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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断崖下,暗里访冰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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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两人共乘一骑,在里坊巷中奔行了一阵,又绕回主路,往南而去。出了安北门,流水潺潺响在耳畔,再往南奔出几里,一座木桥横架在渐宽的水面上。梅乐舞瞧见木桥时,身前马头已经调转,飞驰过桥,往西南一片林子里去。林叶茂盛,初入时杨柳偏多,越到后来地势越高,只有松柏还算挺拔。感觉马儿爬坡开始吃力,身后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伸手来扶梅乐舞。
梅乐舞在那人手掌轻拍一下,娇嗔道:“我才不要邋遢人扶。”径自纵下了马背。
邋遢人拴了马,往山上步行。
梅乐舞跟在身后,瞧着眼前这个高个子,嘴角露出几丝甜甜笑意。
邋遢人衣着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破烂的外氅似个灯笼,罩得人严严实实,瞧不出胖瘦强弱,可他脚步极是轻盈,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居然没有留下足印。梅乐舞轻功虽是了得,所行之处,仍留下浅浅两道行迹。
邋遢人行速甚快,不消一会儿便到了林子至高点,伏下身子,往下瞧去。梅乐舞跟过去,见前方是个雷劈似的断崖,也跟着压低了身子,一并向下瞧去。
崖下是片空旷草地,停了三辆马拉篷车,七八个农夫壮汉正两人一组,抬了东西往崖下走。梅乐舞仔细一瞧,他们手中所抬的“东西”,全用白布蒙着,只被人抬着的部位,赫然竟是人的肩、脚。
大吃一惊,梅乐舞用手肘碰了碰身边邋遢人,那人朝她看了一眼,比划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又往下瞧去,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眨了两下,看得梅乐舞心头小鹿一番乱跳。
嘴角露出不满情绪,梅乐舞又往下瞧去。
三辆篷车旁边,有个指挥的人,嘴里不住张罗:“那边的快点儿,千万小心,别磕了碰了。”
‘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运送尸体往崖下,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梅乐舞好奇,只身边邋遢人一点儿线索也不肯提示,她只好嘟着嘴,继续看下面七八个农夫搬运着十来具尸体,不停往崖下运。两人伏在崖上等了约半个多时辰,才听崖下人七嘴八舌说着“手工”之类的话,跳上篷车,一路引径离开。
见崖下无人,梅乐舞方要起身,邋遢人忙拉她衣袖,让她稍安勿躁。果然,只一小会儿,有个穿着黑色官服的人自崖下走出来,回身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话,转往草坪南边一处深丛而去。
“又来了十几个,这冰窖都快成藏尸堆了!本来就阴冷阴冷的,现在不闹鬼才才怪!不行,下次跟班头说,让他给我弄两个门神来镇着,不然我可受不了!”边说时,人已走进深丛中,半人高的蒿草将他没在里面,那人看左右无人,转了转脖子,解下衣衫裤带,蹲下身去。
梅乐舞才害羞要用手捂脸,忽听身边邋遢人低唤一声:“就是现在。”一把提了她肩头,往崖下跳去。这崖少说有十来丈高,梅乐舞听得耳边“呼呼”风声,心想落地时保不齐要滚地一番,已释放地面反弹的力量,衣衫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滚,只怕要脏得没了模样,本做好心理准备,可落地时偏轻轻盈盈,脚不沾尘,邋遢人一手提她,一边还有自身重量,仍能做到如此,功夫着实不可小觑。
甫一落地,邋遢人便拉了梅乐舞往崖下一个圆圆的洞口走。梅乐舞不知何处,脚下只管跟了,只一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洞外草地上。初入洞口,见洞道向前斜下,宽度较洞口略有盈余,梅乐舞很是好奇:‘什么样的洞会设计成这样?’
