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前传之终 ...

  •   安明十五年二月初一那天,沛国下了暮春之前的最后一场雪。

      彼时,她茕茕一身,处在宫殿幽闭的水牢当中。

      十八天的囚禁,其实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样子。她的双手被头顶垂下的生锈铁链死死禁锢住,曾经凝霜雪的皓腕上是触目惊心的勒痕;半个身体浸泡在幽绿发臭的满池污水当中,身裹的绫罗绸缎早已经犹如抹布;曾经为宫人所赞叹的锦绣墨发,如同湖底的水草,湿淋淋地搭落在苍白如尸的脸上。

      记忆当中,昔日的沛国皇宫犹如梦境一般:笙歌曼舞,和乐安宁,无论春冬秋夏,满眼望去都是浮柳飞花。

      而现在自己所身处的地方,竟是她十五年来闻所未闻的地方。

      冰冷、肮脏、幽暗、可怕。

      十八天,在这个地方,水中的水蛭已经被她的血液喂饱,暗夜中的蝙蝠一次又一次惊叫着从她的耳边一掠而过,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当堂而过,嘴里吃的是喂畜生剩下的野菜糟糠,想要一口水喝的话,只能等待池中污水上涨的时候,低头用池水凑合一口。

      十八天,她已经从恐惧无助,变得神经麻木。

      看守她的人,是旧日惠颐府中的老仆妇——若不是那仆妇昔日受恩于惠颐,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水牢看守她的。

      “吃!吃死你!畜生!”两天前,那个仆妇在给她送来每日赖以维生的糟糠时,恶狠狠地将腥臭的碗口对准她的嘴,将碗里粘稠恶心的东西粗鲁灌进她的嘴里,“我十八岁的儿子,就是在这里,死在你那畜生不如的父皇手里!是你父皇杀了我儿子!是你杀了我儿子!我多想一刀子杀了你这只小畜生啊!”那仆妇一边凶恶地唾骂,一边却又流下眼泪,“可是燕王留下你的性命!我杀不了你···杀不了你···我报不了仇···”

      那时,粘稠的液体从她喉管中汹涌地流淌而下,她望着幽黑的水牢顶,突然清楚了惠颐暂时留下她性命的原因。

      惠颐想杀她,可是沛国万民更想取得她的性命,一如那一刻,看守她的老仆妇脸上浓烈的恨意。他无法用毫无价值的她来向沛国人致歉,所以只能趁着她还苟活于世的时候,让她被狠狠作践,以此来稍缓万民悲愤之情,来彰显他的为王贤德。

      回忆从脑海中渐渐退出,她稍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手腕,抬头,望着牢房之上的小窗口。

      那一丝小小的光亮之中,飞雪飘落进来,如春城柳絮翻飞。

      还好,今日就是她的大限了。十八天总算是熬过了,总算,可以死掉了。

      想到这里,她眯了眯眼,懒散而虚弱地笑起来。

      蓦然此时,空荡偌大的水牢之中,突然传出锁链当啷而开的声音,她迟钝的神经突然一紧,抬头,望向远处大门之外传来的雪白光线。门渐渐关上,幽暗之中,一高一矮两人身影缓步而来。

      其中,矮小的那道身影是看守她的老仆妇,而另一道身影,却笼罩在长长的披风之中,头上戴着垂纱斗笠,让人无从看清容颜。

      两人一直前行到她的牢室之,老仆妇立身于前,丁零当啷地在一堆钥匙之中找出一片,插到锁孔当中,话语之中难掩兴奋之情。

      “苍天保佑!总算将这些祸害一扫而净!”老仆妇瞪她,“今天的上路饭!便宜你这畜生!”话毕,她这才看清老仆妇身后那人披风下的手上,提了一盒饭菜。

      她沉默着看向两人,而突然,一道寒光在她面前一闪!

      她的瞳仁骤然紧缩。

      那身穿披风人手中的饭盒摔落在地,饭菜撒得满地都是,而适才握着饭盒的那一只手,现下却握住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并将它放置在老仆妇的脖颈之上,干脆果断地一滑,血如泉水喷洒。

      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其余的声音混杂进来,一条命就已经归了西天。

      老仆妇满脸惊恐地死了,尸体缓缓倒下。

      她双眼呆滞地望着那个人,望着她将头顶垂纱的斗笠摘下,等到看清那张脸,她的双唇颤抖着吐出一个名字:

      “阿···阿蛮?”

