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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尘泥 ...

  •   希望一次次在怀瑾心底微弱地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浇灭。

      报馆那日的遭遇,像一场冰冷的骤雨,浇透了她本就单薄的勇气,更留下了一层难以驱散的寒意。那王老板油腻的触碰、阴恻的威胁,让她对走出大杂院、面对陌生男性雇主产生了近乎本能的恐惧。她开始只敢寻找那些看起来全是女性的工作环境,仿佛那样就能安全一些。

      然而,这并未给她带来转机。两天后,她看到一家成衣铺招聘女店员,心下稍安。走进去,老板娘是个眉眼精明的中年妇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即使穿着旧衣也难掩的姣好面容和丰腴身段上逡巡不去,嘴角撇了撇。

      “识字?会算账?”老板娘语气冷淡。
      怀瑾点头,带着一丝希望。
      “我们这儿活儿杂,要招呼客人,要整理布料,手脚得利索。”老板娘随手一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布匹,“去,先把那些按颜色和料子分门别类整理好,让我看看你的眼力劲儿和勤快不勤快。”

      怀瑾依言去做,她做得仔细,动作虽不如常年做活的人麻利,却也一丝不苟。期间,有其他女店员经过,投来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低声窃语,怀瑾能感觉到那并非善意。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稍长的店员就走了过来,故意碰翻了她刚整理好的一摞布料。

      “哎呀,不好意思啊,新来的?”那女人嘴上道歉,眼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刁难,“长得跟画儿似的,怎么来做这种粗活?别不是哪家落魄的小姐,来体验我们穷苦人的日子吧?”话语里的尖酸刻薄,让怀瑾脸颊发烫。

      她忍着屈辱,默默蹲下重新整理。那女人却不依不饶,对着老板娘方向扬声道:“老板娘,我看这位小姐细皮嫩肉的,怕是干不了咱们这活儿,别再把贵重的料子给弄脏了勾丝了!”

      怀瑾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明白了,在这里,她的容貌和气质,连同她那点残存的书卷气,都成了原罪,成了被同性排挤和欺辱的理由。
      正当她难堪得无地自容时,店铺靠里的试衣间附近传来动静。老板娘眼尖,立刻扬声笑道:“哎呦,刘老板,朱小姐,您二位试好出来了?这款式可是最新的海派样子!”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恰好用自己丰腴的身体和挂满成衣的架子,挡住了角落里蹲着整理布匹的沈怀瑾。

      只见试衣间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绸衫、年约五十的男人搂着一个身段风流、穿着艳丽猩红旗袍的女子走了出来。正是刘老板和朱沁兰。刘老板满脸红光,带着酒意,粗嘎地笑着,他那双被酒色浸染的眼睛几乎粘在朱沁兰身上,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在她手臂和肩头来回摩挲,姿态亲昵而充满占有欲。

      “宝贝儿,这身不错!衬你!哈哈!”他说话时,脑袋凑得极近,几乎贴着朱沁兰的鬓角,喷出的酒气让朱沁兰几不可察地微微偏头。
      此刻,朱沁兰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带着几分慵懒风情的笑,但这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刘老板那过于贴近的接触和带着酒气的呼吸,让她身体有些僵硬,却仍维持着表面的顺从。然而,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衣架的缝隙,看到了那个蹲在角落、脸色苍白、正抬眸望来的熟悉身影——沈怀瑾。

      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朱沁兰脸上的笑容骤然冻结,眼底翻涌起惊愕与难以置信,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难堪。

      就在这时,刘老板似乎察觉到她的分心,揽在她腰上的手加重了力道,几乎是将她半搂半抱着转向自己,带着不满的口气:“看什么呢?专心点!” 这突兀的、带着强制意味的动作,猛地将朱沁兰从巨大的震惊和羞耻中拽了回来。

      她迅速移开了与怀瑾对视的目光,仿佛从未见过她。她转而看向身边的刘老板,那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依旧带着风情,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爽利,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刘老板,这身也试过了,总该满意了吧?这店里的东西也就这样,我可还惦记着您答应我的西洋口红呢。” 她边说,边巧妙地借着转身的动作,稍稍拉开了与刘老板过于贴近的距离,手臂自然地下垂,避开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她的话语自然坦荡,但细听之下,那语调比平时更快了一丝,带着一种急于离开此地的仓促。

