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晶》翖

2、双生子

　　仓釉不在腾国。不在任何地方。这就是七予得到的答案。他不存在了。那个虚幻的女人。曾经幸福的可能——原来自己寻找的。不过是一个美妙的谎言。残忍行事的。究竟是谁？
　　你以为我们真的是仙人么。東嘲讽的话语。仍在耳边。充其量不过是胭晶的容器而已。甚至比不上灵兽。这所谓的仙境。暮紫林。盟渊。也不过是胭晶的小把戏而已。一切只是欺骗。
　　胭晶。这个七予第一次听闻的东西。长久以来。竟主宰着一切。仓釉也不过是个物件。谁又不是呢。
　　“七予。为何哭了。”是寂泠。回暮紫林已两月有余。时下。凡间已立春。
　　七予不语。先是仓釉。再是午北。她早已不知该如何诉说。再者。寂泠。希望永远不要对她言出心中的话。
　　“七予。自文国回来后。你变了许多。”寂泠叹气。“你在怨我？”
　　七予不看她。微摇了头。
　　“是。你是怨我。只是不愿承认。是为午北么。因我不留他在暮紫林。”
　　“不。他能离开是最好。”
　　“为何？”
　　“他和文国公主是真心相爱。留在这里没有那种幸福。”
　　“…我总是不想勉强你们的。”
　　那仓釉又如何说？七予抿唇。
　　“若你想离开。我亦不会怪你。”寂泠又叹气了。何时起她只会叹气？
　　“我不离开。”七予缓和下来“寂泠姐姐。我会一直在这里。”

　　七予。你不知道。我与仓釉。原是双生子。我们的父母亲在盟渊生长。相爱。但却并不单纯。因为胭晶。所有事实都如谎言。
　　胭晶。寂泠定没有和你说过吧。她不会的。但你有知道的权利。不是么。我们同样被它占据身体。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这世上有真正的强大。便是胭晶。它的存在。其实民间传说中都提到过。比如。男女若真心相爱。他们死后。两颗心会结合。形成美丽的宝石。或者是说。有一种蛊术。能让变心的男人心碎而死------这正是胭晶寄存的方式。传说虽然多少失真。却并不偏离本质。胭晶总是寄存在人体内的。但它不愿频繁的更换宿主。我猜想这对它的力量多少有些妨碍。于是它“编造”了谎言。让相爱男女甘愿背负自己。它的承诺是美妙的。可以保证两人百病不侵。而最重要的是。如果一方变心。胭晶便会在血液种凝固。穿刺那人心脏。正是所谓“心碎而死”。这其中。胭晶自然隐瞒许多——当一方变心时。另一方会切身感受到他受胭晶折磨的痛苦。乃至刺穿心脏的过程。而它的力量又何止百病不侵这般简单。
　　终于有一代。胭晶传到了我们祖先。先祖在偶然情况下发现它潜藏的力量。大为惊异。从此归隐山林。做起了仙人的美梦。应该说。他让胭晶发现了一条更好的道路。于是。所谓的玄术。仙境。通过胭晶的力量代代发展。壮大。不过暮紫林和盟渊是分裂却是前几代的事。
　　七予记得自己问为何。
　　東冷笑。人本性如此。有了一些力量。便不安分。会分裂。实属必然。
　　他继续说。而人心。也总是变的太快。
　　七予隐隐有些预感。难道。在胭晶的控制下。仍有人变心？
　　你惊讶？或许胭晶也未料到。人心是这样的不可靠。背叛的事一再发生。终于在我父亲母亲这一代。悲剧再次重演。
　　你可知他爱上了谁。東略微停顿。便是你的寂泠姐姐。
　　什么？七予当时失声惊呼的。
　　没错。我的母亲那时定比你更激动。你要明白。因着胭晶。父亲心里的些许变化。她都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这种事情一但有了开始。总是无法挽回。父亲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他日日去暮紫林找寂泠。即使母亲已怀有身孕。
　　最后那一日，临产的母亲去暮紫林找父亲。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孩子出生。胭晶便会自然过寄到婴儿的体内。她怕父亲受不到应有的惩罚.她要亲手杀了他.不止他.还有寂泠.
　　结果一切并不如她所料.光凭玄术.父亲并不弱于她.何况还有寂泠.再加上行动不便.她失败了.又因为剧烈运动影响胎儿.我和仓釉早产.
　　这样也好.总归都活着.七予说.
　　不.胭晶并未放过父亲.他还是死了.母亲心力交悴.亦无求生意志.生下我们后.不多时.也咽气了.
　　父亲临死前嘱咐寂泠好好照顾我们.但盟渊的人怎会答应.于是争斗中只抢走了我.
　　从小我便知晓这一切.从小我便盼着有一天能见仓釉一面.连照镜时亦会对自己微笑.问一句.今日可好.因为也好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等我真正见到他时.他却死了.

