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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卫衡 ...

  •   在八岁之前,卫衡是不叫卫衡的,虽然读法一样,却是写作魏恒。而在卫衡八岁的那年,父亲同母亲离了婚,之后,他就一直叫做卫衡了。
      在当时那个年代,离婚率还很低,大家结婚都是报着要过一辈子的念头去的。离婚的原因自然也没什么“性格不合”这么瞎矫情的选项,更多的,是双方出现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魏海平同卫素雪,那原本是大院里有口皆碑的一对模范夫妻,两人皆是教师,不过魏海平是大学校园里的历史系教授,而卫素雪是市立二中高中部的数学老师。
      大家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一对璧人,竟然会离婚,并且如此地雷厉风行。前一天丈夫还从菜市场买了鲫鱼回来炖汤,怎么第二天大家下班之后,就风风火火地传着两位已经离婚了。
      谣言传了很多个版本,最多的一种说法是,魏海平找了小三。
      于是有些人别有目的的去找卫素雪旁敲侧击,但对方并没有像是个被抛弃的女人那样,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怨毒,或是抱怨的情绪。她只是精神不大好,脸色也不是特别好看,蹙着眉,但是说话还是十分有逻辑,每一次问到关键问题,总是轻轻巧巧撂下一句:“我和魏海平性格不太合。”
      于是整个大院里也不知该如何传这谣言了,想找魏海平证实也没办法,因为魏海平同魏子溪很快的搬了家,之后甚至再也没在院子里出现过。
      暗地里的流言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男的偷情被发现,女的外面养小白脸,大家都说得一板一眼的,可是真相到底是怎样,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又打起了卫家小孩子的主意。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家小孩子也从一个,一旦东西被大孩子借走,就大声叫嚷着想让全大院的人听见的小屁孩,变成了一个,一旦对他提起这件事,就只会摇摇头说“阿姨我不知道”的小小人精,什么也打听不到的阿姨们只得悻悻然作罢。
      之后,他们家的生活方式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卫母还是每天准时去上班,卫衡还是每天同孟辰宇一道去上学,下课后他们也不常再在大院里疯玩了,但是升上了小学四年级,小孩子慢慢都变得懂事了,课业也渐渐繁重起来,看起来对他们家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只有孟辰宇和卫衡本人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变了,最起码,魏恒再也不叫魏恒了,卫素雪也再没有叫过他小锦这个名字了。
      原本上一年级的时候,卫衡一直抱怨自己的姓非常难写,每一个作业本上的“魏”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而等到他后来改名之后,却再也没有庆幸过自己的姓变简单了。

      大概在小学一年级时的前几节语文课,老师上课提到说,每个人的名字都包含着父母的期望,并且布置了一项去调查自己名字涵义的作业。
      卫衡兴致勃勃地回家去问妈妈,卫妈妈听了,温柔地笑着拈了一块排骨塞进他嘴里,一面说:“这个名字是你爸爸取的,你去问他啊。”
      于是卫衡又屁颠屁颠地去问魏海平。
      当时他还叫做“魏恒”,那是魏爸爸精心构思的隐喻,魏海平一听到要问魏恒这个名字的由来,就兴致高昂,也不大管小孩听不听得懂,一股脑地说着什么“你出生在八月初八”,什么“恒代表月上弦而就盈”,总而言之,听完后卫衡还是一头雾水,只是最后大致得出了一个结论,恒,表示上弦月,不圆满但将会越来越好,代表长久。
      这下子,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兴奋极了,于是又激动地问爸爸:
      “那为什么叫我小锦呢?”
      魏爸爸还是笑,这下子笑得更深了些,眼角的柔情蜜意都溢出来了。
      “因为妈妈叫素雪啊,锦素锦素,是个好寓意。你妈妈怀着你的时候,我还公派在外地,没办法陪着你们母子俩,就只有一星期一封信,你妈妈又叫素雪,我便想着你可以叫小锦,本来想用在你大名里,但又害怕有些女性化,就叫做小名了。”
      卫衡没大听明白,但是大致知道了,这是一个因为母亲而取的名字。
      后来,他再长大一点,学会用电脑了,自己去查的时候才知道,锦素原本是书信的雅称,是指魏海平在公派时和卫素雪每周一封,攒了满满一箱的那些鸿雁传书,魏海平确实是个浪漫的人,把连接遥远的他与卫衡母子俩的纽带别致地以名字的方式刻进了三人的生命中,而锦素两个字本身词义相对,合在一起确实又体现了生活的百般滋味。
      魏海平确实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也的的确确心系着卫衡母子俩,但是后来卫衡才知道,他同时又有着文人的多情,即使他对卫衡母子有那么多的爱,无言地满溢地表现在每一个字符里,他也仍然能匀出一些来担给别人,他的父母注定相爱,却又注定悲剧。
      而他以前的名字,魏恒名字里的那个“恒”字,更像是对两人由衷的讽刺。

