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新》野人某

3、故人

　　十一长假很快就过去了，而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周，才是最难熬的。
　　一大早，卫衡还没吃早饭，连漪就敲开了他们室内组的玻璃门，撩着长发说：
　　“卫衡，等下下午两点有个万达那边的餐饮，想找我们做一下他们新店的工装，你下午带两个小孩儿和他对接一下。”
　　卫衡手上的十一之前的活儿今早才得到了回信，他正叼着包子看邮件，对于连漪提到的具体的东西，也没听太清。只是一个劲点着头，把活揽下来。
　　他所在的工作室是他和连漪一同创建的，连漪就负责跑销售拉客户和处理一些和承建商供应商方面的对接问题，而好命的卫衡只需要专心搞好自己室内设计的部分足矣。
　　卫衡的工作室内，除了他还有其他几个青壮劳动力，卫衡想了一下，打算下午带小欢和另一个主攻工装设计的男孩儿去同客户交接。
　　心下想着，他手头也没停下手，准备着手开始改之前接下的项目。
　　他也没太注意时间，只是顾着和客户打电话沟通和改图去了，等到他再看时间时，发现办公室的大钟指针已经来到了一点一刻，而他还没吃午饭。
　　囫囵点了个外卖，还没怎么吃，就马上要到了约定开会的时间，他只好赶紧扒了两口，就扔掉准备开会了。
　　走进会议室时，他却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圆桌对面坐着的客户分外的眼熟。一开始他还在想这是不是以前做过的老客户，但是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眼睛倒是不礼貌地盯着对方看了好半晌。
　　而他惊讶地发现，对方也带着一种仔细思索的眼神盯着他看。
　　对方首先认出了他来。
　　“卫衡？”
　　他有些迟疑，问道：“你是……？”
　　“我是你高中同学啊，周毅新！”对方话语落下的瞬间，很豪气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他这才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
　　“对！你以前坐我前桌对吧！”
　　这时，会议桌前的连漪露出一个稍显惊讶的表情，有些疑惑地问：“你们认识？”
　　“对，认识的，”卫衡点头，“他是我高中前座！”
　　对方也一脸不可思议地连连点头：“对对对！简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遇见！”
　　周毅新是个话特别多的人，没瞅出来会议室的氛围，还可着劲想继续寒暄，连漪却对卫衡使了个眼色，卫衡心领神会，于是赶紧准备进入了正题。
　　“你们今天的图纸资料什么的，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对方这也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儿，拿出了个文件夹。
　　于是会议这才开始进入正轨。

　　讨论结束后，卫衡拿着整理方案的笔记打算先回座位收拾好，却被连漪叫住了。
　　“你去送送你的老同学，”对方冲他努努嘴，“你俩不是好久没见了吗？开会之前也没好好叙旧。”
　　连漪是个人精，卫衡一向是知道的，但是今天这一关心的举动还是让他分外高兴。
　　“漪姐姐，谢谢你！”他笑了笑，带着些调皮继续说道：“刚好，本来我也正想找你请个半小时的假，既然你这么善解人意，那我等下给你带楼下星爸爸喝？”
　　对方假意冲她翻了个白眼。
　　“姐什么姐？我是你漪妹妹！”
　　又反应过来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快去吧，待会儿电梯来了你就来不及了。”
　　说罢，就把他赶了出去。

