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晶》翖

1、七予

　　如果不是见到了。七予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窗外的意棉花谢了。但凋零的很美。她斜倚在紫檀门边。望着庭院里如墨的夜色。眼前浮现的却是一个人模糊的身影。黑的云缎与风的呼吸交织。好似要融化于天地中。只有这些。蒙蒙胧胧的闪烁于她飘渺的思维里。她想的有些累了。微闭了眼睛。

　　暮紫林是没有季节的。惟一能反映时光流逝的是每日凡人世界里黄昏时分林子都会褪至紫色。由深及浅。直至月升。这也是得名暮紫林的缘由。其实这不过是凡人的称呼罢了。对于林子的了解。他们仅止于此。
　　在七予的记忆里。林子是没有名字的。
　　她保留十七年的习惯是在紫光里看烟凝花不断破灭。再生。后来她在凡间见过一种叫意棉的花。形状与烟凝花颇似。只是意棉那么红。那么红。就像记忆中不可重现的那抹衣袂光华。

　　是凡间深秋的时候。寂泠姐姐要她出林一趟。凡间翠、腾两国交战。翠国派人祈求仙人助战。
　　以前都是让午北他们去的。七予有点意外。但这也是必经的历练。只是她忽视了时光的流动。忽视了她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出林。有些巧合的是。她第一次出林去的地方竟是腾国。如今翠国的敌国。她还深刻的记得那次出行的每一个细小之处。那个带她出林的人。仓釉。

　　翠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温度恒定。四季长春。但这又如何。仍远及不上暮紫林的景致。七予住在特意为她建造的别宫中。等待开战的那一天。据说腾国也请了人。是盟渊来的。
　　如同翠与腾国一样暮紫林与盟渊也总是对立。盟渊的人有一股邪性。他们并不钻研仙术。甚至背离仙道。所求所欲。与暮紫林背道而驰。这些七予是知道的。她早已听腻。
　　早晨两军首次对阵。七予浮在灵兽上观望敌军。那边也有一人与她遥对。相隔太远。七予只能辨认那大约是个男子。
　　击鼓。战士交锋。不再是对垒姿势。拼斗正式开始。而那边那人并无动静。
　　七予沉下心。寂泠姐姐说过。仙人助战不过是个形式。并不需要投入战争。间或能使些玄术壮大声势就很足够。因此她也不动。
　　地面上是白热化的场面。半空中两人却如雕像般静止。这必竟是七予第一次助战。内心仍是抑制不住有些紧张。她想自己也许该先发制人。施放几个玄术。震威于盟渊的人。立马又发现这念头是好笑的。她根本无需如此。倒是对边的人见腾国处于劣势。终于轻旋手指。施放了第一个玄术——“浅照”。只是一种迷幻手法。使人分不清影子与真人。因是正午。日光充足。所以十分适合。七予施放“云出”。轻易化解。
　　这一来一往。更像是游戏。他也明白。她们不过是充场面的。因玄术的施放她们离的近了些。终于可以看清他了。
　　只是还不如不看。世上竟有如此之人。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汪深潭。
　　黑的云缎在他身上被风轻扬着。流云般浮动。人却只是静立着。似乎这尘世再喧嚣一千年。在他也终是过眼云烟。那么清冷至极的眼神。瞳仁却明亮若星辰。如果不是他面上蒙着黑缎。七予竟要忍不住猜测那缎内的嘴角是否微微扬起。
　　是错觉么。怎么会感到他眼内浓浓的笑意。

