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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部之一 ...

  •   衡国同德三十年,入冬的第一天,东方的黎山城下了一场大雪。

      一夜寂然。

      隔天起来的时候,雪已停,东边的苍穹上一片青苍之色,远山重重之间,云气寡淡,一抹绯红的光线隐隐露在两山之间。

      她在驿馆的房间之中整理好随身的细软,抓起一把长剑,往轩窗之外的天空扫了一眼,随后走出房间,往着驿馆楼下的大堂处而去。

      两天前,她从南边的漆水之处独自行来,一路苍莽,了无人烟。她饥寒交迫,等到抵达这座城池时,身上只剩下口袋里的几枚铜板、背后的一把市面货长剑,加上手里牵的一匹瘦马,而好心的驿馆主人无偿收留她住下一日。

      原本她打算昨日启程,却被突如其来的风雪耽搁了行程,是以多做停留。而今日天色征兆极好,雪后艳阳,她决定向主人辞别并致谢。

      衡国地处四国之东,濒常和、岐松二海,海鲜渔业发展之势欣欣向荣,衡国子民亦多以新鲜鱼类为食。而黎山迎面四海,水陆二道四通八达,是以隆冬之际,海业不兴时,在常和、岐松二海捕鱼的渔民们常常会聚集于这座小小的黎山城,又以这座城为转点,以舟车快马的形式赶往各自家乡。

      现下隆冬将至,本该是这家驿馆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今年却不过如此,其实应当说城中其他驿馆也不过如此。此时天色已朗,清晨的驿馆人流来往却并不频繁,宽敞明亮的大堂之中,桌椅稀疏,唯独早起的主人及几个帮手在柜台之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她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主仆几人也正为今年生意惨淡而抱怨不止。

      “···今年二海的兄弟们不回老家,都在船只上过冬,你说这么一来,咱们驿馆生意可怎么办哪?”驿馆主人闷头闷脑地唉声叹气,“只怕今冬的银钱,连你们的份例都得我勒了荷包拿出来。”

      旁边的小二拍一拍老板的肩头:“你当那些弟兄们不想回老家,搂着媳妇孩子过个冬?只是如今听说,沛国的军队已经攻入陇西关了,连陇西之后的玉兹都岌岌可危,若是沛军攻陷玉兹,便可以长驱直入衡国了。所以啊,那一带的官府抓壮丁充军呢,那边兄弟的家里人早就是举家向北边搬了,谁还回去?保不定被抓去充军,性命都成了不定数。”

      有人嗟叹:“···这一打起仗来,也都三年了吧,如今连咱们这样往东的小地方都波及到了,你说皇帝老儿坐在那金銮殿上到底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有人嗤笑一声,“三年前沛国那昏君安明帝被沛国燕王斩杀之后,那燕王惠颐代理朝政却不称帝,巴巴让咱们陛下望着那没主子的国土!这不,眼馋久了,没头没脑地举兵攻沛,倒是让沛国那毛头小子惠颐打得赔了夫人本。”

      “你说咱们陛下,三十几岁登基,如今六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行事这样鲁莽?曾经我听城东那边的几个先生说,咱们陛下根本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了无慧根又急功好利,莫不是当年老先帝唯独剩下一个儿子,金銮殿上的位子怎么说也轮不到他坐上去。”有人压低了声音,“咱们衡国私下不都说一句话么,同德皇帝若是没有息家为他周旋众臣、没有宜君侯为他手把四方重兵,恐怕早被佞臣踹下台了···”

      话题越来越偏,她站在楼梯拐角处,静静听着主仆几人的谈话。

      她还在漆水的时候便听说沛国惠颐的军队已经彻底反攻,但没想到这样快,已经攻入衡国陇西重关了···衣袖下的双手渐渐收拢成拳,她低头望着脚尖,瞳仁之中阴骘之色浓烈。

      而这时,一直望着手下伙计侃侃而谈的驿馆主人在不经意之间抬头,正好望见楼梯拐角处垂首站立的她,连忙挥手将几个伙计打回各自的职守之处,随后望着依旧无所行动的她,愣了愣,眼中有瞬间的失色,片刻,才试探喊了一声:

      “···南沅公子?”