　　好在卫衡赶在电梯上来之前，在楼道口碰见了周毅新，于是他赶忙叫住对方。
　　周毅新倒是对于卫衡特意追出来感到一脸惊讶与雀跃，非要拉着他叙旧。两个人仔细算下来也是十年未见，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关系也还一直不错，于是相约着去楼下星巴克坐一会儿，一路上两人聊了很多，先是一同回忆之前在学校的生活，后又吐槽了一番一旦毕业就重新整修的校园，复而又谈到了两个人这几年各自的经历。
　　“所以你现在就专心做室内了？”周毅新问他。
　　“是啊，我大学学的室内，就做室内了。”
　　对方似是有些惋惜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以后回去搞纯艺这条路呢，毕竟我看你当时好像还得过不少奖吧。”
　　谈及这个话题，卫衡笑了一下，语气却稍微沉下去一点儿。
　　“大学的时候妈妈病了，想学个来钱快的，就学了室内。”
　　气氛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周毅新才反应过来，道了一句抱歉。
　　卫衡看他这么小心翼翼，却忽然笑了。
　　“没事儿，我现在是真心挺喜欢室内这一行的就是了。”
　　对方像是要赶紧规避这个话题似的，赶紧想到一个新问题，转过头来问他。
　　“那孟辰宇呢？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这个问题比起上一个来，才真的让卫衡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了。他转过头来，假装露出个不太理解的表情问道：“……什么？”
　　“孟辰宇啊！你俩之前多铁啊！你忘了？我没记错的话他还住在你家对门儿吧！”对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卫衡的一丝僵硬。
　　“……对，没错，他以前住我家对面。”卫衡收回目光，努力把视线集中在手中杯子中多出一截的吸管上，他没敢去看周毅新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没有了，大学他不是去P市了嘛，后来他们家又搬了家，他研究生也出了国，慢慢就没联系了。”
　　周毅新倒是没听出什么深味来，只是夸张地感叹：“太可惜了！你俩原本关系那么铁的！”
　　卫衡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周毅新的话茬，于是没再说话，不过好在对方很快就又转移了话题。
　　“诶对了，高中我们有个群，你加了没有？”
　　卫衡有些不解地问道：“群？微信群？”
　　对方点点头：“对！”说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准备点开二维码让卫衡扫，他一面点着屏幕一面说着，“好多人都在里面，孟辰宇好像也在吧，反正你也赶紧进来。”
　　卫衡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何况对方都已经把二维码摆在他面前了，于是他只得怀着那么一点儿不具名的奇异心思扫了码，进了群。
　　二人本来没怎么聊够，但是周毅新一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接下来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两人这才依依不舍的道了别。
　　回去的电梯上，卫衡点开了新进的群，群名很简单，就写着高一八班，里边还有周毅新发的一条消息
　　这是卫衡
　　暂时还没人回，大概大家都还在上班。
　　他于是默默点了点右上角，接着，三十几个头像跳了出来，有一些改了备注，有一些还没有。 他拿食指小心翼翼地翻了一翻，没看见备注里谁写着孟辰宇，再看整个群成员第二遍的时候，却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头像。
　　那是一张乍一看像是一片漆黑的一个头像，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在图片的右边部分，有一个很小的蓝点。
　　卫衡看过这张照片，这是旅行者一号拍摄的一张照片，名为暗淡蓝点。
　　点进去一看，对方没有改备注，显示的微信昵称叫做“Voyager 1”，除此之外，没有签名也没有朋友圈的动态。
　　但是卫衡知道，那一定就是孟辰宇。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通知栏就忽然跳出来，说收到两条微信消息。
　　点进去再看，是刚才才加的群，有个没有备注的某个妹子发了好几个感叹号
　　卫衡！！！居然还能联系上你！！！
　　我是林凌！！！！
　　原来是高二的同桌，多年没见她还是这么风风火火，卫衡笑了笑，正准备打字回应对方的热情，群里忽然又刷新了一条信息。
　　那个用黯淡蓝点这张照片做头像的人回了一条消息。
　　我是孟辰宇
　　随后，就有两个验证消息发来。