　　翠、腾两国交战以和谈结束。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和谈。才是最终目的。人们总是不能坦然的安于宁静。
　　日间。是盛大仪式。晚上。则是酒宴。战火似不曾燃起。地下白骨似已散落百年.臣民纵享欢愉。至于昨天。无人问津。
　　七予作为助战的仙人。不得不列席。盟渊那人也在席中。仍是黑缎蒙面。
　　席间。翠国君王祈求七予施与仙术降福泽于翠、腾两国百姓。保佑国泰民安。
　　七予施放“举绝”这本是她闲暇供以自娱的一个玄术。霎时间墨蓝天空被奇光照亮。星子俱然消弭。悠的凭空横出一条耀目彩虹。遥挂于苍穹。却似无边无际。绵绵延伸至混沌。
　　众人皆叹。此奇景恐怕一生不再不能见。他们醉于彩虹的眩丽。忽略了它无岸的孤绝“岸绝”。本是七予真意。
　　腾国也效仿翠国。祈盟渊那人施仙术。七予好奇。本以为他会施放出什么妖异的玄术。谁知他只是旋动五指。掌对彩虹。便无了动静。天空并无异象。众人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出声问问。怪异的沉默下来。
　　突闻一人大叫“快看！”七予望着天上。微微笑了。彩虹已不似尚才耀眼。转而柔和起来。而虹的两端。缓缓步过一男一女。在月光的映衬下。他们相会虹中央。携手深情凝视。不正是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么！
　　欢呼声自人群中爆发出来。两国君主朗声大笑。
　　“真是个福极乐极的好兆头啊”…
　　七予心中涌入一阵凄凉。牛郎织女一年只得相会一次。即使相见。纵有千言万语也难已诉尽。惟有泪光盈盈。默然凝视。此情此景。能说是“福极乐极”么？
　　于是不忍再看。垂眼之间。惊见盟渊那忍正怔怔望着自己。神色冷峻。但目光却似夹着一丝茫然。发现七予注意到。他微蹙了眉。不着痕迹的转脸去。
　　华宴散去。
　　次日。七予回暮紫林。

　　午北并不在林中。本来七予很有些话想跟他讲。寂泠姐姐说文国大旱。已谴人请午北降福去了。好些日子才能回来。七予有些失望。寂泠姐姐问她翠国可美。七予摇摇头。忽而想起意棉。只说“花开的美”.
　　“你不是一向喜爱烟凝么。凡间会有什么花比烟凝还美？”
　　七予看着烟凝。如雾般飘落。是啊。它的晶莹。粉红。的确无可比拟。但是未免太寂寞了。而意棉却鲜艳的那么真实。一直要红到人的血液里去。
　　“寂泠姐姐。你说。仓釉。他现在在腾国生活么？”
　　被唤作寂泠的人身子一颤。很快平静道“也许吧”
　　“他和那女子应该成婚了。生活幸福。”
　　“应该是的。七予…”寂泠似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不.一定是的。他们很幸福。要不然。他怎么不回来看我…”
　　此次翠国之行。令七予复又想起仓釉。仓釉是她心底的一颗小石头。因为时间的关系。早已深深沉静。或许。这是一种假象。小石头始终在浮动。它修成了精。可以在七予心里任意游荡。但又不引起七予的注意。只是现在它不安分了。开始冲破水面搅起浪头。

　　仓釉七岁.七予四岁.牵着她暮紫林到处的跑.想摘烟凝花.苦于身高不足.便踏着垒高的石头.爬上枝干.抖动枝桠.震落一地花瓣.落满七予一身.七予哭.也想上树.仓釉便垒过更多石头.待七予踩稳.抱她上来.气喘吁吁.两人把烟凝树当作乐园. 爬上爬下.累了就躺在枝上.摘花瓣含口里.七予臭美.把花戴在发间.懵懵懂懂的样子.仓釉足足笑了两天.
　　七予五岁时.生日礼物却是仓釉编的花环.他很不好意思.给了寂泠姐姐转交…
　　那时侯初学玄术.什么也不会.闹出许多笑话.做什么都更费时间.气力.不懂上树编花环都是可以用玄术轻易办到的.但七予反而有些庆幸.
　　仓釉天资太高.十岁时运用玄术的能力就已令人惊叹.任何事在他面前都如弹指般简单.但他仍然牵着七予.爬树时垒石头.抱她.
　　七予自幼染上寒疾.隔月发作.一发作便半日不能起床.仓釉学着寂泠姐姐熬药.却是自己拾柴.烧火.七予总觉得那药似乎特别暖.喝了一直暖到心里.
　　有一次.听到寂泠姐姐问仓釉.为何不爱用玄术.
　　玄术只是一种短暂的东西.施的再好.结局仍是要消失.仓釉回答说.
　　寂泠姐姐迟疑.然后问.什么不是要消失的呢?
　　七予的病.
　　寂泠姐姐没有再说话.
　　等有一天,我学会了能把七予病治好的玄术.我便真的信它.否则.一切不过虚假.仓釉最后说.那一年.他十三岁.
　　可是.谁料到后来的剧变呢.就在两年后.仓釉带着七予偷跑去腾国玩.途中七予寒疾发作.待她醒来时.却再也不见了仓釉.
　　寂泠姐姐说.他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女子.不愿回来了.