      阿蛮,她出生之时便陪伴在身边的小宫婢,一直陪伴她到十岁,才被她送至燕王府服侍惠颐。五年前的惠颐在征战南疆时因伤而染瘟疫,千辛万苦班师回朝之后,得天下良医集聚而治,才保住了性命,那时她人在深宫而无法见惠颐一面,心中忧虑万千之时,忍痛割爱,将陪伴自己十年的宫婢阿蛮赐给惠颐。

      她与阿蛮,在人前是主仆,在人后却是可以同食同寝的姐妹。五年分别,相思更甚,如今生死茫茫中重逢,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阿蛮手中的斗笠掉下来,少女清秀的容颜上遍布泪痕:“帝姬蒙难···阿蛮来迟···”阿蛮缓缓地跪下,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长发如水从脊背上滑落。

      她惨白的嘴唇弯成弧度:“不迟,我与你五年再未相见,今朝此去黄泉,到底重逢。”望着阿蛮,“安明皇室已落贼手,我早已非帝姬之位,你起来吧。”

      阿蛮闻言,跪直身子,眼眸中恨意浓浓:“当日帝姬送阿蛮入燕王府,本是一片真心与燕王惠颐,如今燕王谋反,陷帝姬于如此境地,阿蛮只恨,阿蛮一介女子,目光浅薄,身在贼营却未能看出逆贼谋反之意,是以今日,无以为帝姬所为,只能以命相换帝姬一条生路,已报先皇及皇后昔日恩德!”

      她闻言,心中惊雷乍起,想有所动作,却被铁链束缚住。

      “阿蛮,你意欲何为?”她压着声音问道。

      阿蛮一笑,嘴角梨涡荡漾:“自阿蛮得知帝姬穷于逆贼之手时,便一心要救帝姬于水火,今日二月初一,帝姬的行刑之日···”阿蛮望向她,清亮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断头台,就让阿蛮替帝姬上吧!五年再逢,阿蛮身为一介卑微侍婢,无以珍宝赠与帝姬,唯独一条性命,堪堪拿得出手。”

      她望着阿蛮,脑中一片空白,随后,她摇了摇头:“惠颐要定了我的性命,水牢之外有重兵把守。况且,你我二人容貌大相径庭。”

      阿蛮垂头,朝她一拜:“阿蛮虽身在燕王府,但对于帝都诸事,却有耳闻,帝姬大可放心,此事阿蛮早已料清。十八路诸侯同进帝都城时,只为谋反帝君。而今,帝君已崩,大位无人,诸侯的眼睛早就转向了玉玺,包括燕王。所以,对于帝姬的生死,燕王并不会太放在心上,如同今日这餐送行饭,阿蛮只是拿着燕王府的令牌,看守禁军连盘问都未曾盘问,便放了阿蛮进来。

      再者,帝姬身居内廷十五年,除宫内亲身之人于帝都中少量一品诰命之外,识得帝姬之容的人少之甚少,更莫说宫外之人。是以,阿蛮与帝姬只需移花接木一番,等帝姬身出皇城后,沿正阳门的朱雀街一直前行至帝都成关,出关后至南沅水岸,自有船只送帝姬于安稳之境。”

      阿蛮思路缜密,将一切路线都诉说明白,她听闻,心中隐隐作痛,苍白着嘴唇,还是那个句话:“阿蛮···你我容貌大相径庭···”

      阿蛮突然笑了,少女姣好的容颜犹如一朵白兰。

      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安,果然,下一秒,她望见阿蛮抬起手上的短刀,笑着,一刀刀划向自己地脸颊,血液从层层割破的皮肉中涌出,赤红之色覆盖了皮肤雪白的本质。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中泪水突然滑落下来。

      阿蛮将自己的面容划得一片血肉模糊,让人完全再认不出她就是上一刻那个笑颜动人的女子。

      她一边动手,一边笑着说:“如此,再没有人能再认出了。”