眼见阳光渗透进来的地方,右手边被人掏出一处居所,草席萎地、盆罐高设,简单到清苦地步。
‘还有人看守?’想着外面方便之人该是住在这里,梅乐舞越发好奇。
越往里走,洞道忽而向左一转,光线陡暗,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寒意。
身前邋遢人回头瞧了梅乐舞一眼,梅乐舞立刻昂起骄傲的头,一脸无所畏惧神情。邋遢人轻笑一声,转身往前走,梅乐舞心中虽没底,仍快速跟上,不落半步。眼见走到光线几乎绝迹,邋遢人止住步子,悉悉索索弄着什么,梅乐舞歪头纳闷,身上忽然一暖,见一件大大的外氅披在了自己肩头,罩住几乎整个身子。外氅看来挺破,却干净没有异味,披在身上时梅乐舞才察觉氅里面缝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乃是走兽皮毛中极短极细又极暖的部分。
‘这是雪雕的细绒。’心头一暖,氅内飘出淡淡幽香,似兰非兰,和着寒意,清冷提神。
梅乐舞方要说话,邋遢人一根食指抵在她唇边,而后又收回抵在他自己唇边,表示“安静、莫出声”。梅乐舞点点头,系好外氅,邋遢人满意一笑,又摘下头顶上的毡帽,戴在梅乐舞头上,复转身往前走,同时右手在怀中掏出个东西,放在嘴边吹了吹,洞道内明亮起来,原来是取了火折子。梅乐舞借着火光,见邋遢人里面着衣并不邋遢,反而干净整洁,除了头发依旧乱糟糟外,身形高挑偏瘦,步伐矫健干练,是个让人想依靠的爽健男儿。又往地下看,见地面湿漉漉甚宽,只有半边能走,另半边有两道木条楔入土中,间隔两叉来宽,是质地上等的阴木,不怕腐蚀不怕水,表面一层因常年被摩擦光可鉴人。
‘方才外面那人说这里是冰窖,这两道木条该是运冰时所使通道,难怪这洞道里冷得出奇。’
越往里走,寒意如风般迎面扑来,梅乐舞虽罩在外氅里,仍不免冻得发抖。邋遢人回过头来,轻声问道:“可还行吗?”语气极是柔和。
梅乐舞点点头:“没问题的。”
邋遢人忽然向后伸出手来,握住梅乐舞的手。他手掌又大又暖,握住梅乐舞很紧,梅乐舞身体如触电般,不敢擅动,火光下粉颊生红晕。
“再往前走,就到冰窖了,那里湿气太大,火折子用不了。”邋遢人一边拉着梅乐舞往里走,一边解释。又走一会儿,便停下,让梅乐舞帮他拿火折子,他自己撩起长袍下摆,露出小腿,将绑在小腿上的两根木棍解下来,又用绑木棍的麻绳缠绕在木棍一端,做成火棍,将绑麻绳这端放在火折子上烧,没多久,火棍便燃成火把。他将另一根如法炮制,放到已燃的火把上,制成火把,递与梅乐舞,两支火把照亮了洞道前后数丈,梅乐舞见前方有个石门似的东西,知道冰窖已经到了。
冰窖里寒冷彻骨,仿若数百年的三九严寒全都叠加到此一时空间,虽无霜雪夹击,仍让人气息郁滞,难以呼吸。梅乐舞手中火把火光摇曳,忽明忽暗,似乎也惧怕这极冷幽冥。握住火把的手快要冻住,梅乐舞勉强伸前照去,目之及所,尽是三五尺见宽见长的冰块层层叠摞,有的用木棍隔开,有的用草席隔开,规制略不同,但都十分讲究。每摞冰块高三丈有余,彼此间距不足一叉,又以横纵十摞为一组阵,各组阵间能容一人顺畅行走。梅乐舞不禁感慨:‘如此地宫世界,冰凌阵列,幽幽杳杳,不见尽头,任谁看来,都气势磅礴,撼裂心扉。’
邋遢人低语道:“嘴巴合上,别让体内热气耗尽。”
梅乐舞一听,发现自己失态,脸上一红,忙抿紧嘴巴。
邋遢人举了火把,引在前面往冰阵里走,继续说道:“这是本朝最大的冰窖,自此往东西南北各方延展十余里,夏日里最热时,皇宫里的祛暑冰块便取自这里。若遇着干旱灾年,官府亦取用救济灾情。”
冰块晶莹,火光下寒霜覆盖的表层偶有融化,于盛夏至此,梅乐舞新奇之余,不免好奇:“这是何时兴建的?规模竟这般宏大,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邋遢人答道:“贞观二年,长安大旱,蝗虫四起,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天子祈雨不成,反而险些遭难。后来终于有人在武当山五龙观处求来甘霖,旱情得解。自此后玄宗以此为鉴,未雨绸缪,命人暗修此窖,于每冬截取冻河之冰,贮藏于此,百年下来,冰窖规模越来越大,贮冰也越来越多。”说完,一手捂在鼻端哈了口气,也觉得极冷。