　　凡间立冬.午北仍是未回.小雪时.七予向寂泠姐姐请求去文国找他.寂泠也没有阻拦.只是说,若他执意不回.不要强求.
　　七予疑惑.
　　寂泠怜爱的轻抚她的脸颊.去吧.并无他言.
　　文国与腾国接壤.离翠国甚远.因而季节干燥.寒冷.尤其每逢秋季.久无雨水.请仙人祈福亦是惯例.常去的便是午北.只是每次至多半月便回.今次已足足两月了.
　　及至文国.七予浮于灵兽上观望.有些诧异.已是降雪的天了.文国的大街小巷却熙熙攘攘.极为热闹.各家各户张灯结彩.似有什么重大喜事.如此阵势.竟是举国欢庆.
　　径至皇宫.宫人也皆匆忙.耽搁半日才来人带她见了午北.在平日.是绝不敢这样失礼怠慢的.
　　七予一心只想见到午北.倒忽略了这许多.
　　是在正宫里.午北从帘帐后出来.神色颇不自然.动作也扭捏了.他身上穿着猩红的袍子.发也是极讲究的梳了髻.戴了金冠.手贴在白玉腰带上.不知怎么摆.终于还是搔搔头.有些尴尬的笑了.
　　“午北…”七予犹疑的轻唤.那红暮的有些刺目.
　　“七予啊…唉…快过来.我与你说清楚.”午北快步走过来.拉着七予.出了宫殿.拐入明媚的花园中.

　　原来文国公主爱上午北.去年便已求她父亲向午北提了此事.国君对女儿的婚事自是万分重视.能有个仙人驸马.更是国家的巨大荣耀.因此一再游说.而午北起先并没有认真考虑的.可是公主最后竟然以死相逼.午北纵有再多顾虑也只有先应允了.
　　“你其实也喜欢她吧.”七予的心情.有些复杂.
　　“… …或许吧.见的面多了.”午北有些不好意思.
　　“她都愿意为了你去死.”
　　“那只是为了逼我下决心啊.不过.我也确实因此明了了自己的感情.毕竟.没有人这样爱过我啊.”午北的话本来应该是幸福的.却让人莫名的悲哀.
　　“既是这样.那我走了.”本想说些祝福的话.不知怎的.却一个字也想不到.
　　“七予… … 是否令你难过了.”
　　“怎么会.为你高兴呢. 真的.”胸口有些酸涩.七予尽力压抑.挤出笑容.
　　“我本想一直陪着你的.我不想令你觉得我和仓釉一样…可.谁知道…”
　　“还记得么.仓釉以前老是穿这种红的衣裳.不.和你的还不是很像.就是意棉花.翠国很多的.就是那种红…你看过么”
　　泪自眼眶中滑落.七予仍笑着.
　　“七予…”午北的表情分外沉重.
　　“对了.寂泠姐姐说若你执意不回.不要强求.我现在明白了…”
　　“七予…”午北抱住七予.而那颤抖的女子终于伏在他肩上.放声哭了起来.
　　“我一直不相信…我不相信…”嘶哑的声音.哀怨欲绝.直像把利刃深入肺腑之中.却也闷闷的.好像被密闭的心房困住.
　　而抱着她的午北也已然湿润了眼眶.

