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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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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来越暗,温尔蜷缩着靠在岩石上,冬天的夜间是有些寒冷的,寒风呼啸而过时她总忍不住哆嗦一下,温修睡过去的时候歪了一下,慢慢倒在她身上,温尔的腿伸直,他就很自然地睡在温尔的腿上。
温尔的包袱压在肚子上来抵御寒冷,显然没什么用,不过作为男孩子的温修像是个天然的火炉,有暖意从大腿上传来,虽然过不了一会儿腿肯定会麻,但温尔还是将就着小眠了一会。
天蒙蒙亮时,他们又被叫醒,这时候有个男孩子哭哭啼啼,像是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但声音很小,看起来很虚弱,长得高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皮鞭,他的劲儿又大,一下子抽在男孩子身上,霎时没了声响,只见孩子匍伏在地上,额头上冒出汗珠,苍白的唇无意识的张着,闭着,背部的衣裳撕裂,露出数条鞭痕,男人相互调笑着。
孩子,没了动作。
温尔顿时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抓紧温修的衣角,死死盯着被抽打的孩子和男人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她拧起眉来,松开温修的衣裳,低头用力揉搓发麻的腿,指尖微颤。
那是死了吗?
她的呼吸重了重,余光却忍不住的瞟向那不生不死的男孩子,那孩子就这样躺在地上,没了声响,甚至看不见脸,他的脸被撵在土里,衣服上染了点点血迹。
温尔敛眸,微微闭上,睁开,深呼吸,抬头,对上温修关切的目光,她抿着唇笑了一下。
那孩子被留在山洞里。
温尔回头看时,不免生起了一种难言的酸楚,似乎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男人赶路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未时就可以看见不远处喧闹的集市,人头攒头,走近看时,才发现尽是些同他们一般的少年少女,或是幼子,个个低着头,等着人来挑。
这是“奴隶市场”,是一些小户人家或是落魄的家族挑选奴隶的地方,也有姿色好的被买到妓院做些皮肉生意,运气好的就进了青楼,日子总归要好过些。长的普通的被人买去,或生或死,就在主人的一念之间。至于长的差的,没人买的,男人的鞭子就会抽下来。
两个男人和周围的人打了声招呼,挑了个位置,将他们一众人赶到墙边上蹲下,那个华衣小公子被单独捆住,男人说,细皮嫩肉的更容易卖个好价钱。
温尔还是最后一个,温修蹲在她身边,那个小公子面无表情地四下里扫视了一般,缓步走到温尔身边,蹲下。温尔正抱着看戏的心态,这小公子都落难了还一副贵族风范,抬眼就看见落难小公子直直的走过来,她还有些受宠若惊,向温修那边靠了靠。
“我看见了。”小公子坐下后就拉住她,瞳孔漆黑深邃,脸颊上染了些灰尘,看起来有些反差,他盯着温尔,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句话。
“嗯?”温尔一愣,“你看见什么了?”
“你有肉。”
“......所以?”
“我要。”
“......”温尔挑眉,“我为什么要给你?”
小公子唇角微微勾起,有些许凉薄的味道,“我若是喊出来,你的肉干怕是一根不剩。”
“......你这是威胁我?”
“只是寻求帮助罢了。”
“......”温尔瞪着他,半晌妥协,悉悉索索的掏出一根,“真是的,你一个富家子弟......”
小公子薄唇微启,“喂我。”
“......自己吃!”
“手太脏。”
“我的手就干净?”