      三年级来的某一个周五,卫衡原本是非常高兴的,周五就意味着住校的子溪姐姐要回家了。
      他一直叫她作子溪姐姐,并不直接称之为姐姐,因为他是一直知道的,魏子溪是家里领养的孩子,而在卫母三十二岁才出生的卫衡,才是一个意外。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家里人待魏子溪如自己人,父母也是,一直努力给予魏子溪最好的教育,而她本人更是十分争气,考上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学校,还免去了学费。
      卫衡一直待他同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两个人虽然相差八岁,但卫衡还是很粘她,今天知道子溪姐姐要回家,他还特意在教室里就写完了口算本。
      然而回家的时候的氛围却完全变了。
      他原本像往常一样同孟辰宇道了别,就转身进了家门。
      结果钥匙还在孔里转动的时候,就听见家里一阵瓷器破碎的声响。
      打开门的时候发现母亲跪坐在地上,而父亲和阿公坐在沙发上,父亲手肘支撑着膝盖,阿公也是一脸严肃,原本在玄关的青花大瓷瓶碎了一地,却没人去理会,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
      卫素雪见他回来,有些始料未及,慌慌张张去擦脸上的泪,她声音还不大对劲,只是说着:“小锦回来了?别踩着碎片了,小心点……快去回房间写作业。”
      卫衡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问了一句:“子溪姐姐呢?今天她不该回来了吗?”
      卫母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原本还能勉强维持住的笑容现在也控制不了,她僵住了,没说话。
      阿公倒是比较有眼色,想着应该赶紧把卫衡哄进在房间再说,于是说:“子溪说要再晚点回来,你先进房间写作业。”
      “明天写不行吗?今天是星期五啊……”卫衡觉得有些委屈。
      魏海平倒是难得生气了,吼了一声。
      “现在就去!”
      卫衡最不敢违逆爸爸的意愿,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房间,但他没有写作业,只是靠在床边把自己的书从书包里翻出来,从里面掏出一沓自己今天画的画儿,一张一张数着。
      结果他忽然就听见外面卫素雪的哭喊声:“你让我养了你和别人的孩子养了十二年……你现在问我还要怎么样?”
      他第一次听见妈妈这样的哭声,卫素雪总是一个举止得体的人,做老师的时候看起来也是端庄大方的,几乎不怎么失态,就连卫衡要是惹得她不高兴了,她也从来不会这么生气地大叫。
      于是他悄悄趴在门边打算继续听。
      接下来门外传来了阿公的声音:“虽然你说你是在和素雪结婚之前有的这个小孩,可是怎么也不该骗我们说这是领养来的孩子。”
      卫素雪还在哭着说:“不对!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这样算下来那个女的生孩子的时候你明明是还在和我谈恋爱。”
      魏海平有些有气无力:“我和她真的是过去式了,她现在都走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要不是她被打死前给你写封信,这辈子我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我养着你和别人的孩子,养一辈子……”
      那个哭声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卫衡没大听清,就算有些听清的部分,也没大听懂。但是听见领养来的孩子,大概猜测是在讲子溪姐姐,而且父母双方因为子溪姐姐起了矛盾。
      这是他不想看到的,但他不敢出门去劝说,等到外面又窸窸窣窣讲了好一阵,而后是母亲说了什么:“你走吧,别回来了。”
      再之后沉默了半晌,又是一阵不大的开关门的声音。

