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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一) ...

  •   近年时,小院的青石板上落了雪。
      温尔颤巍巍地缩在木桌下,呆愣愣地坐着,凛冽的风像是穿梭在骨头的关节处,她冷得哆嗦,压抑着泪水,她捏着衣角,单薄的衣裳几乎要被她撕碎,远处人群飘渺的欢笑声与院里的寒风撞击在一起,萦绕在耳边,不见半分喜庆。院里枯萎的桂树梢上,雪“啪嗒”一声掉下来,惊得她长睫抖了抖,她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见人,不敢见光。
      娘昨日病逝,今日便不见了尸首,悄悄被人收拾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怀中的木牌,可这木牌也是她一刀一刀刻下的,寒酸而无奈,偌大的将军府里,终究没有娘亲和她的容身之地,她不禁又哽咽了,快过年了,大概也只有这小院才会这般冷清。以往,娘会带她去厅堂走一趟后,在房里燃上炭火,不是很热,而且气味也难闻,但很温暖。娘会拿出绣针,教她刺绣认字,柔柔的声音哄她入睡,这种日子,不富裕但再也不会有了。
      她真的,好想娘。
      泪水像是要从眼眶中涌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掐进肉里,冰冷,刺骨,似不觉痛。
      “青羽,走快些。”
      一向安静的院口传来声音,她没抬头,收紧手臂抱住木牌,瘦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了,白色的衣裳染了污秽,有黄色,有黑色,倒是像温婉所言,她这般低贱的人,也只配穿这种衣裳。
      温尔发了楞,半晌才惊觉那人不是经过,而是一步一步的靠近,那人进了院子,她怔了怔,抬眸,一抹白色的衣角映入眼底,荡荡悠悠,似雪胜雪。
      “二皇子,这是已故的温夫人的院落。”
      另一人低细的声音响起,隐隐掺着风声,却叫温尔一怔。
      温夫人,大概是许久以前的称呼了,那是小镇上的人给娘的称呼。
      这京城人皆知温将军在猎场救了先帝最宠爱的封瑶公主,两人一见钟情,英雄美人,天生一对,倒也是一段佳话,但大婚当日却冒出个不知名的原配温夫人,妄图凭借子嗣独自霸占将军夫人的名号,听后来的事,还是这女人自甘堕落下药勾引温将军,温将军中计,无意间有了孩子,也亏的封瑶宅心仁厚,不计较这蛇蝎美人的过往,收了这个不怀好心的女人做小妾。后来公主搏了一个贤淑的名声,为温城诞下一儿一女,嫡长子温桓自幼聪慧过人,嫡女温婉人如其名,乖巧貌美,生活圆满,日子长了,那刁妇的闹剧也渐渐淡出百姓口中。
      而温尔和娘自入府以来,就住在偏僻的阴暗小院里,不会出小院的门,日常用品公主也会定时派人送来,小院里也就母女二人,那公主怕也是看温尔母女不顺眼,但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会学那些个女人做争风吃醋的事,所以她们的日子虽清苦但还算安稳。
      可是自温婉记事以来,从奴人口中得知府里最偏远的地方住着惹她母亲不快的温尔母女,就偶尔进院刁难温尔,温尔怕娘担心,也就默默忍受着,有时娘看出端倪,却没办法解决,只能给温尔上药。
      大抵一年中,温尔就只有年时可以和将军见上一面,她们从千里之外的小镇赶来,娘是镇里有名的美人,一颦一笑都透着温情。她甚至还记得来时路上娘灿若星辰的眸子在看见爹身侧红色嫁衣女子时黯然失色,宾客审视的,蔑视的目光像箭一般深深刺在心里。
      娘拉着她离开,将军府外大雪纷飞,衬得红色绸缎妖艳孤寂,府里没有人在意她们的离开,那红色嫁衣女子似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招呼众人,气氛又炒热了。她微微侧目,瞧见一滴泪从娘眼角滑下,缓慢,沉重地落到温尔手背上,凉的瘆人。
      那时,娘再也没有开心笑过了。
      她们母女,在将军府受尽白眼,欺凌。
      温尔将头埋在膝间,讷讷地盯着不远处雪上残留的鞋印。
      现在,她什么都没了,连自保都做不到......
      她自嘲的笑了笑,落下泪来。
      “倒是可怜了佳人。”白衣男子衣角一转,衣摆飞舞,温润的声音中似乎真的带着惋惜。
      蓦地,温尔垂眸,心中一动,眼中蓄泪,手指摁在土里,指甲里有了细细的沙子,很脏,指甲缝里黑了一块,地上一小块的雪融成了水,她眼角的泪落下,砸在雪上,融化。她微微探身,露出头,泪眼朦胧中望见那白衣男子转头微愣,随即浅浅勾唇,弯弯的眉眼亮晶晶的,像是藏了星辰一般,日光流淌,孤枝也似稍稍晃动,晃了她的眼,只有那人,那眼,那笑颜。
      大概,从此,她再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笑靥了。
      “小丫头可是这院落的奴人?可否告诉本宫如何回到厅堂?”