梅乐舞忙揪住他衣衫后襟,还未开口,邋遢人回头道:“我不冷,别担心。”
眼神温和。
又说道:“这冰窖百十年来已成为长安城最重要一处官府暗置,原先只用作贮冰,后来本朝某位仵作提出低温可减缓尸体腐化速度,这个冰窖便有了它另一个妙用。”说话时,眼角余光透着狡黠笑意。“那些无名死尸,或者一时无法验证死因的尸体,都会被贮存到这里冷藏。”
“某位仵作……”梅乐舞脑海中闪现出屠隐的身形音貌。
邋遢人舒眉一笑,回头又往前走。
眼见越往里去,湿气越大,火把火光开始变弱,梅乐舞担心一旦火把熄灭,此地将漆黑一片,若是寻不到出路,这冰窖贮藏的尸体又要添上两具。
邋遢人不知是否也意识到这点,脚下步伐加快。两人在冰阵之间穿梭一阵,邋遢人忽然驻足,往右手边指去,口中说道:“到了。”
梅乐舞举了火把往前照去,见右手边一片空旷空间,地上整齐摆满了白布蒙身的尸体,头脚摆向一致,足有四五十具。
梅乐舞轻“啊”一声,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这是……”不及她惊诧问出,邋遢人已敛起她手,手被握住,梅乐舞心中稍安。
邋遢人道:“方才那十余具尸体应该被摆在最里面。”携了梅乐舞径直穿过尸阵,来到靠里的地方,走到一具尸体前蹲下,掀开白布,将火把移近照亮,仔细看过后又盖好,如此一连看了两三具。
梅乐舞不知他在看什么,刚要发问,邋遢人却先说了:“你也来找,昨晚的那具尸体。”
‘昨晚?’梅乐舞一怔,不敢置信道:“你昨晚……”
邋遢人仰起头,对着梅乐舞一笑,摇曳火光下,笑弯的眼睛里,黑曜石般的眸子透着不一般的智慧。
不用问,他昨晚自然也在那间房舍内,只是躲在那里,呆了多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梅乐舞忙上来帮忙查找,听邋遢人说道:“这里阴湿,火把只能燃烧一阵,咱们动作须快些。”
梅乐舞“嗯”了一声,待查看第五具尸体时,发现了昨晚被屠隐检验的尸体。
“在这里。”她低声唤着。
话音才落,邋遢人已站在身边。
两人在尸体边蹲下,邋遢人用火把将尸体从头到脚照看一遍。梅乐舞因周遭无旁人,且此处又隐蔽,恍若世外,也大着胆子将尸体看了个遍。待看到那些伤痕时,眉头紧锁,回想屠隐所言,不知是什么样的兵刃,会弄出这样的伤痕来。
邋遢人却瞧得极是仔细,他凝视伤痕静默想了一阵,自怀中掏出个东西,对着伤痕左右比对。梅乐舞见那是一根软软的布条,不明其意。
“可是发现了什么吗?”因问道。
邋遢人抬起头来,漂亮的眸子凝视梅乐舞,好像发现了好东西一般得意。
他将手中布条递给梅乐舞,梅乐舞接过一看,布条长不过半叉,通体紫色,上面污渍斑驳,似被火烧过。
“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铁匠铺的锻造炉里发现的未烧尽之物。”
“西市铁匠铺?”
邋遢人点点头。
梅乐舞听花无恙说过,这具尸体是在西市铁匠铺附近发现的,可这布条又能说明什么呢?
她学着邋遢人的样子,将布条和尸体伤痕比对,猛然发现,布条宽窄与伤痕颇一致。
抬头看向邋遢人,梅乐舞眼神充满疑问:“这是……凶器?”
邋遢人不置可否。
梅乐舞不敢相信。
忽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和断断续续不明哼唱,邋遢人忙拉起梅乐舞,往就近一条冰阵间隙跑去。跑过两组冰阵,邋遢人拽着梅乐舞横向一转,两人并立在冰阵间隙里,又顺势拿过梅乐舞手中火把,并了他的火把一起,往旁边一处冰块上滚,只滚一圈儿,两个火把便全熄灭了,四周立时漆黑一片。
梅乐舞正不适应,感觉身前有人擦过,邋遢人已从她身左来到身右,挡在间隙拐角。
怕邋遢人走掉,梅乐舞伸手抓他衣袖,反被邋遢人探过来的手握住了。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听来路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