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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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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清园的,一路上总是闻到浓烈的血腥味,眼前像有红色的液体铺展、蔓延……王府乱成一团,女眷们躲在屋内,一间间院门紧闭,无一人敢伸头看上一眼,仆役婢女不知所措,慌乱逃窜,见到秦清披着萧璟外衣失魂落魄地走过,也无人顾得上好奇。她撞见最多的是扶死携伤的侍卫,她心底总觉得该在他们眼里看到怨恨,可是他们仍对她行礼如昨,甚至关切地要送她回园。
方慈在清园等待,萧璟怕她见了梁氏父子心急坏事,强令她不许离开,听到各种异响,此刻早已焦灼难耐,远远见到秦清踏上竹廊,立刻跑上前来,“清夫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爹和哥哥嫂嫂都被殿下救出来了吗?”
“放心吧,”秦清心情复杂地看着她期盼的面孔,“一定会救出来的。“方慈怔了一怔,不由流露出失望的神情,直到听她说梁超已死,梁皓已被收押之后,才高兴地跳了起来。将她满面雀跃的模样看在眼里,秦清却只觉得分外的疲惫,“我回房休息一会,你也回自己的住处吧。”
“可殿下不让奴婢离开……”方慈犹豫着。
“该抓的抓,该死的死,你还能坏什么事?回去吧!”秦清没再回头,听见身后方慈担心地她是否身体不适,也只轻轻摆了摆手。事实上她连摆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萧璟回来的时候,月已高升,秦清在榻上睡得正熟。今日他也很累了,半日的紧张之后,又去了侍卫的居处一一探望伤员,吩咐了大夫小心照料,承诺给每人加发一年薪俸,并当着他们的面逐一安排了殉职侍卫的后事。随后又到书房同詹思元和钟琴商量了接下来的措施。詹思元一再陷害秦清却未得逞,有些紧张和不甘,原以为必要受罚,谁知萧璟却并未苛责,让他感激之余,对秦清的戒心倒淡了不少。
入夜之后,紧闭的吴郡城门忽然打开,一骑快马飞驰而出,带着萧璟的印信和紧急奏呈往北而去。王府的骚动终于平息,受惊的婢妾家仆熄灯睡下,侍卫们在灯下默默祭悼着白日里死去的兄弟,也庆幸着自己的劫后余生。今日动乱之中,二百四十六名王府侍卫,折损五十八人,三十七人重伤,新人招募入府之前,防御前所未有的薄弱,所以即使悲伤疲乏,还能站着拿刀的人,比平时只能更加的警醒。
萧璟遣走了钟琴,独自一人走回清园,穿过嘉畅苑的长桥,夜风吹起袍袖,怡人凉意中,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满月在悬在天边,照得眼前一景一物纤毫毕现,也照着他激荡复杂的心境。忍辱负重多年,今日终踏出了这一步,收回封地在即,复仇夺嫡之路在脚下铺展延伸,回头之路已隐入浓密血雾之中。他兴奋、紧张,却不知为何还感到一丝失落。
今日的刀光血影之中,往事一幕幕回放。那些惨痛的瞬间、那些记忆里熟悉的脸,离他又近了一步。父皇的无视、母妃的冷漠、冯氏的算计、沈氏的虚伪,还有……大哥的遗言。他一定要坐上那个位子!可是激情澎湃的胸中为何会空了一处,那蚀骨的虚无与孤寂,从何而来,连野心和霸业也无法填补?