      刘老板的注意力果然被她拉回,哈哈笑着,再次揽住她的腰:“买!这就去买!走!”他压根没留意到角落里的怀瑾,满心满眼都是怀中这个风情万种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女人。

      朱沁兰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怀瑾一眼,任由刘老板搂着,步履看似从容实则迅速地离开了成衣铺。

      随着那令人不适的香风和酒气散去,店铺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即,之前刁难怀瑾的那个女店员朝着门口啐了一口:“呸!骚狐狸精!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得那些老男人五迷三道的。”

      另一个店员也低声附和,语气里混杂着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就是,你看她那身打扮,那胭脂水粉,得花多少钱?还不都是靠那种脏钱……”

      老板娘皱了皱眉,呵斥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干活去!”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到呆立在原地的沈怀瑾身上,语气更加冷淡,“你也别杵在这儿了,我们店小,请不起您这样……‘娇贵’的姑娘,您另谋高就吧。”

      怀瑾仿佛没有听见。她耳边回荡着的是朱沁兰那看似坦荡实则仓促的话语,眼前晃动着的是她被那肥胖男人搂着、强撑从容离去的背影。那个曾经在乌城女学与她齐名、出身北方没落军阀家族、性子爽利如火、一颦一笑皆自带风情的朱沁兰,那个也曾读书明理、心高气傲的朱沁兰,如今竟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需要倚靠着那样粗鄙的男人,在这市井之地承受着如此轻蔑的注视,用身体和强颜欢笑去换取生存?连她都如此……这世道,究竟已经差到了何种地步?难道女子在这乱世,除了攀附男人,就真的没有第二条活路了吗?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如同雾津终年不散的阴霾,彻底笼罩了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而在大杂院里,李老汉每日早出晚归,靠在车行拉车维持着家里最主要的收入。秀云则和母亲一样,承接各种零散的活计——替人浆洗厚重的衣物,手指常年被泡得发白起皱;从成衣铺拿回布料锁边钉扣,在昏暗的油灯下熬得眼睛通红;偶尔也去相熟的大户人家帮厨打杂,换取几个铜板。生活的重担,压在李老汉并不宽阔的脊背上,也压在秀云母女那点微薄且不稳定的零碎收入上。

      怀瑾看着秀云母女日夜操劳的身影,再看看自己接连受挫、连最基本工作都无法保住的现状,内心充满了愧疚、无力以及一种深切的自我怀疑。她带来的那点钱,早已耗尽。

      一种倔强而又无奈的想法在她心中滋生——既然外面处处碰壁,那她就学着做这些最基础、最“安全”的活计。她不信,自己连这些都学不会。

      “伯母,秀云姐,”她鼓起勇气,“让我试试吧,缝补、洗衣,或者……做饭,我都可以学。”

      秀云母亲抬起疲倦的眼睛看了看她,和秀云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秀云叹了口气:“怀瑾,不是俺们不想教你,这些活儿看着简单,做起来又累又磨人,你这手……”

      “让我试试。”怀瑾坚持道。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她沉重的打击。针线在她手中不听使唤,洗衣让她双手红肿刺痛,灶台前的她更是弄得一团糟。她连这最底层、最“清白”的活计都做不好,做不快。

      秀云默默接过她手里那件没洗完的衣服,低声道:“歇着吧,这活儿……不是你能干的。”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认命般的了然。

      那一刻,怀瑾站在院井旁,看着自己通红、刺痛、微微颤抖的双手,最后一点凭借劳力生存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清白和尊严,在生存面前,原来如此奢侈,如此不堪一击。

      回到大杂院,往往已是华灯初上。赵妤会扑过来,小脸上带着期盼:“姐姐,找到活了吗?”怀瑾只能摇摇头,将满心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失望藏起,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秀云刚洗完一大盆衣服,手上红彤彤的。她看到怀瑾那比往日更加灰败的神情,宽慰道:“别急,慢慢找。这雾津就这样,看着热闹,找口饭吃难着呢。”她顿了顿,看着怀瑾那双明显折腾过却依旧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手,叹了口气,“俺们这些活儿,又累又脏,也挣不了几个钱,不然……”

      怀瑾看着那双因常年浸泡而粗糙红肿、却无比灵巧能干的手,再对比自己这双除了添乱一无所能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雾津的夜,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而在这光芒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沈怀瑾紧紧抱着熟睡的赵妤,听着窗外传来的、金宵舞厅隐约的靡靡之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所谓的“安稳”,或许只是一种更为缓慢的沉沦。她的路,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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