“你每天都洗。”
好吧,这是一个好理由。
温尔恶狠狠的撕开肉干,直接往小公子嘴里塞,动作太粗鲁,小公子皱了皱眉头。
“轻点。”他含糊不清,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不满的看了温尔一眼。
温尔冷哼,转过身撕开一块喂到温修嘴里。
“为什么对他态度这么好?”小公子轻声道。
“他是我弟弟,你,哪位啊?”温尔语气生硬,温修很是得瑟的点头。
“小哑巴。”小公子出声嘲讽,温尔又撕了一大块猛地塞进他嘴里,对上小公子狭长的柳叶眼,和温修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是黑色的瞳孔,但是幽暗,没有温修的清亮,微微眯起时有些媚眼如丝的感觉,但他本人有些故作的成熟老练,甚至有些幼稚,可是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好像并不害怕。袖口露出的手腕白皙,看上去就知道是皮肤细腻,很有质感,浅粉色的唇瓣,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狼狈,却不会让人轻视。
长得还怪好看的......
温尔手上的动作温柔了许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喂,你叫什么?”小公子偏头,蹙眉看着她,随即又偏开视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观察起四周,他冷眼看着人来人往,也亏得他挑的是个好位置,将自己隐藏起来,不然大概早就被人买去了。
温尔看他满身戒备,悻悻地不说话,心里想到:“刚刚吃肉的时候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温尔发呆的时候,男人突然走来,一把拎起那小公子离开,温尔一惊,抬头。
“诶,看看看看,这批货里最鲜最嫩的。”
站在男人面前的是一个眯着眼睛打量小公子的男人,看起来年纪挺大了,腰间的玉佩质地莹润,他摸了摸胡子,指尖划过小公子的脸庞,摩挲了几下,随后微微勾唇,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目光刻薄。
“倒是个好的。”
“魏大爷,那是那是,尝起来的味道肯定也不一样!”
“无妨,少爷喜欢便是。”
温尔看见小公子的手握起拳来,胸前的起伏大了些,抿着唇被男人拎着,像是气急了,他瞪着拿皮鞭的男人。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也是你能拿出去做买卖的?”
男人也不是个好脾气,见小公子瞪他,还犟嘴,顿时一鞭子下去。
温尔呼吸一滞,心跳加速,但是鞭子被人挡下了,只见魏大爷满脸不悦,手里拽着辫子,盯着男人,冷声,“这是我们家少爷要的人,伤了死了,你,陪得起吗?”
“诶呀,魏大爷,对不住,对不住......”男人连连弯腰赔罪,把鞭子扔到一边去,满脸谄媚的笑容,魏大爷挥了挥手,有一丝不耐。
男人转身看向小公子时,顿时换了一副狰狞的面容,“小兔崽子,管你是谁,你就等死吧!进了魏府,你看看你会被玩成什么样!”小公子扯了下嘴角,冷哼。
“动作快些,今天上边那位会来。”站在边上的魏大爷拧起眉,朝男人喊了喊。
“可是那位立了军功的将军?”另一个男人攀谈。
“是啊,那边传来消息。”
“怎么会来奴隶市场?”
“谁知晓呢?那位权力大,皇帝倚重,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诶诶,魏大爷,这小子性子犟,等小的给他灌点药!”
魏大爷点头,“动作快些,别弄死了。”
温尔看着小公子被捏着下巴强行灌药,心里不忍,但什么也做不了,温修看着她,拉了拉她的衣角,温尔闭了闭眼,抿唇,朝温修笑了笑。
“我没事。”
她只是有点害怕,有点后悔,有点迷茫,对未来失去了方向而已。
温尔动了动,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她僵了僵,是一把匕首,落在地上,温尔下意识地向小公子看去,小公子被灌了药后,过了一会儿渐渐不挣扎了,男人见状,将小公子抱起。
“魏大爷,可需要小的送到府上?”