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跑了起来,直到踏上清园竹廊的瞬间,才收住脚步。熟悉的暗香扑面而来,眼前的竹亭、荷塘、小楼如亘古便在这里,盈溢着久远悠长的静谧,将他瞬间包围。狂躁的心渐渐平复,再抬起脚步,每一下都轻而珍重,像是误闯入宿命之门的凡人,小心的掀开纱幕,一步步地走向神秘的宿命之源。
卧房没有点灯,房门虚掩着,萧璟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眼便看到窗下纤细的身影。他在软榻的一角缓缓坐下,生怕惊醒了熟睡的人。秦清紧紧地闭着双眼,浓密纤长的睫毛静静覆在眼下,一动不动,像是睡得很沉。冰凉的月光洒落她玉石般光洁的脸庞,清丽的面孔雪白无暇,出尘脱俗得几不似这凡尘之人,令人突然担心她会随时被月光带走,再不归来。她睡得很安静,只有微抿的唇角与紧紧抓住枕角的两只纤白小手,泄露出她入睡前强烈的不安。
萧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下方的容颜,缓缓地伸出手去,指尖从她面颊、鬓角掠过,想要落下,却又怕惊醒了她,最终落在她散于枕畔的长发之上。长长的发丝乌黑顺滑,被月光镀了一层银华,柔润动人,萧璟轻轻地拾起一缕,触手柔软,带着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丝丝缕缕地将他的心缠绕起来。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将他的发握在手心,不知过了多久。心上的空缺悄然消失,情绪又有些激荡,可是却与先前的不同了。
月上中天,积了一天的疲劳终于慢慢袭来,萧璟轻轻放开秦清的长发,向床边走去。可是才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却忽然发出一声低呼,他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却见她双目紧闭并未醒来,只是眉头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牙齿开始轻轻打战,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似哭泣,又似呼喊。
秦清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中也全不似睡颜那般安详。层层的乌云从天边卷来,遮蔽了本已晦明的阳光,阴沉的天空压得极低,令人窒息。陌生的花园里,开着碗口大小的花朵,色泽殷红,透着妖异的美艳;空气死水般停滞,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声息,她站在穿花而过的小径上,双耳嗡鸣转头四顾,心里莫名的慌张。
极致的静止中,前方花丛有了细微的响动,秦清慢慢地走过去,小心地扒开花丛,突然看见一张惨白的人脸。那脸被密密的花叶遮住大半,却刚好露出了通红的双目,正睁得滚圆地望着她。“你、你找到刺客了吗?”她认出他正是那日在清园附近搜索的侍卫。
然而那人只是瞪着她不说话。秦清的目光向下移去,忽然扫到一圈血迹,心里猛地一跳,才发现那本该是身体的地方竟空空如也!汩汩的鲜血正从断裂的脖颈处流淌下来,脖颈边缘血肉翻起,几乎可以看清青筋与脂肪。
秦清惊呼一声,踉跄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可是脚下却突然一绊,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扑了下去。摔得不痛,她手撑着地面便要爬起,却发现自己撑着的根本不是地板,而是一个冰冷的人体。那人一动不动的躺着,胸前插着柄雪亮的钢刀,刀柄被她一碰,整个刀锋轻轻颤动起来,发出嘤嘤蜂鸣。
又是一声惊叫,她猛地跳起身来想跑,却看见那人身上全是暗黑的血迹,半截左腿和一条右臂早已不见,断肢处隐隐可见森森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未断的血管和青筋垂在断肢之外,血淋淋地纠结着,拖在石板路上。大骇之下她伸手捂嘴,想要止住脱口而出的尖叫,可手上却全是鲜血,任她如何在衣裙上揩拭也去不掉。
心里越来越是惊恐,她尖叫了起来,发足狂奔。一路上,血水带着黄白的泡沫,肆意横流,尸体越来越密集,肢体怪异地扭曲着,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凸起,木然地瞪着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面拼命地喊着,一面躲开他们向前跑,然而前方已是小径的尽头。
小径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拱门,门下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青衫如荷,纤尘不染。“瑜哥哥!”秦清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惊喜地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衣袖,“瑜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走吧,好不好,这里好可怕……”说着便想要拉着他走过拱门,可是李瑜却一动也不动。她急了,抬起头来想要问他为什么不走,却看见他永远温柔如水的眸子不知何时凝上了一层寒冰,清俊的脸上全是失望和厌恶。
“我不是故意的,”秦清哭了出来“瑜哥哥,我只是想活下来,想见你……”
李瑜忽然一甩衣袖,她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抓住他衣袍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她怔怔地望着他,见他用冷漠的目光扫过整座花园,不再看她一眼,掉头就走。他的脚步迈过拱门,秦清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可是身体却忽然撞上了石墙。触手之处,冰冷坚硬,哪有什么拱门,什么出路?