      南沅一愣,抬起头来,瞳仁之中的浓云在那一瞬间悉数退散,她望见不远处的店主,拱手为礼貌,随即微微一笑。

      店主也笑了笑,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

      适才,他不经意将将目光扫过那个垂首的十七八岁的隽秀女子时,她一言不发,周身仿佛凝了一层冰冷的怨念仇恨,让他一时怔住。

      恐怕是自己这几日心境不爽,这时看花了眼吧。这样想着,他笑着上前几步,望见整装待发的南沅,疑惑道;“女公子今日准备辞行?”

      南沅从楼梯上缓步而下,行至驿馆主人的面前,点头,随后感谢道:“南沅至黎山两日许,途中风雪,幸亏主人收留,本已亏欠良多,却无所相报。今日天色既清,趁此也该速速前行,不可再耽误贵店营生。”

      驿馆主人话语和气:“其实今夕小店的生意并不好,留下女公子几日也费不了几个钱,只不过日行一善罢了。”顿了顿,有些忧虑地劝说道,“女公子何不多留下几日?现下风雪虽然暂停,但目下所看,还会有一场大雪,若是此去之路无所照应,恐怕前路难行。恕我冒昧,不知···女公子此去欲何往?”

      南沅感激一笑:“不瞒主人,我欲往北而行,若是运气好的话,在日暮之前便能够赶到曲林,听说曲林城如今隶属谏议女侯息徽手下,息徽大人奉行仁道,又博采门客,对于我这样的羁旅之客也会多加关照,所以我此去,欲投靠谏议侯息徽。”

      驿馆主人讶然:“听说曲林谏议侯已经遭朝中佞臣荼毒,如今自身难保,门下之客多数也已经散去,女公子何故投靠她?”

      南沅微笑:“我心中自有忖度。”

      驿馆主人察觉到自己的冒昧失言,连忙赔罪道:“鄙人多舌,女公子勿怪罪!”

      “无妨,主人也是一片心意,南沅谢过。”她再次拱手作礼,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递到驿馆主人手里。

      驿馆主人讶然,连忙推脱。

      南沅执意道:“不过给店主人投个开张而已,还请手下,不然南沅此去,必然寝食难安。”

      驿馆主人无可奈何,只能收下铜板,并出门将南沅的马牵出来,将缰绳递到她手里,随后在马下仰头道:“谏议侯如今身陷污浊,曲林恐怕也不甚太平,此去一路,还请女公子保重。”

      “多谢。”南沅抬手一挥马鞭,瘦马四蹄一开,踏雪扬灰而去,很快,人马之影便消失在黎山城清冷的街巷之中,一路往旷野行去。

      寒风迎面而来,挥动南沅耳鬓散落的长发,她一面挥鞭策马行径,一面在心中回想起自己在近日沿途之中的所见所闻。

      自她从沛宫之中侥幸逃生,至今,已然三年矣。

      这三年,拜惠颐所赐,她身入衡国之后,不幸与从仆分离,而后辗转各地,在尝尽人事百味之后,总算也可称得上“身有几物”同时,心中恨意也越发浓烈。

      当在衡国之后,她听闻沛国“明昭帝姬”头断斧刃之下,暴尸城门三日之后,世上的惠温便死掉了,留下的是名为南沅,立誓手刃燕贼的南沅。

      这三年,她已经能够很好地在乱世当中周旋。

      当近期沛衡战事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之后,衡国之内的朝野便分裂成以右丞相岑氏为首的一派,以及谏议侯息徽之父——左丞相息承,以及宜君侯光均为首的一派;区别只在于,前者对于沛军的反攻采取败退及委曲求全之法,而后者对于燕王惠颐却有着强硬的态度。只是不知如今的同德帝是否早已老年昏聩、耳钝目浊,对于在王座之下忠心耿耿数十载的息光二氏却渐渐疏远,倒是提拔起帝都之中的岑氏一族,亲小人而远贤臣。是以到如今,衡国不仅在战局之上胜负翻天覆地的转变,连带朝中的政局也呈现正不压邪之景,奸佞横行而贤臣受挫,谏议女侯息徽就是很好的例子。