　　文国与腾国交战.立春以来.文国已多次进犯腾国边境.
　　午北不再只是助战仙人.而是御赐大将军.腾国的助战仙人仍是東.
　　文国的战局并不乐观.腾国反击猛烈.大有反咬一口之势.文国求援暮紫林.寂泠不作回应.使者日日求见.未果.执拗的守在林外.第五日.七予对寂泠说.我去吧.意外的是寂泠没有同意.
　　“为何.”
　　“暮紫林和文国没有关系.亦不是战争武器.”
　　“那助战仙人怎么说.暮紫林早已和战争脱不开干系.”
　　“我以为我是告诉过你.仙人只是为求和而去.所谓助战.不过是个名号罢了.”
　　“不.你从未说过.”七予直视着寂泠.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看她了. “我只关心午北.”
　　“午北已经和暮紫林没有关系了.他既已离开暮紫林.做了文国的大将军.就不再是暮紫林的人了.凡人总是贪心太大.他们有了午北还嫌不够.还想着打暮紫林的主意.”
　　“不.我不管这些.”
　　“七予.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也明白… …”
　　“不.你不明白!”七予忽然失声大喊. “我绝不要午北和仓釉一样死去!”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表情却是忧伤的.七予奇怪在说出这句话时她并不愤怒.她想她永远都不可能真正记恨寂泠.她转身跑出了暮紫林.
　　她的身后,寂泠震惊的注视着这一切.似乎有一丝寒气窜过胸膛.她茫然失措的望着七予的背影.不自觉的呢喃着 “七予…”声音却无限空洞.

　　赶到文国时.腾国的又一轮反攻刚结束.
　　午北受了重伤.
　　将军营帐内.午北躺于虎皮软榻.昏迷不醒.七予轻轻走近他身边.俯身凝视那张苍白的脸.忆起上一次见面的情景.叹了口气.午北的身上从左肩到前胸缠着厚纱布.也仍有些许殷红渗出.看这伤势.似是临胸一箭.好在保住了性命.
　　七予喂他喝药.一半药汁要从口角溢出.他咽的很缓慢.额上持续滚烫.冷毛巾换的频繁.除此之外.便只有等待.所谓 “仙术”.在这种时候.竟一点作用也没有.强大如胭晶.面对人的性命.亦是不能左右.七予感到疲倦.她看了一眼午北.那张脸和小时候是多么不同啊… …
　　仓釉.仓釉.七予在人潮中盲目的走着.内心焦急.她在找一个人.不断喊一个名字.萧瑟的风卷起一地纸片.是一些残破的 “喜”字.铁灰的人群在她身边川流不息.面色冷峻.她害怕了.只有更迫切的呼唤.仓釉.仓釉.那个人在哪呢.忽然她跌倒在人群中.有人将她扶起.他带她飞了起来.远远离开人群.他脸上蒙着黑缎.对她微微一笑.仓釉.死了.他一字一顿的说.是寂泠害的.”不.不”七予拼命摇头.他仍自顾自的说着.她让仓釉带你去腾国.暗中令你寒疾发作.再让仓釉相信.救你性命的唯一方式.便是把胭晶过寄到你体内.他这么做了.于是他死了. “你骗人!”七予大喊.
　　你该知道.你的寒疾是仓釉的心病.为你他什么都肯做.即便是牺牲自己 .寂泠还是利用了这一点. “寂泠姐姐不会的.她也关心仓釉.她没有理由这么做!”理由?她恨仓釉的母亲.自然也恨她的孩子.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骗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你仓釉死了.为什么要隐瞒我的存在! “你是…”七予扯下了他的黑缎.他狰狞的笑了起来. “東!”七予来不及说更多. 東松开了手.她狠狠的下坠.下坠.身后是无尽深渊.
　　七予打了个寒颤.惊醒.发现午北正在唤她. “七予.七予…”声音虚弱.
　　她替他抹去额上的汗.试了试温度.已退烧了. “你醒了.”
　　午北闭了闭眼.算是回答. “你怎么来了.我跟他们说.勿去找你的.”
　　“我怎能不来.你都这样了.”七予克制住哽咽.
　　“没人听我的话.”午北艰难的吁出一口气. “我说了.别去找你的.”
　　“这么不愿见到我么.”
　　“不愿.”他的眼内有泪光. “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怎么能对你这样.公主不是真心爱你么.”
　　“她或许是爱我的.但她的父亲只想利用我.”午北无力的笑了. “可我根本不会打仗。他打错算盘.”
　　“我去和他说.今天就求和.”
　　“只怕他要你也替他打呢.”午北闭眼.缓了一口气.才慢慢说. “七予.我也想.若打败腾国.便可以在全国张贴通告.找仓釉.定要让你们见面的.”
　　七予终于落下泪来.要怎么和他说呢.仓釉早已死去.要怎么说呢.这一切.只是欺骗.
　　午北只是宽容的笑.他以为七予只是太过悲伤.