魏大爷点了点头,转头的时候脸色微变,“骠骑将军到了。”随即跪下。
温尔也抬头,看见远处有一路人马向这个方向走来,铮铮铁蹄踏在地上,掷地有声,四处的人都缄默着,只剩下马蹄声,一下一下,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地垂着头,看着面前的士兵一个一个走过去,一片黑,严肃正经,似乎又有几分麻木冷酷,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少年,有一个步辇,至于坐在步辇上的人,应该就是那位骠骑将军吧,不怒而威,大概就是这样,有一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整个队伍上都弥漫着一种死气。
怪不得骠骑将军的军队被称为“鬼骑”。
这个很杀马特,很别致的名字来自民间,听说可以用来治小儿啼。
温尔哆嗦了一下,偷偷用匕首磨着手上的绳子,不过这匕首也是极品,绳子一下子就断了,又解开温修的绳子,温尔看了看小公子,发现那被放在地上的小子压根就没晕。
小公子锐利的目光扫过来,温尔朝他善意地笑了笑,毕竟人家的匕首是故意扔下来的,而且她发现,小公子的绳子早就解开了,可是那男人没解绳子啊。
温尔挑了挑眉,难道这小公子可以解结?
小公子向温尔招了招手,指了指他手上的匕首。
要匕首?
温尔看了看四周,旁边的小孩子都看着她,一双双明亮的大眼睛,但是没人敢说话,温尔突然有些难为情,她抬头时,突然对上一个人的目光,温尔微楞,吞了吞口水。
是那个骑在马上的少年,少年似乎没想过她会抬头,有些诧异,微微皱眉,微醺的桃花眼里满是不屑,一身戎装英气逼人,身形俊秀挺拔,视线扫过她手里的匕首时,滞了滞。
温尔尬尬地笑了一下,身体向后缩了缩,半晌后蹑手蹑脚地绕到所有人身后,偷偷摸摸地向小公子靠近,越靠近跪倒的男人时,越紧张,鼻尖上冒出一点点汗水,寒风吹过时有点冷。
马上的少年似乎笑了笑,发出“哼”的一声,跪在地上的众人颤了颤,温尔顿了顿,没敢抬头。
“阿临,怎么了?”步辇中传来声音,慵懒,沙哑,少年的目光微微瞟向温尔的方向。
“无事,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罢了。”
无人敢抬头,那小丫头倒是敢,有趣得紧,但也放肆得很。
温尔松了口气,偷偷地把匕首递给小公子,幸好大家愿意配合,不然随便一个人大喊起来,自己就暴露了。
温尔还在沾沾自信自己的幸运,下一秒就怔住了。
小公子将匕首狠狠插进男人的腰间,温尔的脸色刹那间白了。
男人狰狞着回头,嘴里还大叫,一巴掌打在小公子的脸上,小公子的瞬间肿了起来,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和一颗牙齿。
“你这个贱货,挨人操的贱货,敢暗算老子!”
“......”
男人踉跄着站起来,像是忘记了那支军队的存在,一脚一脚全部踢在小公子身上,右手捂着伤口,不敢将匕首拔出来,所有人都看向这里,下一秒男人的目光看向愣在原地的温尔,狠毒,阴冷,温尔微颤。
“还有你!小贱人!你等死吧!”
温尔又吞了吞口水,目光戚戚,下意识闭上眼睛,蜷缩起来,等待男人的拳打脚踢。
算了,死就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谁怕谁?
半晌,一个身影覆在温尔身上,耳边又是男人的呼痛声,温尔微微睁眼,有点小小的感动,小小的温修将她护在怀里,也在颤抖,显然也很害怕,温尔拍了拍他,抬头看到男人腿上的羽箭,一个人缓步走来,逆着光,手里拿着弓,阳光刺眼,温尔的眼睛有些酸疼。
“是不是不想活了,在我叔父面前生事?”骑在马上的少年走过来,瞥了眼抱在一起的温尔温修,目光扫过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公子,嫌恶的冷哼,一脚踢倒半跪着的男人,脚踩在他的肩上,用力,男人被踩得只能双手撑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小人不是故意的!大人!是他们......是他们惊扰了大人和骠骑将军啊!大人饶命!大人......唔......”少年不耐烦,招了招手,来了两个士兵,用带血的布堵住男人的嘴。
“拖下去。”少年眉眼凌厉,微微弯唇,桃花眼角向下弯,透出点朦胧的柔美,淡化了那份杀气,“弄死。”
“唔......唔......”男人拼死挣扎起来,泪水糊在脸上,丑陋不堪,温尔微微垂头,少年看见后,敛了笑意,“算了,就在这摁住他。”
他转头看向温尔,温尔意识到,小心翼翼的抬头,对上少年半眯着的眼眸。
“你。”少年指着她,温尔安抚好温修,颤巍巍地站起来,少年猛地拔出男人腰上的匕首,血涌出来,男人死死咬着嘴里的布,左右扭来扭曲,像是痛苦极了,少年若无其事地端详着匕首上的繁复花纹,微微蹙眉,“倒是把好利器,可惜没能一下致命。”
他把血淋林的匕首递给温尔,“那男人快死了,你去补一刀,心口。”
温尔僵住,嗓子里似乎有东西堵住了,少年不满,有些不耐烦,“去不去?”
