了,阿娘懂了。没关系的阿瀮,都过去了,现在回家了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未来阿娘定给你找户好人家,谁要再敢欺负你我让你阿爹打断他的腿!”

      我什么也瞒不了她,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阿娘,她一眼就能看出我的伪装,一眼就能明白我的想法。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本以为能足够坚强的自己克服却被一段极柔软的话击溃,我抱着她边哭边说:“我真傻,真的。我又傻又不孝。”

      阿娘摸摸我的头:“我的阿瀮不傻也没有不孝,只是太善良太纯真,是那个混蛋不懂得你的好。”

      我奋力地用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点头,拿出帕子眼泪鼻涕一起擦。然后我想用混蛋形容云澈究竟对不对,他只是对不起我,对其他人还行,不苛责宫人,后妃也寥寥,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有一次齐鲁之地发了洪水还亲自去视察了。等等!我为什么要想他的优点?我举起自己的小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又急又气,哭得更大声了。

      阿娘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说:“以前觉得你还小,很多道理未和你说你就走了,想来还是太迟了。阿瀮你记住,我们虽为女子但千万不可有低男子一等的想法,哪怕他是你夫君也没资格伤害你,做人要有骨气要有尊严,即使是爱一个人也要坦坦荡荡潇潇洒洒,不能卑微到迷失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很确实很值得人去经历但并不是生命的唯一。”

      阿娘是蓬莱最有智慧的女人,她和我父君很相爱,是三界里有名的模范夫妻。我认真地记下这番话,以后若我有了儿子我一定让他好好选一个爱人然后一心一意地对待她或他,他要是个人渣我就打断他的腿下半辈子我养,如果是个女儿我就把这番话交给她,就像阿娘对我这样我也要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

      我伏在阿娘怀里哭,一场认真的爱情的结束总会伴有一场留给自己的痛哭,或许是决定分开的时刻或许是分开后不久,或许是许久之后突然看到和他有关的旧物的瞬间,踏踏实实的发泄出来了,那个句号才真的被画上了。

      我知道我在心理上终于斩断了最后一缕情丝。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飘泊多年历经世间无常,年轻时都想往外跑,到头来都想往家回。人总是要学会长大的,我们都留不住青春懵懂,留不住少年时光,留不住曾经的你我。

      景颜,我不后悔爱上你,也不想怪你,只是以后我的悲欢离合再与你无关,我的人间山河再不分享你的片刻,再见了,年少无知的我,再见了,我曾经挚爱的少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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