      白衣男子蹲下身子仔细的看着她,顺着一阵风,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浅的竹香,男子瞳孔清澈明亮,温尔也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却是又脏又弱,泪水满面,她窘迫,咬紧下唇,只顾摇头,从心里溢出的自卑几乎淹没了她。
      “青羽。”白衣男子扬声,一旁的小侍从从怀中拿出一个油包,恭敬地递向男子,男子接过后,毫不犹豫地拉起她沾了泥土的手,将油包放在她手心,纤长的手指替她把鬓角多余的乌发抹到耳后,拍了拍她的头,见她红肿的眼睛,又抿起唇笑了笑,起身,挥挥袖子,便要离开,“小丫头留着吃吧。”他的背影清俊,甚至瘦弱,一时间,让她心生暖意。
      “向左走。”温尔细而微糯的声音传来,她看着男子逆光的背影,模糊璀璨。男子只微微侧身,似乎是笑了,没有停顿,也不知是否听见,倒是他身侧的青羽止步,转身,对温尔善意的笑,不着痕迹地弯腰后,追上白衣男子。
      他是皇室中的人,腰间的牌子是皇家的,自称本宫......
      温尔拆开油包,鼓鼓囊囊的装满桂花糕,还是热的,她再次侧目,男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地上残留着前几日落下的红梅,风一吹,轻轻飘起,如她心头乍起的涟漪,浅浅淡淡。
      他是第一个没有看不起娘的京城人。
      温尔捏着油纸,轻轻咬了一口桂花糕,清香甜糯,心头宽慰了几分,站起身,慢吞吞地抱着木牌,用旧衣服把贡台擦干净,放上木牌,摆上桂花糕,凝视着木牌,跪下,磕头,起身,关门,趴在娘的榻上,嗅着温软的香,睁眼看着房梁,迷迷糊糊的,竟睡去了。
      梦里满是娘身上的兰香,还有一丝丝淡淡的竹叶味道。她转了个身,安然恬静。
      “绒绒……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温尔再次醒来时,是半夜。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疼,翻身起来时,思量了一番,偷偷向外看了看,她又跑回房间,从衣柜里扯出一个包袱,收拾了一套少年的衣裳,将娘亲平日里攒下来的银子都收在兜里,她去院子里打水,洗脸,擦了擦身上,冰冷的井水覆在身上,温尔忍不住颤抖起来,极快的冲洗完,她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回房再次对着贡台上的木牌,跪下,磕头。
      “娘......女儿逃出去后……大抵永不会再进将军府了......”她微微哽咽,再次泪目,跪了许久,起身,微微站不稳,凝视着那包桂花糕,犹豫了几分,还是带上,将木牌也揣在兜里。
      夜深人静,她和将军府后门的狗打好交道,很是顺利的溜了出去,或许这也是因为,将军府压根不重视温尔的死活。
      一个庶女,还是不得宠的庶女,谁会在意呢?
      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言的怅然,她压制住涌动的情绪,头也不回的离开。
      晚时,她去夜市买了些肉干,又找到一间破庙,离街市不远,方便温尔行动,她一个十二岁的姑娘,虽然肤白,但是在将军府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竟不如她和娘亲在江南过得好,现在换上麻布衣,就像是一个瘦弱小男孩,即使离开了将军府,她依然有些害怕,面对的东西都是未知的,她的命,真真正正的在她自己手上了。
      要不是温婉说要把她卖到窑子里,温尔大抵这一生都会烂死在将军府里。
      温尔的头撑在膝盖上,小小的缩成一团,依靠在角落里,眨巴眨巴着眼睛,又睡过去了。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大概就是如此。
      第二天,她是被人叫醒的。
      ......
      她懵了懵,面前的男人似乎是不耐烦了,一把拉起她,拖在地上走,温尔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地跟上,向四周看了看,一惊,全是半大的孩子,她心底一凉,怕是遇上人贩子了。
      她抿了抿唇,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将她的双手绑起来,拉在队伍的最后面,随便在她的包袱里翻来覆去,找到八两银子,神色贪婪的看向温尔。
      “运气真好啊......”
      “这小子身上竟然还有银子。”
      “哈,卖掉他们还能有不少银子呢!”
      “......”
      他们翻过的包袱被随意扔在温尔怀里,小小的孩子冷了冷目光,有几分不满,但她没说什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遭殃的也是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懂的。
      温尔向来遵循的道理就是,既来之则安之,心头的牵挂唯娘亲一人,现在无论在哪,总归比在窑子里好吧,她慢吞吞地跟着队伍,迷迷糊糊的,赶了大半日的小路,没见到几个人,又累又饿又渴,四下里的孩子也是像坚持不住的样子,却没有人敢叫苦,都是被打怕了的。
      温尔走在最后边,这两个男人干这一行大概是有年头的了,这条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孩子走过,真是罪恶。她的目光扫到前面一个锦衣男孩身上,停了下来,远远看过去,那小公子的衣服虽然脏了,但是料子很好,一看就是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
      莫不是哪家贪玩的小公子被拐了去?温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来减少饥饿感,眼珠转着,身体的疲倦袭上来,来势汹汹,她深呼吸,稳住身形才没倒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温尔回头,早就看不见人家烟火,那两个男人又在山野间寻了山洞,将一排人赶了进去,生起火来,一人发了半块馒头,半碗清水。
      温尔扯了扯嘴角,小口小口喝起清水,心中的焦虑少了很多,现在又不知道要被送到哪里去,应该会被卖掉,怎么逃呢?可是逃了之后有没有银子怎么混?她喝了几口水后,又用剩下的水洗了个手,拿起馒头,发觉身边赤裸裸的目光,正盯着她手里的半块馒头,温尔侧头,是个少年,第一眼就是皮肤黝黑,手也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你,想吃?”她轻声问道,眼睛时不时瞟向在不远处喝酒的男人。
      少年的呼吸重了重,看着温尔的脸,须臾,点头。
      温尔思索一番,看了看少年的手,皱了皱眉头,她举起馒头。
      到底是直接给他,还是塞到他嘴里?他的手不是很干净,吃了会生病吧......