      南沅于此间,一直在寻求可以依靠的势力。

      从沛国只身而来,她没有任何起家的筹码,唯独剩下自己一腔孤勇;现如今,既然要手刃燕贼,就需要借助力量,而衡国的息光一派之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人选。

      而近两个月来,从衡国的南方到如今已接近北方之地,她寻访了许多息徽派之中较有威望的党羽,只是···尽不如人意。

      这些人当中,多数不过依附左丞相息承以及宜君侯韩光均,不过是从前想借着二人显赫博一个荣华富贵,目光短浅或者急功近利之人居多,而真正心有丘壑而能够与她同仇敌忾的人却并没有,所以曲林谏议侯息徽,几乎是她最后的希望。

      一路不辞艰辛,单骑千里的目的,也只为这一个。

      想到这里,南沅的目光愈发坚定。

      三年前软弱的惠温早就尸骨无存,如今涅槃的是她南沅!当日离宫之时诛杀逆贼的誓言,没有一刻不在耳边。

      她咬咬牙根,逆着寒风纵马而行。

      而不巧的事情在于,南沅还是没能在日暮之前赶到曲林。

      在她离曲林只不过五六里之外的时候,午后的天色突然阴翳起来,浓云翻滚,北风怒号,风雪在顷刻之间滚滚袭来,马匹在接连不断赶路半日之后,已经不肯再迈开马蹄了,南沅无奈之下,只能牵着马匹,在附近寻找有没有可以宫休息一晚的农家或者茶棚。

      大雪之下,她牵着瘦马又前行了几百步,总算望见一个茅草茶棚,她摸了摸衣兜里最后的一颗子,还是决定在茶棚下凑合一晚。

      茶棚的主人是一堆年迈七旬的老夫妇,对于苍莽之中的女客到来万分惊讶,连忙烧起炭火,又捧上滚热的茶汤。

      南沅对此表示感谢,并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在茶棚里露宿一夜。

      老妪和蔼道:“天色阴沉,恐怕今夜风雪盛大,女公子毕竟女流,只身荒郊野外也不妥当,我的住所就在不远处,况且我家女孩儿早已出嫁许久,房舍闲置,女公子不嫌弃,大可在寒舍将就一晚。”

      南沅谢过,接受了邀请。虽然这几年,因为江湖辗转,露宿荒野对于南沅来说也算是家常便饭一般,不过能有个栖身之所自然更好。

      她放下手中的汤碗,反手摸了摸身后裹在层层布条之中的长剑。

      如果是不轨之人,就不必手下慈悲。

      而这时,她却突然听闻身后传来老翁的喊话声:“···风雪大,客人要不要暂且于此休整?”

      她一愣,这样荒野之地,除她之外,还会有人?这样想着,她回过头去,但见青苍的茫茫厚重雪幕之下,远处牵着马匹的颀长身影缓缓而来。

      那人渐行渐近,从雪幕之中来到茶棚跟前,身穿一身玄色的冗长披风,头上垂纱斗笠压满厚雪。他立在风雪下,将马交给老翁,另外一只根骨如玉的手从披风下探出,缓缓取下斗笠,一张青年男子秀丽而不失英桀的容颜笑容晏晏,只拿一笑,整个僻陋的草棚都仿佛蓬荜生辉起来。

      这样的如玉君子,本应该出现在雕栏玉砌之中,锦扇轻摇,恣意言笑,而现在,他却谦逊地对着草棚老妪说道:“一杯热茶即可,多谢。”随即,他转过身,向着南沅微微欠首,道:

      “风雪中不得已与小姐同檐,恕吾失礼,小姐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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