      等到再过了好久好久,卫妈妈才打开了他卧室的门。
      “出来吃饭吧,小……锦,不,小恒”
      卫衡有些不解:“……小恒?”
      卫妈妈却只是蹲下来,眼神带着怜爱与憔悴:“以后,叫你小恒好不好?”
      卫衡没敢点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并不想突然改名字,而卫素雪没等他反应却突然哭了。
      他有些紧张,于是抱住了妈妈的脖子
      “妈妈你别哭呀……那就叫我小恒好了”
      卫妈妈却仍旧搂着他,那些泪把他穿的校服衬衫肩头都打湿透了。卫素雪的声音贴着他耳朵传过来,她说:
      “爸爸走了,他……不会回来了。”

      卫衡不大懂“不会回来”是个什么意思,但是一整个周末过去了,父亲的确再没出现了,不仅如此,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放在书桌上没事就摆弄一下的文房四宝也不在了。渐渐地,那辆属于他的自行车,那些摆在他床头的,卫衡每次看见,十个字里面就有三个字不认识的大部头书,那个他时常好奇的,一打开就滋滋作响能剃掉胡子的机器也统统都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姐姐,魏子溪,他们原本周五还能相见最后一次,然而错过了也就过了,他们连再见都没有说过,就这样忽然失去了联系。
      过了两天,他跑去问阿公:“爸爸和子溪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阿公带着眼镜正在整理书柜,闻言放下了手上拿的那一本书,叹了口气说:“确实不能再同他一道生活了。”
      即使还有些不明就里,卫衡真切地反应了过来,妈妈那一句“不会回来”,定语是“永远”。他虽然后知后觉,却还是在阿公才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流出了眼泪。
      他带着哭腔,把尾音拉得老长,说:“他们是因为不爱我所以不要我了吗?”
      阿公只好蹲下来去摸自家外孙的头。
      “他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了,但是都还是一样爱你的。”
      这时卫衡的泪已经收不住了,他抽抽噎噎地去抹自己的眼泪。
      “那……为什么……不要我了?”
      阿公语塞了,再一次体会到不愿意让家人承受一些东西,却毫无办法的感觉。
      那天下午,卫衡大哭的时候,才真的意识到,他正式失去了两位家人,而多年后卫衡偶然看见一句话。
      “真正的离别,往往关门声最小。”
      再度回想起最后在家里看见魏海平的那一天,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一上课的时候,他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孟辰宇蹙着眉头问他怎么了,他才像是回过神来,重新来到人间一般。
      但他还是不大懂该如何去表达,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脑袋往孟辰宇肩上凑,闻着和自家的洗衣粉完全不同的味道,心情才能稍微好一点。
      “小宇哥哥,我说不清……”
      孟辰宇也没有多问,只是在排队的时候,把他的手牵得紧紧的。
      对方的体温像是热量补给一样源源不断透过手心传来,忽然给了他讲出一切的勇气,于是卫衡思考了一下,就做了定夺。
      他问孟辰宇:“我中午可以和你一起睡午觉吗?去我家。”

      等到了中午吃完午饭睡觉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和外人提起家里的事。
      那天中午是孟辰宇先开的口,他关切地问自己:
      “小锦,你怎么了?”
      于是卫衡同他相对躺着,去看他的眼睛,他心里难过极了,却只是说着:“妈妈和跟我说,说她和爸爸离婚了。”
      孟辰宇不大懂离婚的意思,于是又小心翼翼去问他:“什么是离婚?”
      卫衡又望着他继续说:“妈妈说……就是说,以后我就没有爸爸了。”
      这句话的尾音已然又带上了哭腔,说完他就再也忍不住,在床上哭了起来。
      可他不敢大声嚎啕,就只好紧紧咬着牙,眼泪却不听使唤到处乱流,差点在吸气的时候又倒灌进鼻子里,于是又呛着咳嗽了两声,悲伤却一点儿也没好。
      他还是抽噎着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也……没有姐姐……了。”
      这句话就更是火上浇油,他的泪变得更汹涌了,刹也刹不住车,哭得泪眼婆娑,根本就看不见同他对着睡的孟辰宇的脸了。
      哭了好久,久到他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了,卫衡却感觉到对方的手温柔的覆上来,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手心是烫的,特别暖,熨帖着眼睛上因流泪已经显得有些脱水的皮肤。