      “阿蛮···”她双唇翳翳而动。

      阿蛮丢下手中沾满鲜血的短刀,迅速上前,将水牢的牢门打开,随后跳进池水当中,碰运气似的,将一片片钥匙塞进控制帝姬手链的锁孔当中,一直尝试到第十片,终于,锁链打开了,她的双手一时之间得到自由的快感,接着,整个人因为脱力而倒在阿蛮的身上。

      阿蛮费力将她拖出池水当中,而后交换了两人的衣饰,将斗笠和披风,以及燕王府的令牌交到她的手中,血肉模糊的脸上一笑,鲜血流得更盛。

      “阿蛮以命换来帝姬一条生路,帝姬万万不可辜负!从这里出去后,帝姬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事以性命为重!先帝到如今,只剩得帝姬一条皇室血脉!青山常在,薪火则传!帝姬若是后世无忧,阿蛮死不足惜!”

      阿蛮将饭盒放置到她手心里,又将斗笠上的垂纱放下来,退后一步,跪身再拜,轻声道:“帝姬出门后,只需将令牌交给禁卫军一看,禁卫军自会放行,置于之后如何移花接木,阿蛮心中自有办法!”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帝姬珍重!此地不宜久留!万望帝姬莫念阿蛮苟且之命,当以先皇血脉为重!”

      她望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少女,斗笠下的脸庞上泪痕相错。

      她想起那天宫室中的横尸满庭,想起父皇母后的身首异处,又想起惠颐当日在红光烈烈之中的百般羞辱折磨,脚步踉跄着退后了几步,随之,她猛然闭眼,不忍再看阿蛮一眼,向着牢室之外走去。

      而当她依照阿蛮的话,顺利地从禁卫军的盘查之下安全走出几百步之后,她突然隐隐听闻身后有兵将慌乱道:

      “···那仆妇解开帝姬的手链,将帝姬的舌头割下来,帝姬错手杀死仆妇了!”

      远处之外的她闻言脚步一怔,心中如同被咬下一块血肉。

      她的眼泪流出来,不敢再停下脚步,匆匆向前而去。

      “惠颐,今我惠温未亡,则必有诛你之期。”她轻而狠地咬字。

      那天的沛宫之中,大雪纷飞,素净的色彩在不到半日之内,便将宫殿重重琉璃碧瓦覆盖住,只留得一片青苍之景。

      她孑然一身地前行,大雪压满肩头,很快,便从沛宫浮华的宫门而出,转瞬之间,流入宫外行色匆匆的人群众,越来越小,消失不见。

      而那一天,她从沛宫之中出逃后的诸事,都是等她成为一位名叫“南沅”的女子很久之后所得知的。

      比如那一天,燕王惠颐在书房中执笔作画,亲卫伍陆密报王府侍女偷换帝姬出城之后,他落笔微顿,一张将成的墨竹毁于一笔,惠颐幽深如墨的眼底却划过难以察觉的笑意;比如那一天,阿蛮在大雪之中被押上刑台,帝都城万民空巷,所有的菜苔被百姓丢上断头台,大雪中阿蛮含笑赴死,身首异处之后,头颅和身体被悬挂在帝都皇城上三日;比如那一天,西边辽国帝都内迟暮的帝王一朝驾鹤西去,留下二子相争,名为景岁的皇子在皇位之争中惨烈败阵,在孤军相护之中狼狈出逃;比如那一天,衡国左相之女息徽仅以十七岁年纪一举名题金榜,成为衡国女子当众年纪最轻而入仕途的人,从此少年名扬四海,春风得意;比如那一天,雁国深深隐匿山河当中,一位名为持苏的青年拜别教授自己十几年韬略文章的师傅,下山求学,寻找圣明贤主···

      沛国安明时代在那一个暮春划下句点,而四国之中的动乱也开始愈发激烈,在各自国力都极其不稳定的情况下,战火开始出现启发之势,雄才伟略者们比任何人都先嗅到乱世的气息。

      而那时还叫做惠温的她,乘着一叶孤舟,顺着万里南沅水向东方衡国而去时,她回首看故都千里飞雪,眼中却还是一片茫然。

      行路难,何处今安在?

      (前传之部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