　　七予没有回暮紫林.和午北分别后.便去了腾国.压抑五年的疑问.终须自己寻求解答.
　　时逢腾国内乱.皇子间为了争夺王位.手足相残.早已祸及全国.目之所及.无不是战火连连.
　　七予心中茫然.本来要寻人就如海里捞针.如此境遇.只有更添灰心.她在都城春回客栈落脚.五年前.是仓釉带着.如今.物是人非.
　　每日.只有倚窗遐思.施放的玄术 “擎影”总无消息.
　　客栈前乃都城最为繁华的大街.终日车水马龙.丝毫不受战事影响.待大雪时.三皇子终于自杀戮中胜出.回都城登基.一时间.浩浩荡荡的人马涌入都城.金戈铁马.气势恢弘.
　　那是极微妙的一霎.七予却感到心底之弦被狠狠拨动了-------“擎影”有了反应.顾不得许多.飞快奔下楼去.一出客栈.却被裹挟进了拥挤的人潮中.百姓都争着想要看这个 “凯旋”而来的三皇子.七予从不曾遭遇这种情形.在左推右搡的人群中连脚跟亦立不稳.更有几次险些跌倒.混杂的气味令人呼吸也困难.只是“擎影”的反应却愈加强烈.因此拼尽力气也要挤出人群.马蹄声骤然剧烈起来.预示着军队的靠近.人群兴奋度达到顶端.七予挥手想拂散掩面而来的滚滚黄尘.却只是无力.马蹄不歇.黄尘一阵阵更加浓厚.吸入一些.便咳嗽不止.七予捂住脸.不防被人绊住.眼看就要跌倒-------真的倒下去.时会被盲目的人群踩过的-------谁知半空中竟飘下一个人影稳稳抱住她浮上了灵兽.七予大惊.并不是因为盟渊那人的突至.而是因为他身后墨黑的 “擎影”!
　　如梦魇般.七予伸出手去摸那遮住面容的黑色云缎.那人不响.只静静的看着她.
　　七予脑中寂然.曲指揭开了那神秘的面纱.
　　再看到那张脸.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激动.七予张了嘴.潜意识要低呼.却连轻声的“啊”也没发出来.她忽然觉得很疲倦.于是闭上了眼.顺从大脑的安排.昏了过去.
　　而那被揭穿了秘密的容颜.却并无惊慌.只是缓缓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蒙胧中醒来的七予.有些不知身处何地之感.一忽儿觉得自己已回了暮紫林.可是抚过身上盖的柔软狐裘.又觉得仍在文国的宫殿里.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目光却涣散.
　　只听得一名女童清脆的嗓音 “仙君.姑娘醒了.”
　　那被唤作 “仙君”的男子自殿外踱步进来.日光凝于周身.七予只觉得模糊中一团光亮靠近了自己.她想坐起.无奈筋骨酸痛至极.又颓然躺下.
　　“药呢.喂她喝了.”
　　“是.”
　　七予感到双肩被那女童微微托起.随即口中流入一股温热液体.有些苦.意识却渐渐清楚.她看了看眼前的人.暮的呆住.
　　“好了.你下去吧.”那仙君命令到.
　　女童顺从的退出.
　　“是真的…?”好半天.七予才言出几字.
　　那人却笑了.似有不解. “什么?”
　　“你是真的.真的.仓釉?”
　　“不.我不是.”
　　“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这里么.是腾国的皇宫.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等你清醒些我再慢慢告诉你如何.”
　　“我现在就很清醒.仓釉.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难道你也和午北一样.娶了腾国的公主不成?!”
　　那人微微皱了眉. “我说了.我不是仓釉.你太激动了.”旋即伸出五指于七予面上轻摇.七予内心纵有万般不甘也抵不过神智的发散.睡了去.只遗下一滴泪珠自眼角缓缓滑落.滚入鬓边发丝.
　　汉白玉的亭子。光泽圆润。亭中小几上两杯热茶雾气袅袅上升。亭周粉红的花树飘落花瓣。飞入亭中。竟然碰物即消。如梦般剔透。亭中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却与这舒漫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不是有很多疑问么。现在问吧。”男子先开口。
　　“仓釉…”
　　“这是我第一个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叫東。不是仓釉。”
　　“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子叹了口气。
　　“自然有关系。它代表我们是两个人。”
　　“何须骗我。若你有难言之隐。我亦不会强求什么。如今再无牵挂。我该回暮紫林了。”
　　“你不觉得…这里和暮紫林很像么？”
　　站起的女子。怔住脚步。“是…十分相似。”
　　“你不好奇这是哪里么。”
　　“对我而言。这已不再重要。”女子再度迈开步子。
　　“盟渊。这里是盟渊。”
　　女子惊异的转回头。
　　“七予。我与仓釉是双生子。”
　　浓重的紫光洒落下来。覆盖上人的面庞。一切情感都在那光中融化。消解。所有往事。亦如飘渺的迷影渐次逝去。而记忆中的红依少年。此刻。竟有些恍惚了。
　　七予不禁自问。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与仓釉血肉相连的人么。自称是東的男子只是凝视着她。眉间悲哀。那目光似想看透什么。却终究模糊。

作者有话说

　　大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