　　正在他犹豫着准备点进去看的时候，小欢看见了他，于是马上凑上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你快来帮我看看这个！”
　　他这才在对方的话语声中清醒过来，或者说像是在摆脱甚至逃避，像个溺水的人，拼了命的想要逃避水中的引力，只好抓过岸边忽然伸出的竹竿，挣脱身后梦魇一般地接过了小欢递过来的方案。
　　小欢还有些纳闷，明明只是想请教老大一个技术问题，怎么老大就忽然自己接手继续那去做了？
　　接手完小欢的活后，他看了一眼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想了一想还是没去动它，只是看了两眼，又把上午同客户联系好的图从电脑里翻出来继续改，一直改到口干舌燥，饿得头有些发昏了，他才想到去看墙上的挂钟。
　　努力聚焦了一会儿，画面倒是映入眼帘了，大脑却仍旧没清醒，等到掰着指头仔细算过之后，他才意识到，距离同周毅新叙旧回来，已经又过了四个小时了。
　　揉了揉酸痛的颈椎，再去抬眼看办公室，同事们已经走得稀稀拉拉了，他这时咳了一下，才感觉到自己喉咙甚至有些沙哑了，这段时间内他甚至滴水未进。
　　带着些许对自己懦弱的自嘲，他笑了笑，先是替自己接了口水，而后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站在电梯口的时候，他才得闲又掏出了手机点开了好友申请，排在第一的是林凌，最后则是孟辰宇。
　　大拇指在屏幕上摩挲了好几圈，终于还是在电梯门开的刹那，点了同意。
　　他小心翼翼给对方打了个备注。没有任何的词汇联想，大致昭示着这个名字在他生活中非常低的使用频率，可是对卫衡来说，这个名字看上去再熟悉不过，又再刺眼不过了。

　　在突然出现的这一出意外打破了常规的平静之后，生活又像是具有自动调节能力一般，很快就恢复了它本该有的一潭死水的样子，同周毅新他们的协议签订后，工作也走上了正轨，两人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叙旧，只是距离稍微近了一点。加入了那个群之后，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去闲聊。一开始卫衡进群的时候，还引起了一波大家怀旧的热情，等到那个劲头过去之后，人们又像是在各自规定轨道行驶着的火车一般，或是平行，或是走远，总之没有任何相交的可能性了。