      忽然就处在了黑暗之中,他却不觉得恐慌,只是听觉被放大了。
      他听觉孟辰宇说:“没有爸爸的话,我把我的爸爸分给你。”
      于是卫衡就去思考孟辰宇的爸爸到底是什么样,但是他原本就很怕对方的父亲,孟爸爸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和他的经常笑嘻嘻的爸爸不太一样。
      他便哭得更凶了,还带着摇了摇头,他完全不想要孟辰宇的爸爸。
      孟辰宇好像也有些急了,又继续说:“没有姐姐的话,还有我,我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卫衡这下却没了声响,连抽噎都停止了。
      是的,他听见了,听懂了,也沉默了。
      对方的体温传过来,连着闭上眼睛的黑暗都柔和起来,而这柔和的黑暗中,孟辰宇的声音很近,传到耳边,让这个黑暗又再温柔一分。
      “没有姐姐的话,还有我,我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这句话后,那些原本漫出来的,到处乱流的,无处发泄的悲伤都在黑暗中被奇异地中和了,那些黑暗的情绪像是浑浊的水,原本满溢在胸腔里,混乱地流淌着,孟辰宇却挥手在上面撒上了亮晶晶的粉末,那些情绪就变成了银河,在胸腔里流淌着,发着光。
      他忽然觉得心里实实在在的好了一点。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孟辰宇盖在他眼睛上的手。
      “真的吗?”他去看对方的眼睛。
      孟辰宇把他的手牵得紧紧的。
      “真的。”

      再后来,卫衡渐渐意识到,魏海平和魏子溪这两个人,确实就从生活里消失了,卫素雪更是固执地把所有和魏海平相关的东西都直接扔掉了,她甚至不敢再叫卫衡的小名。怕自己一想起这名字的由来就会忍不住怨愤,忍不住不甘心,忍不住哭泣,她固执地想给卫衡改名字,大名连同小名一起,想把这些往事统统都尘封起来。
      甚至有一次,孟辰宇来他家做客,一不小心叫出了小锦这个名字,那时离卫素雪离婚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她却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崩溃,她先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提高了声调,喊出声:“他不叫小锦!”
      后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还是控制不了情绪,她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双手攥着孟辰宇的肩膀的衣服,含着泪一声一声地唤着:“小宇,阿姨求求你,别叫这个名字,别叫他小锦……”
      到后来简直就是无意识的重复了,直到阿公把她拉起来,有些替女儿心疼,却还是责怪的语气训斥道:“这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你对小宇发什么脾气!”
      卫素雪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赶忙慌慌张张去拭自己的泪,嘴角勉强扯出点笑意:“小宇,阿姨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可是……”
      可是什么呢?
      阿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道:“过去了,都过了,你自己做好选择了,没事的……”
      她这才找到一点外源的温度,靠了过去,在自己父亲怀中难耐地呜咽起来:“爸……可是,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卫衡紧紧牵着抓着孟辰宇的胳膊,看着妈妈在阿公怀里哭,此时他心里也泛上难以言喻的酸楚,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若是在哭,对这个家并不会更好,硬生生又憋回去了。
      孟辰宇在他旁边,感受到了他情绪的起伏,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别怕,哥哥在。”

      再后来,魏恒改了名,成了卫衡。名字是阿公再起的,阿公起名的时候只是告诉他,一个人的痕迹是无法完全抹去的,而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孟辰宇也还是没有改口,还是叫他小锦,但是叫他小锦的人,从原本的一大家子,忽然就变得只剩下阿公和孟辰宇两人了。

      而时间更是残酷,一样一样从他身边剥夺走了他们,十五岁的时候,阿公不在了,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同孟辰宇也疏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卫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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