　　次日交战.七予代午北上阵.午北并不同意.但他的玄术在七予面前如烟雾.七予施放 “梦叠”.午北睡去.至少可以在虚幻里暂时平静.
　　腾国的助战仙人仍是東.两人浮于灵兽上对望.一如初见.但由去年深秋至今.许多事早已面目全非.七予刚想下令进攻. 東却挥了挥手.腾国军队开始后撤.
　　“我有话跟你说.”

　　“腾国今天会退兵.” 東说.他们在文.腾两国的边界.这里是一大片草场.意外的未被战争荼毒.似乎大家避开在这里争斗.一种尚未被杀戮泯灭的天性的默契.
　　七予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草地的风带着一股清香.微微抚平了她有些烦乱的思绪.她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不用担心草场的尽头会有什么.
　　“你的朋友.可以说服他不再进犯腾国么.” 東未遮云缎的脸.总让七予有些恍惚.
　　“他根本无意打仗.是国王.他无能为力.”
　　“被凡人所驱使?最简单的玄术亦可令那老头回转心意.”
　　“可他是午北妻子的父亲.”
　　“为了女人啊.这么说.只有腾国继续进攻.直至文国灭亡.那岳父才可死心?但我没有这个时间.”
　　“我会让他死心的.文国绝不会再对腾国出兵.”
　　“你么?怎么做.” 東饶有兴致的笑了.
　　“你说的.只须最简单的玄术便可令他回转心意.”
　　“…你变了.”
　　“很多事都变了.”

　　和午北分别时.他最后的笑容令七予心酸.那笑容苦涩无奈.只能出自于一颗沧桑斑驳的心.国王对七于是恐惧的.不敢再有所行动.但他心内一定怨恨不甘吧.午北还能幸福吗.或许.世上本不存在幸福这种事.
　　七于回暮紫林.她明白这将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回到那里.仍有些事情终须和寂泠说清.

　　寂泠老了.这是七予一瞬间的感觉.从内至外.她真正开始苍老了.那是种精力的衰竭.仿佛长久以来支撑她的某种东西不见了.类似中心的信念被抽离.她空了.
　　七予叫她 “寂泠姐姐…”
　　她们坐在烟凝树下.像从前每一个平常的傍晚.暮紫林的紫光一样的洒下来.覆盖所有.也一样的不会明白.各人的心.
　　“七予啊.你都知道了.仓釉他…”寂泠没有说下去.陷入了某种沉思。她的表情有些呆滞。蹙起的眉显示出往事对她的折磨。“算了.仓釉都已经不在了.”沉默片刻后.七予说.
　　“我一直内疚.没有照顾好他.没有照顾好你们两个.甚至東.如果当初他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寂泠的脸上淌下泪水.这是七予第一次看见她哭泣.在这样的时候.
　　“是我的错.不该让仓釉和你溜出暮紫林.这才给了盟渊的人机会.只是我未曾想到.他们竟如此狠毒.”
　　“什么?”七予感到脊背发冷. “这和盟渊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是盟渊的人.令你寒疾发作.他…他们用胭晶之力几乎杀死你.以为这样仓釉便会跟他们回盟渊.但他们错了.永远的错了.仓釉把胭晶过寄到你体内.他宁愿自己死去.”
　　七予不语.寂泠的话不如想像中令人震撼.她竟然有些麻木了.
　　“你说的盟渊的人. ‘他’是否是指東?”七予感到自己的声音无限疲累.
　　“我本不想告诉你.事实太过残忍.”停了停.寂泠说” 東是否欺骗你?”
　　七予看住寂泠.她就像一朵水分尽失的花.七予忽然有些不忍.她想起東的话.觉得是谁做这一切已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仓釉.只有仓釉.她摇了摇头.

　　七予把東的计划告诉寂泠.没有说他如何帮三皇子夺得皇位.然后定立契约.把泊山封为禁地.永世不得使人进入.此约腾国君主将代代遵守.也省略了关于午北的部分-------文国的进犯拖延了東计划的实施.战火刚熄的腾国刚恢复原气又出兵.便再无能力完成庞大的封山工程.因此東急欲迅速平息战争.不提午北是刻意的.没有必要再平添寂泠的伤心.
　　七予只简略说. 東决定和她归隐泊山.让胭晶永远消失于这个世间.
　　“这样很好.人间也该少一些贪欲了.”
　　寂泠后来又说了一些话.提及她年轻时的事.她无望的感情.但她没有再哭. “我一生懦弱.不敢追求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人.我常想.如果那时答应了和他离开这里.也能拥有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那样.我们俩人都将死而无憾.”
　　七予默默的听着.她想像不出那时三人的错杂关系.但感情在每个人心里留下伤疤.并且不会轻易消失.
　　“七予. 你不要像我一样.”寂泠忽然说.声音虽轻却清晰坚持.
　　“恩?”
　　“你和東.从未因胭晶承受痛苦吧.”寂泠目光灼灼.
　　“… …”
　　七予本想反驳什么.可在寂泠灼灼的目光下.却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去.
　　寂泠也未再说什么.她最后问 “午北好么.”
　　“…会好的.”七予听见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