温尔没回答。
“今天爷的话就撂在这了,不是你弄死他,就是我弄死你。”少年笑着说,不像是开玩笑,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凝,步辇上的人也没有动作,反而任由少年胡闹。
温尔的嗓子眼痛,凝神,指甲刺在手心,冷静了几分,她看了看在地上挣扎的男人,一瞬间想到温婉的话,想到娘亲临死时惨白的脸,小院落里凄凉的景象,她的眸子里划过一道暗芒。她冷了心,唇角微微勾起,左脸颊上出现酒窝,她走上前,接过匕首。
少年擦了擦手指上的血,看着匕首上的的血液一点一点染在温尔白净的手上,是一种很美妙的视觉冲击,让人有一种冲动。只是令他惊讶的是,温尔接过后,毫不犹豫地直接插在男人左心口,心倒不软,这奴隶市场竟然还有这种孩子。
温尔有一刹那的茫然,她拔出匕首,血溅在她脸上,面前的男人动了一会儿,想说的话都抑制在喉咙里,他死死盯着温尔的脸,死不瞑目。
温尔眨了眨眼,俯身伸手,合上男人死死睁着的双眼,踉跄地站起来,缓了一会儿才站稳。
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温尔心里竟然有一瞬间的释然,心里的闷气消散了不少,但是这也令她感到害怕,她竟然不讨厌杀人的感觉,虽然有点害怕,有点胆怯,但是事后有一种变态的快感,特别是对于温尔本来就不喜欢的这个男人。
她左手握住刀刃,看向衣冠端正的少年,将匕首递到他面前。
“你还要吗?”她的杏眸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给自己壮胆,声音有些生硬,微颤,少年面无表情,目光向下扫视她,温尔感到些屈辱,她知道自己现在非常狼狈邋遢,发髻乱了,衣服脏了,还有泥土,血液,全部粘在身上,连她自己也忍受不了。
她很想硬气一下,把东西扔在少年脸上,然后潇洒的离开。
但是她不敢。
她看见了那队人马因为少年已经全部停下来了,个个都感觉凶神恶煞。
她招惹不起。
少年的唇角微微翘起,顺着匕首看到她的左手,目光上移,微微僵住了,笑容凝固。
“你左手虎口也有颗痣。”这是陈述句,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感觉到气压变低了。
“哦,是吗?”步辇上传来声音,风微起,一层一层的纱被撩起,微微荡起时,只能看见一抹黑色的衣角,空气中有一缕暗香,幽幽的,缠绵,蔓延,夺人心智,沉迷。
“你是男的女的?”少年突然扬声问道,有几分不确定,带着戾气。
温尔的脸微红,虽然红得很不是时候,似乎是羞愤,“我......是女的......”
“你姓什么?”
温尔拧眉,疑惑,“温,我姓温......”
步辇上的人似乎微动,纱又微微摇摆起来,温尔眼前,少年的桃花眼微微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在阳光下只看见他的发梢被风扬起,有点恍惚。
少年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