“瑜哥哥,回来,别走!”她拼命地拍打着石墙,嘶声叫着,“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怕!”双手很快变得血肉模糊,她看也不看,机械般地不住拍着,“瑜哥哥,我知道你就在那边,你不会扔下我!你快回来,带我走,好不好?带我走……”
石墙那端全无回应,她终于累了,倦了,嗓子也哑了,身体靠着石墙缓缓滑下,绝望铺天盖地。哭声堵在了喉咙,胸口锥心刺骨地痛了起来,痛得她伸出手去狠狠的摁住,整个人缩成一团。
“清,清!你怎么了?”混沌迷蒙之中,耳边忽然有人呼唤,“清,醒来!快醒来……”
秦清猛地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园子、尸体、高墙,忽然全都消失不见。窗外月白风清,夏蛙低鸣,荷风送来阵阵幽凉的清香。原来……是一场噩梦。
心神稍定,她才感觉到鬓角和背心的冰凉,原来都已被冷汗浸湿。“清,是做噩梦了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问。
怔怔地转过头来,一眼看见咫尺外萧璟的脸。银白的月光洒上他俊美的脸庞,白日的风流与冷淡、浅笑与煞气都已不见,挺拔的双眉、幽暗的瞳眸,只写着淡淡的担忧。
秦清望着这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有瞬间的怔忡。梦境里带出的刻骨绝望在心中萦绕,久久不散,令她忽然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萧璟的心像忽然被针尖轻轻一刺,未加思索地伸出双臂,将她揽入了怀中。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带着夏夜花草的清香,心口的热量一丝丝透过薄袍,慢慢温暖了她腮边冰凉的肌肤。或许是白日里有过太多或真或假的亲热,这个怀抱竟让她觉得熟悉而安全,使她在没有推开。这一刻,倒在萧璟怀里,秦清泪如雨下。
他没有再说话。有些安慰,无须言语。他将她抱得很紧,左肩的伤口再次撕裂,传来阵阵剧痛,却只是一声不吭。秦清哭了很久很久,泪水在他胸前浸出大片的暗影,终于,激烈的情绪慢慢淡去,心境恢复了清明,现实的一切重回到脑海。
萧璟的怀里蓦地一空,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没有出声。秦清坐直了身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转动间落在他的左肩。月光银白耀眼,照的大片的血迹甚不明显,差点便要被忽略。
沉默了片刻,秦清轻轻起身下榻,找出了房里的药箱。萧璟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着她走回他的跟前,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伸手探向他的衣襟,指尖与锁骨相触的瞬间,他忽然伸出右手,将她牢牢按住,眼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秦清的身体轻轻一颤,忍住缩回手的冲动,静静地与他对视,良久之后,萧璟轻叹一声,慢慢将手放了下来。秦清替他褪去外衫,再缓缓地将中衣褪到肩下。月光里,透过轻薄的丝质,隐约可见他后背上的暗影交错,竟似数不清的疤痕,和那张完美的容颜极不相称。秦清怔怔地的看了半晌,忽然转开了目光。
刀伤深可见骨,皮肉翻开,十分可怖,可见梁超临死的一掷用尽了毕生之力。秦清握着药瓶的手微微收紧,呆立了一会,才将伤药很轻地洒了上去,再十分仔细地用绷带缠好。等她收好药箱回过身来,萧璟已自己拉好了衣襟,可是却没有离开,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两汪幽潭,深不见底。
秦清心里突然一抖,停下了脚步。“殿下请早些歇息吧。”
萧璟还是一动不动。一个人坐在榻边,一个人站在屋中,静静相对,一样地固执着,心情也一样的复杂。许久之后,萧璟默默地起身,向大床走去,两人在屋中擦肩而过,他忽然听见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秦清怔住。萧璟更是浑身一震,蓦地转头看她,“你不怪我?!”
秦清一时答不上来,默然了很久,终于轻轻牵了牵唇角,扯出一丝微涩的笑容,摇了摇头。
她变了。她终于彻底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你死我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只手狠狠地推着,向前,流自己的或是别人的血,走向死亡,或是成功。身下或许就是深渊,可后路已断,只能跳下。
他们本是萍水相逢,被命运强扯在一起。今日若是易地而处,她想,她也会放开他的手,却不会在后来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相救。她还能怪他什么?如今的她谁也不怪,只想离开,离开这生死的漩涡,离开陷阱重重的王府,离开……这个不知道是她欠他多,还是他欠她多的人。
萧璟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俊美的脸上渐渐流露出苦涩的神情,夹杂着失意和痛楚。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殿下,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她的话似乎提醒了他,意识到如今依然险恶的处境,满怀的情绪渐渐收敛,冷静又回到了脑海。默然片刻,压下纷乱的残念,他低声问她:“清,可还记得史迁?”
眼看着身边的人重新变回那隐忍决断的皇子,秦清绷紧的心弦悄然一松,却又莫名生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黯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明日,随我去史府拜访吧。”
“是,殿下。”
“别再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他深深看她,放缓了声音。
“是,殿下。”默然片刻,她依旧如此作答,换来他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