　　直到十月末某天下班，卫衡遇到了魏子溪。
　　那一天虽然还是秋天，但是在这座南方城市里行走在街上的人群中，还是已经能看见一两个穿着羽绒服的身影了。卫衡那天穿的不太多，出门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狂风穿过领口，灌进他的身体，冷得他即刻打了个哆嗦。他家原本离公司不太远，于是他也没想过开车，这时立刻就懊恼起来，想了想，还是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冒着赴死的念头钻进了寒风中。
　　不巧却在途径的市立医院门口，撞见了魏子溪。
　　她盘着头发，由于皮肤白得亮眼，加上气质使然，竟不像是个三十五六的女人，在人群中显得过分出挑了。
　　魏子溪手里紧紧攥着一叠纸，眉头拧着，看得出来很无助，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就那样立在市医院门口，立在寒风中，飘摇着，竟然恍惚中让卫衡想起了才离婚时的卫素雪。
　　而最令他感到讽刺的是，明明是最没有办法和谐共处的人，到最后却长成了最像对方的样子。
　　然而大脑来不及思考完这句话，他的行动就先一步跳脱而出了。魏子溪听见他的声音，万分惊讶地转过头来看他，在确定了叫自己名字那人的那一瞬间，她眼底闪现出交织着惊讶、悔恨、安心与纠结的，种种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情绪，但也都只是过了一瞬间，在最终要说话的时候，这些情绪又统统消失了
　　她只是拧着眉，有些不敢确定地叫了他一声：“小锦……？”
　　卫衡上前一步，把他从汹涌的医院门口的人潮中拉出来，带到路边，而后有些凝重地看着她。
　　“子溪姐？在医院门口站着干什么？万一遇到碰瓷的怎么办？”
　　对方才真的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有些担忧又有些焦虑，竟然还带着一点期待，打量了他一下。
　　“小锦你……怎么在在医院？”
　　“我下了班路过。”卫衡有些不明就里的回答。
　　对方见他不像是说谎，这才有些放下心来，却又有些失落地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卫衡感到不解。
　　魏子溪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感到有些懊恼，皱了皱眉头：“不……没什么。”
　　卫衡大概知道了对方为何刻意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肯定是和魏海平有关了，然而一提到这个人，先前被忽略掉的两个人尴尬的关系就不得不又被摆在台面上来，变成横亘在空气里的一根刺，在两人心头挥之不去，气氛缓和了一瞬后，又变得更加局促起来。
　　卫衡还是先开了口：“你为什么在医院？”
　　“爸他……来检查一下……”对方有些犹豫地回答着。
　　然而即使做足了准备，话题进行到这里，仍然谈不下去。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潮旁，两个人却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像傻子一样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卫衡不想看着对方一直在思索中不敢开口，终于主动打开了话题：
　　“爸……他，还好吗”
　　魏子溪蹙着眉头，原本呼之欲出的话却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最后结局却还是沉默，等到沉默到卫衡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再有答案了，她才回答。
　　“不大好……”
　　而后，魏子溪带着一种渴望的眼光看向他，恳求的话也到了嘴边：“小锦……爸爸他……他病了，不大好。”
　　剩下那半句“你能不能去看看他”还是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这很明显就不是“不大好”的样子，明明应该比这还要糟糕得多。卫衡拉出一丝苦笑，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方却还是在这沉默中开了口：
　　“小锦……我这么说可能你不是很想听，但是爸他真的是一直还想着卫姨和你的，虽然他确实做得不对，但他现在也那么老了……你体谅一下他好不好？”
　　等对方说完，卫衡才慢慢反应过来，先是冷笑了一声，语调也冷了下来。
　　“那当然，他得不到的，就想着呗……得不到你妈，就想着你妈，现在得不到我妈了，就想着我妈了，我当然理解他。”
　　他知道这句话特别伤人，可那繁复咀嚼了了二十年的情绪总是令他冲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感到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像是某根克制的弦扯断了。
　　但当他再回过神来，看见魏子溪脸上那仅剩的血色也瞬间褪去，立刻就后悔起来。做错事的并不是眼前这个人啊，她明明也和自己一样，承受着无妄之灾，为什么自己要去迁怒于她。
　　他语气终于和缓了下来：“子溪姐，对不起。”
　　对方苦笑着回答：“没事的，我也懂。”
　　卫衡沉默了一阵，还是觉得胸口有阵难以平静的郁结。魏海平的身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魏子溪露出那种渴求自己去安抚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神望着他，他并不想继续再问下去。
　　所以他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问她：“你刚才站在门口干嘛？”
　　“我在等我爱人……他下了班过来，我来门口接他。”
　　这下就更加令人沉默了。
　　“上次你结婚我没去，还没见过姐夫，也忘记恭喜你了。”
　　三年前魏子溪终于结了婚，卫衡也收到了请帖，但是他因为魏海平的原因，再加上母亲病重，最后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还是没有出席婚礼，于是他至今从未见过姐夫。
　　两个人姐弟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很可笑了。
　　对方却没觉出什么深味来，还是一脸担忧：“小锦……你”
　　他没有再给机会让对方说出令人心软的话，只是存着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和温情，收起之前自嘲的笑意，有些冰冷地打断了她：
　　“我过段时间再去看他吧，最近有点忙，你跟他说说，如果自己有需要，就不用再往妈的账户上寄钱了，他又不是不知道……”
　　下一句话被漫灌的寒风又刮回了肚子里，没再伤人地说出口。

　　他又不是不知道，再怎么样竭力去补偿，卫素雪也再没可能看见了。

　　而后一两车停在他们俩面前，车内国字脸一看就比较沉稳的中年男子摇下车窗，冲魏子溪点了点头，卫衡第一次看见了姐夫的模样，第一印象只觉得对方古板，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再同魏子溪提起其他事情，只是同那人问了声好，就趁机同二人道别。
　　离开时他自嘲地想，怎么最近接二连三的遇到一些故人，想起一些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