      她发呆时,少年似乎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挪到她身边,低头,咬了一大口馒头,顺便咬到了温尔的手指,温尔僵了僵,将声响压在喉咙里,指尖一颤。
      气力好大......
      手指好疼......
      牙齿好硬......
      她不满的扫了一眼咀嚼食物的少年,拉起他的手,气呼呼地将剩下的馒头塞到他手里,然后背过身去,轻轻点了点自己被咬到的手指,果然......麻了......
      少年微怔,停止咀嚼,盯着温尔的背影,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右手,戳了戳温尔的腰。
      “干什么?”温尔没有好脾气,小声地恶狠狠地问,才注意到少年的眸子清澈,就像是含了一汪碧水一般,湿漉漉的,让人心痒痒的,真是双不错的瞳孔,温尔看着看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目光躲闪,又有些不服,明明自己被咬了,为什么感觉少年比较委屈?
      少年把馒头又重新递给她,手指紧紧捏着发硬的馒头,温尔舔了舔唇,蹙眉,没接。
      “你不饿?”
      少年委屈巴巴的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的馒头,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
      “想吃?”
      少年点了点头。
      “吃啊。”
      少年指了指她,温尔愣了一愣,莫名心里一暖,态度软下来,微微莞尔,很是随意的摆了摆手,“你吃吧。”横竖自己饿不死。
      少年摸了摸肚子,想了想,还是狼吞虎咽的吃下去了,很豪气的将半碗清水一饮而下。
      “吃饱了?”温尔笑眯眯的,头撑在手上,手撑在膝盖上。
      少年摇头,张开嘴,指了指嘴里,手指绞紧粗糙的衣角,嘴向下撇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少年要是白些,大概就会可爱很多,虽然现在的样子让人有一种想要蹂躏的冲动。
      “你是哑巴?”温尔眨巴着眼睛,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涡,不过只有一个,右边没有。
      少年低垂着头没看她,温尔就当作是戳破人家的伤心事,以为少年是个哑巴。
      “你有名字吗?”
      少年点头,双手摁在地上写字,比划出一个“修”字。
      “你还会写字?”
      少年点头,神色颇有些骄傲,温尔忍不住偷偷笑了,将刚刚的闷气扔到一边去了,偷偷摸摸的从衣袖里掏出藏得严严实实的肉干,桂花糕在胸口捂着呢,她单手拆开油纸包,拿出一条肉干,悄悄递给少年,看见少年眸光一亮,霎时起了玩弄的心思。
      “跟我姓,给你肉吃,怎么样?”她笑着,手上的肉干晃了晃,少年眼睛都直了,这次却不敢直接咬上去,眼巴巴地看着温尔,明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看起来又蠢又萌。
      要是洗干净就好了。
      肯定很好看。
      温尔撑着头,笑嘻嘻地,“怎么样?点个头它就是你的了。”
      少年抿唇,红了脸颊,似乎有些扭捏,咬了咬下唇,瞅了瞅温尔,很是别扭的点了点头。
      温尔很是满意,笑了笑,左边的酒窝出现,有点小可爱,她把肉干撕成小块,“张嘴。”
      少年顺从,靠在温尔身边,背对着其他人,满足的吃肉,眸光闪烁。
      他很瘦,手腕也很细,在温尔身边就像个弟弟一样,特别乖。
      “记住啊,你叫温修。”温尔的声音轻柔,开心的投食,乐在其中,“要是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少年点头,蹲坐着,看着温尔的时候满脸信任,温尔抿唇笑了笑,她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温修身后的狗尾巴在摇啊摇的,蠢萌蠢萌的。
      给他吃肉就这么乖了,要是被别人拐走怎么办?
      温尔勾唇。
      “对了,我叫温尔。”温尔将最后一块喂进他嘴里,眉眼弯弯,小小少年独有的生机,虽然没有美得惊心动魄,但也赏心悦目,“别忘了,忘了可就没肉吃了。”
      温修想了想,很是郑重的点头。
      后来,温修真的没有忘,那个又白又瘦的少年对口腹之欲没什么兴趣,笑起来的时候左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其实他一直都想动手戳一戳。
      那个人,叫温尔。
      是温暖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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